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

尽管被教训了无数次，阿来仍是要离开。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从小开始，他总会逆着父母的话去做，大人往东，他往西。但当他越是寻求与父亲不同，却越是掉入一种奇怪的相似性循环，以至于他的母亲称此为一种无形的“家族命运”：子承父运，他势必要重蹈覆辙，像当初的父亲那样离乡闯荡，失败而归， 不得已携家人逃窜远方。

几十年来，阿来母亲认为自己唯一用心做的事情，就是努力将这个孩子培养成不同于丈夫的人，将他带离种种不稳定因素，推向稳定安全的生活，以远离她曾经历过的种种不幸。但她失败了——这个孩子还是一样爱折腾，甚至比丈夫更甚。

阿来并不相信什么“家族命运”。他也不是他父亲——除了这副皮相相似，他的性格比父亲更谨慎、务实，也受过更多的教育。教育在他与母亲之间撕开了一个巨大而难以填补的鸿沟，同时也埋下了一种难以互相理解的沉默。

“你就是第二个老徐！”噢，这不是警告，而是来自年长者特有的、自上而下的“未卜先知”。在阿来看来，这更像是一场诅咒。这句话阴魂不散地笼罩在他奋斗的每一时刻，尤其在他失败的时刻，像一只小鬼跳出来，如审判官一般指着他的鼻子大喊：“你就是你父亲！你来世间一遭，不过重走了你父亲的老路！”

这话真不公平，怎能拿他跟一个死去的人相比？阿来想。父亲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二三岁时模模糊糊的印象罢了，所有关于“老徐”的信息都是从母亲、一张结婚照和父亲仅余的少量遗物那里得来的，包括那只他第一次拆卸却因丢了一个零件而没能组装回去的手表。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完整叫过一句爸爸。没能当面对质，看看“老徐”究竟是什么样，他只能吃哑巴亏。不过，随着年龄增长，他也开始理解母亲一路走来的艰辛——如果不是生活飘摇动荡，父亲重疾早逝，母亲恐怕也不会那么惧怕这“命运”。

月台上稀稀疏疏站了人，此时已是深夜，刚过初春惊蛰，赶上倒春寒，四周悄无声息，虫子冻得昏睡了，几点灯光透过夜晚的薄雾，从轨道远处缓缓靠近。一个黄头发瘦女孩站在一米开外，背着一把看上去比她还重的吉他，此刻正眉头紧皱地讲电话。

“跟你讲不通，反正我走了。”

这女孩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玩音乐？真是艰辛的一条路啊。阿来想。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选择了一条困难的路？在小年轻们眼中，那些冒险的事物总是发光的。像是刮彩票一样，你永远有中奖的机会。

但显然，这注定是一条孤独的路。年长者素来喜欢展示自己的未卜先知，用上“如果你…你就会…”的固定句式，以过去的经验预测变化的未来。早在启蒙教育初始，人们就善于将恐惧种入意识，以便让年幼者绕开那些潜在威胁，待在安全区内。而安全区的边界，取决于每个家族长年累月的经验——为官、从商、行医或教育，经验代代流传，是为“家族命运”。

长大后，有人迈了出去，试图扭转命运；有人继续在圈里打转，过完相似的一生。

阿来与他的母亲截然不同，也并不服气被当作老徐的模子。他觉得，他自母胎落地，却是生来自由，长出了自己的模样、思想和爱好。比起母亲日夜憧憬的稳定生存，他满心认为，人必须有热爱的事物并为此热血地过完一生。稳定富足是愿望和终点，每个人可以采取不同的方式抵达。

不过奇怪的是，但凡他如此表达，母亲便要向他扣上一顶“自私”的帽子，再添一句：“我们文化不讲这个什么自由，你我永远分不开。”

夜班火车将从今晚开到明天早上，明天一早他就能到达那个城市。几个大学好友正等着他，不消一个月，他们就会共同把那些视频通话中的创业想法落地实现。但此刻在月台上，他想起独自在家的母亲，和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老徐折腾这么多，得了个什么？”亲戚亦规劝：“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岂不更好？折腾什么？别像老徐那样，让家里人吃苦。”

在这规劝局中，阿来只是笑笑，把心思埋在一杯酒里作罢。明明有简单的路，但还是有人要一脚踏进那些令人行走困难的泥沼。

怎么回事呢？

因为人心就像向日葵一样，总会向着自己想要的方向生长。

轨道上的灯光越来越清晰，薄雾中映出列车的阴影。黄头发女孩挂断电话，把电话扔进口袋，气愤与沮丧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那些来自最亲近之人的话总有着难以想象的影响力，但她还小，总有一天，她会习惯，不求理解，从那片混沌中分离出一个自己，自行自路，自给自足。

想到此，阿来想拍拍她的肩膀，给她一些鼓励。因为他与她一样，走在一条无人相知的道路上。难道有一条绝对正确或轻松的道路？众多活法，不过是不同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保守者对从商之大起大落，避之不及；冒险家则对稳定的牢笼嗤之以鼻，二者各有各的成功与失败。

列车进站，人们提起行李，整装待发。

尽管被教训了无数次，他仍期待着离开——

登上这趟远去的列车，到一个没有老徐的地方。母亲的声音也会随着地理之隔而慢慢黯淡。不再有人时时提醒他家族幽灵的存在、命运的存在，他可以专注于心中的目标并付出努力，直到将憧憬的生活握在手中。朋友，而非母亲，将成为他心理上最亲近的人，给予他一贯缺失的认同与鼓励。

对年纪尚青的黄头发女孩来说，退茧、分离，这一步终将完成。

阿来相信自己将成为和老徐截然不同的人。

脱离那个诅咒，拥有自己所定义的那种快乐且幸福的人生。

他就是为此而生的。

/乔木林  2021.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