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乐章 数星星的妈妈
灵魂的原乡已杳无消息，而生命的原乡尚有迹可循，为此迷失钢筋混凝土森林，在记忆之河踽踽独行的土拨鼠爸爸常常诘问自己：怎样漫长的时间才能萃取一个妈妈全部的爱？三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亦或一辈子？
土拨鼠奶奶给出的答案是：三千六百五十二天特殊年代的水火煎熬；八万七千六百四十八小时的刻骨思念；五百二十五万八千八百八十分钟的含辛茹苦；三亿一千五百五十三万二千八百秒流逝的灼灼韶华……
时隔多年，年迈的土拨鼠奶奶依旧记得那夜的星星，和那口老井泛起的冷冽波光。挨批斗的黑五类家属土拨鼠奶奶，在村公所屋檐下被吊了一夜，期间土拨鼠奶奶不哭不喊，终于在凌晨时分为匿名者解放。土拨鼠奶奶沉默如谜，挣扎搂着哭累睡着的大儿，爬向院子斜对角老井。准备投井的一刹那，却在星光里看见大儿黑溜溜的眼睛。黑溜溜的眼睛映着满天的星星。土拨鼠奶奶嚎啕大哭。从此土拨鼠奶奶靠着绣工手艺，数着星星守着大儿、守着哭瞎了眼睛的婆婆、守着爱情，终于守到了天亮。
土拨鼠爷爷平反回来了，天终于亮了。土拨鼠们捂着伤口、喧嚣和暗夜小心翼翼拒绝试探，脸上笑容越来越灿烂，只有天上的繁星和老井深深的勒痕纪录着苦难，却沉默如谜。
土拨鼠奶奶的那些往事，总会湮灭。同年代的喧嚣者、见证者一个接着一个，带着土拨鼠奶奶的故事躺进了老林青丘。只剩一对尘世中的母子，一个淡淡地说着，一个静静地听着，终于成了浅浅的歌唱。没有粉饰，并不尖锐，但坚定而悠远。黑溜溜的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星星。
土拨鼠奶奶是一个文盲，但土拨鼠奶奶会写自己的名字，尽管歪歪扭扭少点缺捺。土拨鼠爸爸上大学的一个重要文件，就是土拨鼠奶奶签署的。如果这算是一点小小的荣耀，就应该属于土拨鼠奶奶。一如土拨鼠奶奶一直强调的：“老土拨鼠成不得，小土拨鼠帮帮伴。”
儿时的土拨鼠爸爸跟土拨鼠奶奶的关系并不融洽。土拨鼠奶奶老拿土拨鼠爸爸跟同村的土拨鼠女孩比，不如这个阿花不如那个阿草不绝于耳，土拨鼠爸爸小小的自尊总如石块下的小草愤懑抬头。自小的倔强让土拨鼠爸爸面对土拨鼠奶奶的棍棒从不讨饶，总是让土拨鼠奶奶火更大。挨得多了，难免心生怨怼。但土拨鼠奶奶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总会用出其不意的爱弥补童年的肆意。时间的尘埃无法遮掩土拨鼠奶奶智慧和爱的光芒。记得那时我们的土拨鼠爸爸和小伙伴们受英雄希曼的召唤，将一切抛诸脑后。当土拨鼠奶奶出现在身后时，才记起误了土拨鼠爷爷特别交代的大事。顿时瑟缩如小狗，一步一挨跟着土拨鼠奶奶回家。
天好黑啊！陋街小巷昏黄的灯火，隐约的狗吠，一闭眼依然清晰。土拨鼠奶奶回了好几次头，也着实叹了几回气。最后跟土拨鼠爸爸说：“回家我跟你爸说，你是在同学家读书。”土拨鼠爸爸顿时风轻云淡，星光灿烂，直到今天。
土拨鼠奶奶喜欢在月光下劳作。月光下的麦田，记录了土拨鼠奶奶的艰苦奋斗，也见证了日子越过越红火。
土拨鼠奶奶是固执的，为了给孙儿、甚至重孙、玄孙绣狗头帽、八角帽、鱼尾巴帽，给儿媳们绣吃斋的便携袋、做终老的花鞋……绣得右手拇指腱鞘炎，老眼更昏花，却不听规劝至今不辍。或许土拨鼠奶奶只是想给儿孙留些念想的小物件，但看着满满的一大床绣品，母爱无言，尽在一针一线；土拨鼠奶奶是小气的，背着不满两岁的孙儿到广场遛了一圈，一毛不拔，孙儿至今耿耿，从此再不跟土拨鼠奶奶出门。一转身却能一掷千金，给孙儿淘换回好几个能套大象的粗壮银项圈；土拨鼠奶奶自年轻时就喜欢在月光下收割麦子；土拨鼠奶奶闲下来的时候，喜欢嗑瓜子，嗑出了一颗瓜子牙；土拨鼠奶奶舍不得喝一瓶矿泉水，吃一个冰棒，却每一次回老家都带些水果、提些软糯糕点，看望老辈、老姐妹。和岁月说说老话。
时至今日，偶尔回乡的土拨鼠爸爸，还会被某个老土拨鼠紧紧握住手，感恩土拨鼠奶奶一碗米汤活其一命。
“妈妈，您的爱静水流深、别具一格。火把节是您的生日，就让三儿给您点根火把唱首歌吧!”说完土拨鼠爸爸点亮火把唱起了歌：
妈妈，那年你二十三
是盛开的鲜花
那时候大哥三岁了吧
会哭着喊着问爸爸去哪儿了吗
妈妈，那个疯狂年代
爸爸被打成了反派
七千三百零四个星空望断
从押去很远的地方到平反回来
妈妈，他们劝您天黑了总会亮
爸爸离开了未必还能回来
想把漫天星星数完
头发白了眼花了天也不会亮
数星星是一件勇敢的事吧
数星星的妈妈那么倔强呀
三千六百五十二个日日夜夜
三千六百五十二个数星星的妈妈
妈妈，爸爸总是叮咛
三儿啊！你要永远记着
是妈妈数完漫天星星
才换来我们的五口之家
妈妈，三儿行将而立之年
您也已经满头白发
爸爸即将走入那个良夜
就让三儿陪你数星星吧
妈妈，六月二十四的火把
照亮您古稀的红霞
从今往后月明星稀
别数星星了好好睡吧
数星星是一件浪漫的事吧
数星星的妈妈那么美丽呀
三千六百五十二个日日夜夜
三千六百五十二个数星星的妈妈
土拨鼠奶奶的爱激荡着土拨鼠爸爸丢失信念和勇气的心，却还是飞不起来。使命嘀嗒嘀嗒，死神铿锵铿锵。土拨鼠爸爸的脸像苦瓜。
“飞不起来？！或许是，”戴着蓝色礼帽的影子先生却咧嘴笑了起来，“还差了外婆的一颗糖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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