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放坐牢

作者: 雨夜拾荒 | 来源:发表于2020-09-16 15:43 被阅读0次

(一)

梁文放54岁的时候,坐过一次牢,起因是自家的孩子砸坏了“秃子光”家的窗户。但在“秃子光”家的窗户被砸之前,两家的关系算是不错。逢年过节都会相互置换一些食品瓜果之类的东西,今天我给你家一块魔芋豆腐,明天你给我家半斤新长出来的青豆,又因两家还有着没出五服的亲缘关系,相互之间倒也和谐。

这天梁文放和媳妇儿在厨房打豆腐,小孙子下午放学,看家里的饭还没熟,就去“秃子光”家看电视。

90年代初的富强村,家里有彩电的,“秃子光”家是头一个,每天下午到晚上“秃子光”家的堂屋和院坝都有不少人来看这新奇玩意儿。

回想起“秃子光”家买彩电的第一天,大家都觉得那场面甚于“秃子光”娶老婆的光景。因为他的婆娘是个哑巴,所以结婚的时候他家并没怎么动客,怕人家看笑话,说他娶了个“哑巴新娘”。但大家包括梁文放的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知道“秃子光”只是看上了人家的钱财,至于娶的是谁无所谓。而那哑巴姑娘身材一流、相貌一流、家境厚实,倘若不是生来被命运开了玩笑,让她失去了表达的能力,怎得也不会嫁给一个头上没根毛的男人。

到饭点儿的时候,已是七点多了,富强村仍被灰云笼罩,窗外刮起了黑风,看来这雨还得下个没完。梁文放站在门口大喊了一声“二伟,回来吃饭!”

梁文放找人向来都是靠吼,他初中的时候是校体育队的,肺活量好得连村头的杀猪匠都不得不佩服。一嗓子,只便没跑出富强村,大概都能听到。而这二伟便是梁文放的小孙子。

只见半天无人应答。梁文放便去对门问秃子光:“二伟到你们这儿来看电视没?”秃子光没好声好气的地说道:“刚走没多久,我以为他已经回去了呢?你们家那娃子聪明,估计过会儿就该自己回去了。”

梁文放自觉不对劲,但又着急找孩子,就没在意这事。

天逐渐暗了下来,二伟还没回家,宝成子却顶着一头鬼一样的头发进门来了。宝成子是梁文放的亲侄子,将近四十岁了还没讨到老婆,是个远近闻名的光棍儿。

他对梁文放说:“三大大,我刚刚看到你们二伟在河坝洗澡,喊他也不应,这两天可是雨季,小心突然涨水娃儿被冲走了。”说罢从桌子上顺手摸了根烟便走了。

梁文放来到了河边,一把便揪起了二伟,上去就是一巴掌。上岸了二伟清楚自己犯了错,心惊胆战地在后面跟着。

回到家后,梁文放正想质问这小孙子,可一到灯光下,就发现他的头发东一撮、西一撮的,像个落了水小刺猬。仔细一看,头发上到处都是口香糖,加之沾上了水,口香糖已经完全凝固了,头发被定了型。

梁文放生气地问到:“又在学校和人打架了?弄这么多口香糖在头上!”

二伟说:“没打架,是秃子光弄到我脑袋上的,我去河里只是想把口香糖洗掉,不是宝成子说的在河里泡澡。”

“什么秃子光,你得叫伯伯,人家为啥要把口香糖弄你头上?”梁文放一向讲理,觉得秃子光平日里虽有蛮横跋扈之处,但不可能无缘由地欺负二伟。

“因为下午他们看的电视太无聊,我就用粉笔在他家水泥地上写了一首诗。”

“我咋不知道你还有写诗的本事?你个混账东西!写的啥?”

“王八抱个球,原来是秃头,秃头娶哑巴,相看两发愁!”二伟一字一句念得抑扬顿挫,突然又觉得好笑,便笑了起来,已然忘了头上还粘着口香糖的事。

梁文放说:“那你也是活该,别人是秃子,但是能看不能说,说了人家就要冒火,把你也要整成秃子!”

第二天一早,二伟的爸爸成大一身酒气跑回来,定是又“战斗”了一晚。自从高考失利之后,成大经常一夜一夜地在麻将馆打牌。到家后他一下便注意到了小儿子的头发被剪得坑坑洼洼,活像个头上生疮的癞子。便大声喝到:“头发咋回事?”想来昨晚又输得精光。

二伟说:“妈拿爷爷剪脚指甲的大剪子给我剃的,说没关系,小孩子头发长得快,但我感觉自己的整个头都是臭的!”说完背着书包就上学去了。

成大一头雾水,但又不好意思问梁文放,因为从他开始日夜赌博、不务正业的那时候,梁文放就已经在心底里当做没生过这儿子了。

后来成大还是在母亲那儿了解到二伟变成“癞子”的事,成大觉得儿子并没做错什么,秃子就是秃子,怎得还不让说了!而且童言无忌,如何跟个小孩一般见识,整我儿子就是在整我。于是本来淤积在心里的火气一定得找个出口,不然活人得被气憋死。

“看我怎么收拾那秃子!”成大愤狠地说道,说完脸也没洗就去睡了。

(二)

当天晚上雨下得很大,秃子光脑子好似不受自己控制了一样,心里一直在默念二伟写在他家水泥地上的那首诗,看起来污秽之言比起夸赞的话更容易让人印象深刻。梁文放觉得明日还是应该带二伟去跟秃子光表达歉意,即使二伟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变成了一个小秃子。大家各怀心事地在床上躺着,很久才睡下。

第二日秃子光一起床,便发现家里除了卧室,其他房间包括厕所的玻璃都碎了一地,好像是被小偷光顾过。又转念一想,改革开放后的富强村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如此大胆的小偷了,可能是从外村来的贼人(农村流传着“远偷近赌”一说),觊觎他家29英寸的彩电。想到这里赶紧把哑巴新娘叫起,检查家里是否丢了东西。

巡视一圈,家里竟连着锄头把都没丢(有些锄头挖起地来一使劲就松动,然后就嵌在土地里面,影响干活,所以总有人看上别人家的锄头把),秃子光和自己的哑巴新娘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真是印证了二伟的那首诗:“秃子娶哑巴,相看两发愁”。

正抓头挠腮之际,梁文放领着二伟来了家。

“家里遭贼了么?侄儿子,怎么门前的玻璃被砸了去?”梁文放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地上的碎玻璃。

“也不知道是哪个黑了心的贼人,把我家窗户全砸了,却又没拿走任何东西,我正在研究这个问题。”

“赶紧找人重新装起来吧,这几天梅雨时节,龙王爷发脾气,小心家里的东西沾上这雨水,发了霉。”

“三爷,这事咱先不谈,您今日不去陕西砍竹子了?”秃子光阴阳怪气地言语道,他总是擅长触碰别人的弱点!

“侄儿子,昨日的事我听说了,是二伟不对,现在领他来给你赔礼道歉。”

秃子光也自知确实把二伟整得够惨,便说道:“没事的,三爷,小孩子调皮一点很平常。我小时候也像他一样有活力,但还是得管紧一点,家门前出错没关系,要是犯到外人的头上,兴许不知会咋样!”

“以后一定严加管教这小子。”说话之间梁文放抬手敲了二伟一凿栗,然后将提着的豆腐放在了桌子上就走了。二伟没有了头发被砸得生疼。

回家后,梁文放将家人叫到一起,讲了秃子光家玻璃被砸一事,同时叮嘱大家晚上睡觉警醒一点,防止贼人再来,敲了自家的窗。

“爹,您就放心吧,贼人不会砸自家窗户!”成大翘起个二郎腿得意极了,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但他如何也想不到这事会给梁家带来多大的麻烦。

梁文放气愤地到说:“我早就跟你娘说过你读的那些书都学到狗肚子里面去了,一辈子都这样自我,不知检点和反省,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说完瞟了二伟一眼。

成大听完不仅不臊,还反将梁文放一军:“如果我的存在是个错误,那您就是始作俑者!”言罢就起身拍拍屁股出门去了。

成大走后梁文放对家里人说:“事已至此,只得隐瞒下去,否则大家邻居一场,恐怕变成仇人。”

三天后的晚上,梁文放本已睡下,突然听到有敲门的声音。便走过去扶着门栓在屋里问道:“谁啊?”

只听门外一人说:“镇上派出所的,开一下门。”

梁文放一听说公家的人,便拉开了门栓。

只见一个穿着黑皮衣服的莽汉像是一头发疯的野狗似的冲了进来,梁文放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拖了出去,等待他的是门外的十几个人,其中一人他认定了便是秃子光,因为星光在他的头上发亮。

“侄儿子,这是闹得哪出啊?”

“三爷,窗户是成大砸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小子混,我治不了,但父承子过,今天您老就替他受着吧,给我打!”

梁文放在挨打的时候心里想,如果仅仅是被打一顿,就能让这件事就此平息的话,那就来吧,至于是谁给秃子光通风报信的也随他去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他秉持了几十年的生存之道。

(三)

富强村同世界上的很多地方都是一样——混沌!人们就像腊八时节煤炭炉子上的煮着的一锅八宝粥,五颜六色、形形色色全交杂在一起,备受煎熬。有人嫉恶如仇,有人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成大是前一种人,梁文放便是后一种。

那晚梁文放在被打的时候,忽然诞生出了一种崇高的牺牲感。他想起了上学时候读过的《圣经》,里面讲圣母玛莉亚之子耶稣代替了那些违抗神令的世人接受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惩罚。此时此刻的他觉得自己仿佛就是彼时彼刻的耶稣,甚至比耶稣还幸运,因为他不用忍受那不能呼吸的酷刑,仅仅是挨一顿打就可以赎清成大和二伟的罪过,想到这里他愉快极了,忘记了自己在挨打。

等到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镇上的卫生院里,他记得这个地方。那是四年前的一个晚上,女儿桂珍脑膜炎发作,他连夜将她带到了这个地方。一路上,夜深的吓人,女儿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总说路旁的那些草木像怪物一样在向她逼近。最后他只是让医生给她开了一些镇静剂,她含恨而终的时候包里还放着水合氯醛一类的药物。梁文放觉得对于女儿的亏欠可能这辈子都弥补不了……

“谁把你打成这样啊?早上开门的时候,妈就发现你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身下全是血迹,衣服也被剥走了。你虽不认我这个儿子,但有些义务我还是要尽的,省得人家骂我是白眼狼,我背你来医院的时候有一瞬间真怕你死在我背上。”成大的话打断了梁文放追忆的思绪,犹如做了个美妙的梦突然被人叫醒了一样,虽然那些回忆谈不上美好甚至痛苦,但痛苦也不应该就那么忘了。

“就是和朋友在外面喝了点酒,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几个泼皮无赖,说要打劫,我说没钱,然后就被他们打了,要是放在年轻一些,我定怕不了他们!”梁文放觉得自己编得理由还不错,应该能瞒过成大。倘若要是被成大知道了实情,和秃子光他们一家的这个梁子就算永远结下去了,他不希望自己的后辈活在仇恨之中。

“您就别扯淡了,宝成子已经告诉我了,昨晚他在山上看到了一切。”

“你别听他瞎讲,他信口开河惯了,告诉你这个消息没准儿只是想从你那儿骗根红金龙抽。”梁文放仍然不想告诉成大真实的情况到底是怎样,因为有些事情一旦多一个人知道,就会变得不可控制。那一瞬间他也突然意识到了秃子光家玻璃被砸也是宝成子和这个搅屎棍透出去的。

“你就别骗他了,老头子!成大啊,是秃子光找人打的你爹,你去找镇上的王所长报警吧!把你爹打成这样,至少得让他赔一些医药费。”成大的母亲憋不住了,在一旁说道。

“我就知道是那个狗日的玩的阴招,报警没用,派出所只能按民事纠纷处理。而且我们一个人都不认识,那群人多是公家养的猪狗、唯利是图,向来只受理有钱人的案子,从不干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这件事我来解决。”成大说完便夺门而出了。

(四)

成大去找秃子光的时候,只见他家大门紧闭,看来秃子光也自知事情闹得有点大了,想躲几天风头。他一脚踹开了秃子光家的门,拿着锤子砸了视线所及的所有家具,也给了那台29英寸的彩电一煤炭锤子,彩电的显示器上当即就闪烁出一条斑斓的绿线,成大停下来点了一根烟伫立在那里静静地欣赏这种由破坏造成的美感。

而此刻的秃子光像个老鼠一样躲在阁楼里一声不出,从板缝里心惊胆战地看着成大像个疯狂的战士一样在进行毁灭活动,他知道他是个亡命之徒,此刻出去那煤炭锤子定会打爆自己的脑袋,所以忍气吞声地观摩了这一切,像在露天的广场上战战兢兢地看了一出灾难性的大片。

成大走后秃子光悻悻地爬下楼,看着被砸烂的桌椅和被砸花的彩电,他痛恨极了,又不敢去找成大理论,于是他想到了报警和那个被他打回家的“哑巴新娘”。他记得她二伯曾在花桥寺一桩抢劫案中救下过一个名叫王路的小民警,如果不是及时出手,那位被歹徒用铁扳手砸花脑袋,倒在血泊中民警恐怕早已离世。听说后来他因为在那起案件中的见义勇为的行为很快就升了职。如今,逢人都得叫他一句“王所长”。  

民警来的那天下午,梁文放和媳妇儿正在堂屋里搓绳子。

“成大是住这家么?10月9日,成大非法闯入梁飞龙(秃子光)家里,恶意毁坏桌椅及长虹电视机一台,根据我国《刑法》第二百四十五条:非法搜查他人身体、住宅,或者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梁文放如何也料不到一场民事纠纷最后却酿成了牢狱之祸,成大虽不成器,但想到儿子要受牢狱之苦,却也忍不下心来,他知道监狱是如何的虎狼之地,以成大的脾气在里面定要吃亏。又想到自己的儿子、女儿一个个离开了自己,于是仅在那一瞬间他便做出了反应。

“成大是我儿子,但是他是个成不了气候的东西,每天都在外面赌博打麻将,家里的事他从来都不会插手,窗户是我砸的,桌椅彩电都是我砸的,他那种德行干不了那种事。”

“其实我们也不想追究到底是谁做的,反正你承认了,那你就跟我们走吧。”说完为首的那个瘦高个民警便拉着梁文放上了派出所的车。车辆疾驰而去,带起的尘土在车轮后形成一股龙卷风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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