我一个人“经理”着厂里的两处仓库,三台电动叉车。所以每天都迟到,牛哄哄地上班。曹满芽在厂内做一些杂务,直接归老板的岳父吴伯领导。他从仓库取走一个插排去用,用完又规规矩矩地送回来。“我记得你在开料车间老罗那个班啊,把你调走了?”他一脸客气地说“是啊。”每次与同事搭讪,我都刻意保持一种联系,从上一次说起,让对方有连续剧的感觉,从不突兀地问,你叫什么,家是哪里,有多大这类问题。
他通常戴一顶草帽在工厂院子里烧火劈材,除草打药,抹灰涂墙,烈日下身材更显纤巧细小。他顺势坐到仓库的椅子上与我攀谈起来,大意他总算脱离了车间里的烦燥苦闷和机械劳累,似乎要庆祝一下似的。没想到长相不起眼的他,口若悬河,直到我的领导飞飞小姐来“视察”仓库。“曹满芽你没事做了吗,干嘛跑到仓库闲聊?”飞飞拿出“屌人”的工作习惯。
“我来给老孟送插排。”曹满芽笑嘻嘻地溜走了。
“他叫曹满芽,这名字有些妙,一个芽字符合所有人对他身材的想像。”我肆无忌惮地望着婀娜的飞飞调侃曹满芽。
飞飞并不理会我,踱向仓库深处。“你这二楼的地板多久吸一次尘?”
她听到曹满芽刚才说的“插排”了,我只能老实地回答她,一周吸两次。
“我不是安排的一周吸三次吗?赶快吸一次吧,哈。老板娘可能今天会来。”我连连叫苦,不敢说不吸。
如果飞飞说老板娘要求做什么,我会坐下来,一下午向她“论述”不能执行的理由,可是面对直接命令通常只能硬着头皮去做。我太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了,飞飞是个极其聪明的姑娘。
仓库很大,吸一次尘需要不断转换插排,两个小时才能做完。我暗骂曹满芽这插排送的不是时候。
也许有了一次接触,曹满芽和我渐渐熟稔起来,夏季厂里发一些糖水,我不爱在休息时间和其他工友一起涌去他身边,求他先往自己的水杯中倒,而是最后一个出现在休息区。曹满芽总能为我留住一些糖水,我则一定坐下来递他一支香烟。
因为飞飞手里有全厂的人事资料,我向她打听曹满芽的信息。飞飞告诉我曹满芽比我还大,单身。不会写字。他还有一个哥哥在其他镇做工。这一切都符合我对曹满芽的想像。他就像一棵豆芽菜,在厂内移动游走。所有人都不会把豆芽菜放在眼里,我也曾经调侃飞飞的名字,张飞銮。说她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讨取她欢心。
没有几年厂子江河日下,经营得奄奄一息,老板娘调我去和曹满芽搭伙做夜班保安。晚七点上班,早七点下班。而曹满芽上午需要在厂里做杂工,晚上十一点过来上班,陪我。做保安到早上七点。一天之中这剩下的才是他个人休息时间。他每天都像一盏油灯,瘦瘦的额头上闪着光。坐在保安室二人吹牛玩。一天早晨,老郑老婆过来训斥他,“曹满芽!王八蛋,不让你借钱给他,你又借。你再借给他,你就甭打算要了。听没听到?”
曹满芽赔着笑脸,“老郑他抱住我,非要借。”老郑是白班保安,说话像机关枪,气势磅礴,看来他老婆发起飙来也差不了多少。
“他借你就给?别想再要钱了。”老郑老婆恶狠狠地说。曹满芽手插在裤袋,依然陪着笑。我也只能呵呵了。
曹满芽喜欢赌博,是麻将馆的常客。老郑则是疯狂买码。按他老婆的话说,老郑这个疯子必须要受到她的监管,“万贯家财已经输进去了,否则怎会来这里打这份破工”。老郑每次买的码都在他的老婆手上。每一个赌徒的背后都不可能站立一位贤良。
出入工厂的工友看见保安室里的我,和曹满芽都会笑,我体重二百六十斤,曹满芽不能不足百斤。“这造型,老板娘设计得太有才了。”在对工厂希望的破灭日子里,这一点戏谑平添一点乐趣罢了。春节前的一天,曹满芽告诉我,他怀疑一个工人偷工厂制作的亚克力产品。我说这不能乱说,遂与他安排了捉贼计划。
当这个人下班出厂门,肯定要习惯性的来保安室,同我们说几句话。这个时候我就去工厂后门,守株待兔。工厂后门长年大门紧闭无人看守,贼下班之前应会把东西放在后门这里,出了前门,再绕到后门,伸手把东西取走。神不知鬼不觉。这是我和曹满芽都能料到的事。
那人一出现在车间门口,意欲下班。我就直奔工厂后门,大门里边下方果然放了两个产品。我把那两个产品,拿在手里,忍住不笑出声。过了两分钟有一只手伸进来,在门下的地上摸来摸去。最终大概醒悟了,说了一句“操”,悄然离去。这时曹满芽飞奔过来,攀爬到大门上方,向外面张望了一下,跳下来,冲我说出贼的名字。我要他不要声张
,私下讲给赖主管和办公室。
很快到了春节,老板娘就用一纸“感谢信”,通过赖主管的嘴“遣返”了所有人,包括飞飞在内。曹满芽和老郑得以保留,成了我们艳羡的对象。
劳动仲裁我们这群工人均败诉,我踌躇满志地向法院上诉。一天在麻将馆外碰到了曹满芽,正在吃早餐的他刚打了一宿麻将。我关切地问他,“到上班时间了,还不去?”他愁眉不展,好像要落泪,说吴伯把他开除了。
我很惊奇地听他细述原因和过程。一天,保安室内该他值白班,他睡过了半小时,吴伯冲到宿舍唤醒他,要他卷铺盖走人。
他首先跑去见人事部经理阳生,阳生要他去车间找赖主管。赖主管也很为难,工厂已经停工,没有多少事做。
阻经理与吴伯商议后要求他五天后来厂结算工资。五天后,准备结算工资时,又要求他先“请假”回老家。他当然不肯,与阳经理起了争执。阳经理命令老郑殴打曹满芽,这时吴伯闻讯也赶到保安室。一场“三英战吕布”的大戏在工厂门口上演。直到派出所民警的到来“吕布”才没有变得更惨。
“你要不要告他们狗日的?”我望着曹满芽。除了向我叙述被殴过程,他难以再.吐出一个字。我抚慰着拍他的肩膀,“如果同意,晚上或明天就到家找我。我就住你身后这幢楼,403.”
我没有再与他交谈下去,急着去法院递交相关证据。搂草打兔子,和曹满芽没有半点交情,也值得我去做这件事。这次法院上诉不就是吗?阶级情感是一种很特殊的情感,决不能因为国家正在消灭贫穷,消灭无产阶级,面对资本家和他豢养的走狗就忍气吞声毫不作为。
第二天,曹满芽敲响了我的房门。他带来两包高档香烟,仿佛褻渎了什么,我要求他收回,“你离开工厂这么多天了.,身上还有几个钱?留着吃饭吧。我们两个用不着就样。”
他不自然地笑着。我看出来他的窘迫,“你这事在劳动局稳赢,但是工厂会不会上诉,就不好说了。他们如果上诉,不用怕。你就与我们合伙。问题是时间,需要你等得起。”他坚定地点头,同时又对我讲,“我找了一个想和我过的女朋友,这两天她要我离开东莞去佛山。”
“那你还要不要起诉?”他好像回忆起被打的经过,流着泪说“一定告。”我努力帮他把劳动仲裁所需要的材料全部打印出来,他只是签名按手印到劳动局递交。
不出所料,劳动局裁决工厂向曹满芽支付劳动补偿金。工厂也选择上诉,我则为曹满芽提供了“反诉书”,看得出工厂的上诉让他有些力不从心。他要求我陪他去法院递交材料。回来的路上正遇见老罗,尹文从湖南赶来,与我商讨应诉工厂提出的二审事宜。
最后一次见曹满芽,是他去法院提交一份证据,顺便让我帮助确认是否得当和有效。他把我从工厂食堂拖到饭店,叫了几个菜几瓶啤酒,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在酒桌上他激动地讲述他与人事部阳经理的一些过往,他请了多少次客,为经理找了多少次小姐,结了多少次帐,原来他一直认为自己在厂内攀上过这棵大树。阳经理的黑料飞也对我说过一些,不觉新鲜,我只是好奇,阳经理何以如此倚重曹满芽,反而最后要群殴他呢?工厂工人的散去了,给了工厂行凶的胆量吗?
曹满芽果真去了顺德,当我打电话向他借二百块钱,为女儿购买第一罐奶粉时,他向我承诺,“老孟你放心吧,你帮过我,这二百块钱我一定让我哥给你送过去。你等他打你电话就可以了。”
在一个超市门前,我见到了曹满芽的哥哥,体型和他相仿,年龄更显苍老,和我站在一起就像两辈人,说话更加比不上我的谦逊和稳重。
“我刚在厂结了帐,赶过这边。”他用上衣衣摆抹着额头上的汗。“我他妈也没钱,我弟说我,无论如何要把这二百块钱给你送过来。怎么了兄弟,手头紧成这样?”
我很不好意思地说,与媳妇儿生气了,被赶出来几天没吃饭了。曹满芽的哥哥又顺口说起曹满芽找的那个女人,来路不明,他担心是骗他弟弟的钱。我问了句,曹满芽多大了?他哥哥竟然没听到,依然自说自话。
告辞了曹满芽的哥哥,我回到上班的工厂。开庭那一天,曹满芽在法院联系我,他有些怕,问我能不能陪他出庭。我说,我在上班。这个时间我也进不去庭审现场。鼓励他不用慌,和劳动局一样。我再三叮嘱,庭审结束给我打个电话。
可是那个电话我没有等到。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一个礼拜都过去了,还是没有。最后没办法了,我问老罗,你离曹满芽的家多远?老罗说他们不在一个镇子上,并说曹满芽一定是被抢了。
无论如何我再也得不到曹满芽的消息了,他走路时向前一耸一耸的小肩膀和借给我的那两百元钱,永久地留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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