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喜
【1】
因为死亡而聚在一起的目的,从开始就带着抗拒的色彩。比如良子无意承诺母亲“过夜”后,很快急于推翻。而由香里作为新妇第一次上门,对“重要场合”的期待与迎合。这里就产生了第一个冲突,后面所有的内容倾泻而下,都伴随着良子的后悔与由香里的过高期待。人们不禁想要知道,一个不得宠的二儿子和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媳妇,如何度过横滨的两天一晚。
所以天气也是炎热的,从车站出来,爬一段高坡。想到前方的老家,“不管多热也从不开空调”,烦燥和抵触便又加剧了几分。
这段返程对良子和由香里都是一个任务,包括五年级的淳史。他以大部分时间的游戏消抵掉一个孩子对继父以及即将要去的继父老家的情绪。他的口头禅是“一般”,即意味着内心的两种情况,一刻意封锁,二生活过早带来了沉重。
无论如何,这样的家庭组合都是不易在男方的父母这边讨巧的。但他们不得不去做这样的事,父母也不得不接受儿子回来的同时要附带上他的家庭。
姐姐的家庭相对要健康,或者说合理许多。正常的夫妻关系,一儿一女的合谐调和,使得姐姐在父母面前更加随意和自然。也是有优越感,相较于她早逝的大哥和落寞的二弟。
所以姐姐在父母面前轻松的戏笑他们古板、刻薄,不合时宜,倔强。良子不行,对父母从小心生出来的嫌隙,使得他无法轻松自然的享受父母,以及父母所代表的原生家庭中的一切。
比如母亲炸的天妇罗,他想到小时候偷玉米后的解围,将他偶一的机灵安立在了大哥身上。正因为“偶一”,才带来更大的抱怨,谁知道是“偶一”还是本就机灵被忽略了呢。所以顺带着,成年后的种种挫折,不顺,都会循此找到根源——父母对大哥的过于重视和对他的疏忽,轻视。
再比如他的房间和大哥的房间。一个死去十五年的人,母亲保留着他房里的原样,连灰尘都不允许额外增多。那么他呢,瞧吧,堆满了母亲不愿意丢掉的所有杂物,他和大哥曾经的作业本啦,他的课本,小时候的奖状,旧家具还有一部庞大笨重的骑马机。
所以他是被父母从心里摒弃出去的那个儿子。如果有可能,一个残忍的推论是,父母宁愿失去的是他,也不愿意失去那个引以为豪的长子。
但真相是这样吗?也不尽然。
【2】
母亲招待他们回来,特意点了寿司外卖,晚餐又叫了馒鱼饭。为良子准备了新的睡衣裤,为由香里准备了夏季时可以穿的一套和服。甚至对淳史也以爷爷奶奶自称,言语间诸多宠爱。
良子看不惯母亲这套。实际上她不无担忧的考虑,他们是不是还会再有一个孩子——因为那样将来离婚就比较麻烦。
午后他们一起去为大哥扫墓,母亲特意化了妆,挑选了衣服,甚至戴上了好看的凉帽,像是赴一个重要的约会。路上遇到粉蝴,母亲相信这是哥哥的化身。她絮絮叨叨惦记长子,果断的扔掉大哥墓前不知道谁送来的向日葵,用一勺凉水浇在墓碑上,这样舒服一些吧。
她无时无刻不在放大哥哥早逝后她的悲伤和无可替代。但与时同时,她一旦把哥哥的事情做完,马上也会转到良子身上,你的牙要记得看,你的牙如果不好,后面满嘴的牙都会坏掉。
她不知道,良子不愿意接受她从大哥身上余出来的感情。但良子也不知道的是,这正是父母的本色,偏向一个,疏淡一个。她没有错,她也尽力了。
相较于母亲,父亲更是一个难以突破的堡垒。他不仅惦记大哥,他还惦记他的事业——作为家庭诊所的医生,他正一点点失去这个身份,和在身份之上的社会价值。
因此,他惦记大哥,除去他是长子之外,还因为他的优秀完全有可能继承了他的事业。而他也正是这样发展的,在念医学院。所以,他的意外早逝,既给了父亲沉痛的打击,也给了父亲无限想像的可能性(谁知道他从医学院毕业以后是不是一直从事医生职业呢)。他在这种可能性里越沉越深,因为他自己无力改变的客观现状,让他也无力从一个假想中脱身而出。
这是父亲的矛盾,他自己的网。他没有错,他也尽力了。
【3】
小说中不断回顾父母死亡的一些片断。良子总在说,“当初若这么做的话····”或是“如果换成现在的我就能做的更····”,其实说出这些话,只是试图来抵消一些内心的愧疚和悔责。因为真的回到当初,或是换成现在,过程不会有什么大起大落的变化。
这就是良子与父母相处的模式,一边像孩子似的探寻父母对自己的感情。比如母亲总是念叨他的牙,总是给他去电话,怨怪他不常回来,不常来电。比如父亲偶尔露出的微笑,父亲曾经健硕的小腿如今瘦骨嶙峋。一边又坚固的以一种“沉默的抵抗”来推开父母和惩罚他们。比如明明可以多打电话,明明可以过年前放假就提前回去,最重要的是明明可以消融掉因为大哥而从小时候在心里竖立起的那道墙。
一直到父母双双离开人世,良子心里的这道墙才消失。为什么说消失,而不是倒掉。因为倒掉是一种人为的主动,而消失,则是无可奈何的观察到生活的实相从而不得不接受的一种妥协。
但妥协,也是一种感情。
父亲去世后,嘴合不起来。良子便找来毛巾,卷在一起,塞在父亲的额下,将他的下唇推紧。在这时,他的手背触到父亲下巴上的硬须。微小的刺痛感,拉近了现实——父亲离他而去。与现实强烈的冲撞地在一起的,是他儿时的回忆。父亲抱他在怀里看球赛,他下巴的胡须扎到他,在他提出抗议后,父亲则低下头故意扎他,父子笑成一团。
所以与父亲一同逝去的,是他们曾经重合的那些日子,以及附属在日子之上的情感。如果非要说那是什么话,那是良子自己的人生。他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一部分自己的人生。
母亲的去世要琐碎许多,一如她的性格。先是跌了一跤,然后第一次脑出血。紧跟着第二次,然后就是陷入昏迷,不能自主呼吸。
为什么要强调她的不能自主呼吸。因为母亲在良子的生命中所坚固的形象,就是那个年轻时唱着横滨啊蓝色的横滨,年老后刻薄又时常趣语不断引儿女发笑的女人。失去了自主呼吸,也就失去了所有语言能力,母亲就由鲜活的立体的变成了扁平的枯干的。良子在抗拒,同时也不得不任由母亲失语昏迷的真相如山倒塌般压伏下来。
【4】
当年被大哥用生命从海里救出来的那个少年,空耗了十五年,变成了一个肥胖猥琐的男人,从事一份实在谈不上体面的广告实习的工作。父母将大哥一年一度忌日,他的前来拜访,当成对他的惩罚,将丧子之痛强压在对方的窘迫和卑微之上。
良子为男人抱不平,实是为自己抱不平。所有在大哥光环之下的人,都成为父母眼中的无能,和大哥的垫脚石。
母亲说,那是因为你没有真正的成为父亲。
母亲去世前三天,他成为了父亲,由香里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成为父亲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人生里程碑般的向前推动了一格。这一格,与年龄无关,与阅历无关,唯与生命有关。
他得到了一个孩子。失去了父母。在他四十岁出头的时候,真正的完成了从少年到成年的蜕变。
这一得一失,跨越了千山万水,有着罄竹难书的幡然醒悟。
所以,在步履不停间,父母用他们的生命教会了子女,人生这个东西。而子女的出生,也以生命的形式推动少年的成长,品啧到不一样的人生。说苦,那比青春时的叛逆不羁更涩楚。说喜,那比爱情萌发时的怦然心动更醇厚。
没有人能说清楚这是什么,而这个说不清楚的,大概就人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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