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四下里依旧是一片漆黑,窗子外面依稀有几点不甚清晰的光,狗吠声鸡鸣声全部沉寂下来,只有风一直不睡,没有叶子的枝干在寒风里抖动。
祖父用一只胳膊撑着头向右侧卧着,祖母用带着薄茧的粗糙的手摩弄着我的脸,然后轻轻地拍拍我的小肚子:“睡吧,还早着呢,外面冷。”是的,我躺在被窝里,左边是我的祖父,右边是我的祖母,中间躺着我。被窝温暖而舒适,带着阳光的味道,像被晒干了的麦草在光阴里游荡幽游。我想起和风起舞的棉花糖和干燥的桔梗花,或许,还有昨天在草窝里捡到的鸡蛋的余温和麦场上肆无忌惮的撒欢。
我是绝计不会愿意起床的——可是我也睡不着。祖父祖母用柔和而低沉的声音絮叨着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故事,我摇晃着我的小脑袋在被窝里左右乱窜,这些小孩子听起来有些枯燥的事情仿佛也变得可爱而有意思了,这和我听嘴碎的妇女闲聊时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可我不想去细细分辨什么缘由,也不想记住他们的谈话用来当做显摆的谈资。
我把头埋进被窝里,用手揉捏着祖母绵软的,带着不少赘肉的腰,我用手从被窝里圈住她的脖子在她身上乱拱着歪缠,但很快被逮住从被窝里拎出来:“要把头露在外面。”
祖母用没有多少威慑力但又装作严肃的语气对我说。
我的脸蛋因为憋气已经红扑扑的了,被祖母圈住抱在怀里,她和祖父继续说话。但是我是不会消停的。
我从她的怀里挪出来,再次缩进被窝里,这次干脆匍匐着身子,像一条蠕动的虫。被子里鼓起了一大片,同时外面的不少空气被带了进来。我在被窝里转了一圈,把头调向另一边,然后像泅水的勇士,成功浮出了水面——我快乐地在另一头把被子一掀大口地喘息着,但很快冰凉的空气充溢了肺部,凉凉的。所以我干脆从被窝里爬出来,站起来,再跑回睡觉的那一头,小身子被冻得冰冰凉了。祖母一把把我拉进被窝里,我跌坐下来,懵住了,反应不过来似的用眼睛瞅着她。祖母再次把我圈进怀里固定住:“冷了吧?叫你这个皮猴儿闹腾!可跑不跑了?”被窝里被我放进了不少冷气,仿佛没有刚才那么热乎了,但祖母的体温和被窝里暖洋洋的氛围使我很快又恢复了元气。我想故技重施从祖母的怀里挣脱出来,但这次没能如愿:“不准跑来跑去的,睡觉!”我于是转过身来不理他们,自己气鼓鼓地生闷气。但是倏忽又忘记了要生气,再次转过身子搂着祖母。我是绝计不会闲着的。我爬过去用手抚摸着祖父的下巴,胡茬子隐隐地硌人,像荒野里披着铠甲的小卫兵,东一个西一个隐隐绰绰地分布。我咯咯地笑起来,在祖父的下巴上四处作乱。祖母于是放松了管制,随我去祸害祖父。我快速缠上祖父的脖子,不停的摇晃着他。“哎呦呦,别晃悠别晃悠。”祖母在一旁好笑地看着祖父想把我扔到一边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但我很快被赏了一个暴栗,小脑门被敲的咕咚一下,我左手捂着头,右手捂着眼睛大声地哼唧起来,眼里满是控诉地溜回祖母身边。“捣蛋鬼!被你摇得头都晕了!”祖父在一旁气呼呼的叫喊着。祖母好笑地看着缩回她怀里做戏的我,也不说话,直勾勾的盯着我和祖父打量。我和祖父对视了一眼,小火花在眼睛里迸发,然而意志的比拼并没有让我们中间的谁在祖母这占着上风,于是自觉没趣,我和祖父都安分起来。我躺回原处,用亮晶晶的眼睛瞄祖父。祖父用看起来很傻的眼神望回来,现在想起来,大约是鄙夷的眼神:这孩子傻愣愣的怕不是个傻子叭!我俩互相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忽地就笑开了。
但是外面的鸡忽然叫起来了——什么也没有了。
天亮了,我不再是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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