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湾

我正在写第十一封不会有回音的信。

我留在海底的伙伴会继续收到这封信，但是她无法回复。上一封信很快显示已读。这说明，她一直知道我的坐标，我还活着，她还活着。

为了防止那个世界的人来追捕我，我连续十个月都没有给她写信，直到超出我预计的捕猎区域后，才发出第一封信。

第一封信的开场白我想了很久，应该是问候她——你好吗？还是告诉她，我很好？

结果我并没有写下一个字，而是把我拍到的照片发给她看，其实和我们从前在深海看到的风光差不多，再怎么奇形怪状的鱼，她也习以为常了。

能让我们动容的，也应该是被阳光下照耀着的海面。

我不曾告诉她，我曾在黑市上买到了一本古籍。上面记述了那个完全不同的国度，那里拥有真正的阳光和走不到边际的天空。

那本书描述的场景，我感觉非常熟悉，以至于我去了一家催眠机构，尝试想起幼年的记忆。

回想起来的内容非常详实，甚至是曾经抱着我的手臂和他们的耳语，还有阳光下闪着光芒的空气。

原来我们这艘潜艇不过是一座流放之岛，那些被流放的先辈自欺欺人，如常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并不去考虑几世之后便是能源枯竭，寸草不生的末日。

他们可以沉睡在这海底，可我万万不能坐以待毙。

我知道这一去便是永别。我不可能再见到我的伙伴。她曾想象，我们一到海面上，便会化作一滩水，无声无息。可我在梦里看到，我们奔跑在下过雨的高深的树丛，草叶上的水珠打湿了我们的脸颊，有点刺痛但是清爽惬意。

我不常做梦，而她常常借着睡梦避开我们那个世界的剧烈震动，借此逃避她心内的恐慌。

她如此胆怯，我该同情她还是厌恶她？

她和我同样是孤儿，被流放的先辈收养的孤儿。

我记得小时候她比我勇敢得多，是她带我到了潜艇的边界，触摸到那些玻璃的缝隙，还装模作样地吓唬我，说玻璃快要裂开，那些冰冷的海水马上渗透进来，我们会变成更加冰冷的尸体。

在那之前我是一个胆小得连望一眼“天空”都会做噩梦的小孩。

也许是被催眠唤醒的记忆太过温暖，甜美，那巨大的诱惑，让我原先对于深海的恐惧变得愈发轻飘。

而我的伙伴被一次剧烈震荡的危机吓坏之后，再也不敢独自一人出外行走。

那一次危机可真正是一次天翻地覆。从未遇见过的巨大生物，将我们的潜艇裹挟而去，我们身处在奔腾的巨流之中，似乎永远无法平静。

上一秒我们被房屋淹倒，下一秒来不及躲避的人们的肢体就和那些破裂的碎片，落雨一般纷纷而下，不过多时又似沙石那样滚动如潮。而及时进入了安全气舱的我们也头晕目眩，惶恐不安。

我的伙伴为逃避恐惧吃下了大瓶的安眠药，险些真正睡死过去。我在她对面，努力睁着眼睛，看着这个颠倒无常的世界，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如今我已在这漫长的旅途上，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终点，也许终其一生也只是奢望，也许半途就不幸殒命。

我现在也在一个小小的潜艇里面，可是这里太过安静，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

我突然有一点理解那些被流放的先辈。他们太需要我们，让我们这些不知真相却充满希望的小孩来建立新的世界。

我的伙伴不愿意离开，也许亦是害怕孤独。我本来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脆弱，但我忍不住写的这封信，实际上也是为了排遣寂寥而已。大部分时候我都在阅读，听书上的人物对我说话，然后写信对我的伙伴倾诉。

离开前的那天晚上，我曾经想去找她，说一说话，可是翻来覆去，发现我们能谈论的无非就是在潜艇里的事物。我想告诉她不一样的东西，我想给她看不一样的世界。

不经意间，原来我花了两天时间，写完了第十一封信。长舒一口气，我轻轻按下投送键。

然后，我看到屏幕显示无信号，已超出寄信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