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读的大学,是上海一所二等本科学校,专业为商务日语。老师尚且认真负责,教学质量差强人意。只是周围的同学,大多家境优渥,对待学习心思涣散,意志怠惰。闲暇时间里,他们沉溺在刀光剑影的游戏中,或热衷于购买花花绿绿的衣物。我无甚兴趣,常常独自外出旅行,或捧着书籍出入于图书馆。自然是有寂寥的时候。走在校园的小路上,孤独像树上掉落的一颗小果子,砸中我的脑袋,我一惊,驻足,停顿,说不出一句话。我是一个对生活并无不满的人,不发牢骚,不责备他人。长此以往,我变得沉默寡言,越发不知道如何与他人产生深切的联结,以及分享生活的心得与感受。对于孤独,我又没有回避和排斥之心,把它当做一种状态予以接纳,渐渐习以为常,安之若素。
将近四年的大学生活,大抵如此。
从学校毕业后没多久,我在一家主营IT业务的日企谋得营业助理的工作。日子不咸不淡地往前推进,晴天几日,雨天几日,有时喜悦,有时忧愁,无所谓好与坏,是与非。有一天下班后,我百无聊赖,在马路上闲逛,一辆大型卡车突然从身旁驶过,发出隆隆声响,我转过头,望着一米多高急速转动的车轮,感到头晕目眩。这一刻,孤独感如此逼真,它不是别的什么,就是眼前这顶大车轮。轮子重重碾过水泥地面,就像孤独从身体里刺过,那般刻骨铭心,透彻心扉。蓦然间,我大彻大悟,人不可能一直孤独下去,也不可能总是形单影只地生活。
那一刻,我久久伫立,眼角泛出泪水。我渴望打破孤立的自我现状,在工作之中结交新的朋友。我安慰自己说,学校外的世界广大辽阔,一定会有精神意识上与我平起平坐甚至超越我的人出现。
工作不到两个月,我就遇到了你。
正是炎炎夏日,高温天气持续不断。一个周五的下午,我去供应商那里取五部电话机,供下周的现场测试使用。对方公司的人大多已外出,仅剩下一个女孩值班。她五官秀丽,身形纤细,长发服服帖帖束在脑后,衣服颜色不亮,却素净简朴。有些古典美人的气质。
那个女孩,她就是你。你接待了我,告诉我你的名字叫胡贝。我介绍自己说,大家都叫我乌米,你也这么叫吧。我对你第一印象极好,心里不停发笑。从你手头取完货,正准备回公司时,天气骤变,下起暴雨。雨点如豆粒大,密密麻麻。你招呼我去会议室坐一坐,等雨停了再走。我点头应允。
五分钟后,你端着两杯咖啡走进会议室,说自己该做的事情差不多已忙完,可以歇一下,一起坐着说说话。
你在我斜对面坐下。我抬头,望着你白净的脸颊,微微出神。你不禁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齿。
我赞叹说,你的笑容真好看。
你继续笑,转而问我是哪里人。
上海人,我说。
你有些惊讶,说生活中很少有上海女孩主动跟你用普通话说话。又说,来上海不到一年,一切还很陌生,尤其是上海话,一点也听不懂,学起来也很困难。
不用学,普通话就好,接着,我问你来自哪里。
与我的名字是谐音,你说。
湖北吗,我确认。
你点头说是。
我惊讶,张开嘴准备说些什么,话又被我吞了回去。顿了顿,又说,遗憾还没有去过湖北湖南,不过,你们那一带湖应该很多吧。
你嗯了一声,解释说,洞庭湖以北,即湖北的地名由来。你又聊及自己的家乡鄂州葛店,说离武汉不远,但属于乡下,池塘和农田很多,每年夏天四处钓龙虾,摘莲蓬,捉蜻蜓,弄得全身是泥。
见我没有回应,你睁大眼睛问我话题是不是很无聊。
我摇头说不是,只是好久没有人与我说这些俏皮的儿时趣事,我感到惊喜,一时语塞。
你问上海的夏天里什么事物给人印象最深刻。
我想了想,回答说,台风吧。
你又笑,露出中间两颗发亮的白牙齿。
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苦中透出甘醇的味道。雨势逐渐变小,雾气加重。我感慨说,上海的夏季天气变化多端,你老家的夏天气候如何。
非常闷热,暴雨也很多,有时下一个星期也不见停。我记得年年夏天几乎都得防汛。
此刻,乌云散开,雨完全停了下来,我站起身,与你告别。你拿出手机,与我交换了联系方式。
半个月后,你主动给我发来信息,问这周末是否有时间一起去长宁图书馆。我原本打算去朱家角待两天,见你来了约,心生喜悦,不免期待。你这样朴素简单的女子,如同污泥中绽放的荷花,遗世独立。能够认识你,是我的殊遇。我决定改变行程,赴你的约。我和你约在周六下午三点见面。
公司新招的一位工程师陈一,与我熟络以后,常常打电话来,约我去迪士尼乐园游玩。不知为何,我缺乏兴趣,每次都委婉拒绝。周五下了班,我刚进地铁站,陈一追上我,叫我去旁边的咖啡店坐一坐。你为什么这样冷,他皱眉问。我看着他,没有回答。其他女孩很少拒绝我的邀约,你是头一个,你让我好有挫败感,他继续说。我终于开了口,那些好像都是你个人的事情,与我并没有太大关系。我喜欢你,他自信地说。对不起,说完后,我准备离开。他张开胳膊,试图拦住我。这样有意思吗,我告诉他。他终于泄了气。
大学里,我谈过一次恋爱。那个男孩家里经商,条件优渥,他对汽车、电玩、名牌充满浓厚的兴趣和欲望。我和他在一起时,看着他摆弄各类电子产品,内心的孤独感几近令我窒息。我难以承受,提出了分手。后来,我逐渐对肤泛的恋爱失去兴趣,不轻易和男孩靠近。
从咖啡店走出来,一阵干燥又轻飘的空虚感袭来,我无来由地想起你,以及你好看的洁白牙齿。天色暗了下去,灰蒙蒙一片,你的微笑却无比粲然,在我的脑海里熠熠生辉。
翌日,天空澄净湛蓝,没有一丝杂质。我和你在图书馆门口见了面。你看上去脸色不好,白中带有暗暗的紫色。我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眉头紧蹙,说出门前,例假突然来了,肚子的胀痛感很厉害。
我的住处在威宁路上,离图书馆并不远。我提议去我家里坐一坐。你点头说好。五分钟后,走到了我家。进门换了鞋,我叫你平躺在沙发上。我去房间拿了毯子出来,搭在你腿上,接着泡了杯红糖水,递到你手里。
你点头致谢,把杯子捧在手心,来回转动。
好些了吗,我低头问。
你喝了一口糖水,欲言又止。
我拿出坚果,剥给你吃。
你有没有因为例假的不期然造访而痛苦过,你突然问我。
我摇头,好像没有。
你第一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你继续问。
记得是初一那年冬天。妈妈在身边,她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我弄脏了床单,她一边帮我清洗,一边说一些关于月经的普通知识。女孩为什么来月经,每次周期多长,持续多久,什么东西不能吃,诸如此类。
你低头听着,沉默不语。
我反问,你很讨厌月经吗。
你苦笑一声,又使劲点头。
肯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发生过,不妨说来听一听,我说。
你摇头说算了,不太洁净。
不洁净吗,我越发被你的话吸引,叫你不用在意。
你想了想,问,假如我把你家沙发弄脏,你会怎么办。
洗一洗,再用吹风机吹干。
你笑了,又露出雪白的牙齿。
讲吧,真没事,我说。
十三岁那年,我来了初潮,当时不巧在学校里,上厕所的时候才察觉到。我准备向班主任请假回家一趟。可是,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平时不苟言笑,严肃认真。真实的理由我说不出口,便找了一个其他的借口。他听了不相信,没同意我。我一着急,月经的量更多了,裤子都被经血浸湿,黏糊糊的。那是冬天,我穿了厚质棉裤,但根本没有用。不到一个小时,外面那条裤子也染脏了。所幸裤子颜色是黑色,旁人看不到。课间休息时,我握着当擦桌布用的一条棉质手帕,小心翼翼地去了厕所。回来时,眼前发生的一幕令我傻了眼。一瓶红色的墨水泼洒在了我的课桌上、凳子上、书本里,均匀且全面,连角落都没有遗漏。一旁的同学侧目而视,议论纷纷。我的脑子乱哄哄的,听不进他们说话的内容。班主任闻声进了教室,了解情况后,把我和一名叫陈豆的男生喊了出来,带到校园的水杉林里。我头脑轰鸣,整个人不在状态,接下来的数学课也不想上了,只是希望班主任让我回家,换掉下身的衣服。他慢吞吞地说,你等一等。又说,你的凳子没有擦拭干净,陈豆无意坐了上去,浅灰色裤子上染了一大片红色血印,陈豆感到难堪和愤怒,回自己座位后,拿起刚买的红色墨水,倾倒在了你的桌椅上。我无言以对。他又总结说,这件事,怎么看都是女生这边的问题,必须向陈豆道歉。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我又极力吞了回去。我没有做出反驳,向着陈豆说,对不起,请你谅解。陈豆不依,要我赔偿一条裤子的钱,一百块。班主任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并让我两周之内把钱给他。我咬住嘴唇,点了点头。我又鼓起勇气,请求他立即让我回家。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可以,但是一定记住,以后少给他人添麻烦。
说完,你的眼角湿润,我握住你的手,说,好过分的班主任,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你继续说,我一路哭到了家,妈妈在邻居家打麻将。我喊她回来,跟她说起初潮的事。她漫不经心地打开抽屉,拿出一包卫生巾,说,眼睛红红的,我以为是在学校受什么委屈了呢,原来是这事。你妈妈第一次来月经,还在农田里插秧。蓝色裤子后面染了一大片,还是你大姨发现的,她教我用棉絮来处理。那时比不上现在的生活条件,还没有棉质卫生巾呢。她把卫生巾扔过来,重新回到了麻将桌上。我拉上窗帘,开始换衣服。突然间,一股莫名的绝望感扑面而来,我难以抑制,放声哭泣。哭了多久我不知道。下午,我央求妈妈以我身体不好为由,向学校请了两天假。我又背着妈妈找熟人借钱,东拼西凑,总算凑齐了一百块。第三天早上,我第一个到教室,着手收拾课桌上的残局。陈豆来了,我把钱交给他。后来为了还上这笔钱,我一个月没吃早餐。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可是,每次来了月经,我都害怕恐惧,夜里不停做噩梦。月经是我的魔咒,我一点也不想做女孩,那么孤单无助,痛苦难耐。
你低声啜泣起来,我抱住你,安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不要怕,月经不过是女性生理上的循环周期,不是诅咒,不是惩罚。相信我的话,好吗。
你止住眼泪,微微点头,说有些疲乏了,能否睡一会儿。
我说好的,去房间拿来枕头。
你突然拉住我的手,说,万一我不小心弄脏了沙发,真的没事吗。
一点事也没有,我望着你的黑眼睛说。
你终于安然睡下。
晚上我做饭,炖了一个排骨汤。你醒来,喝汤吃饭,精神好了许多。你同我聊及自己的家庭,父母虽不是心思细腻的人,但脾气好,不吵架,不发牢骚。你又说到家乡的莲藕排骨汤,因为需要用传统的土灶煨,城市里基本吃不到。我听着这些,感到温馨美好,不想你离开。我叫你在我的房间里陪我一起度过一夜。
我们躺在一张单人床上,背与背靠得很紧。关灯以后,你很快熟睡,我还在想事情。突然,你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停颤抖。你说梦话,放过我,放过我……连说了五遍。我转过身,在黑暗中抱住你。你全身发冷,有虚汗渗出。我搂得更紧了,心口一凛。我反观自身境况。我又何尝没有内心隐疾,只是,我一直虚弱地规避它,没有胆量触摸和整理。
从窗户的缝隙里射进一束柔和的红光,我吃着你温软的呼吸,进入梦乡。
陪日本上司去无锡出差一周,回来时正好是周六下午。你发来信息,说今晚要搭火车回老家,处理一些事情,回上海时给我捎带湖北的土特产。我叫你路上注意安全。过了一会儿,我的大伯打来电话。他告诉我,前天他从日本回到上海,今天上午去监狱探望了爸爸。他又说,你爸爸的表现挺好,可能会提前出狱。他叫我有空也去看看爸爸。
我的家庭情况,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读高二那年,爸爸因杀人罪入狱,妈妈只身去了香港,投奔一个亲戚。在我还没有理清思绪的状态下,整个家庭就从中间裂开口子,土崩瓦解,支离破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明白其所以然,难以接受自我处境,一度自闭,萎靡不振。我对自己的人生不知所措,学习成绩直线下滑。又想到接下去没人为我负担学费和生活费了,我打算中途辍学,外出打工。大伯听说这事后,从日本赶回来,找我谈话。他劝告我说,青春一去不复返,再学下去试试看,一切学费和生活费由我来出。我勉为其难地坚持了下来。
高考前夕,奶奶来照顾我的起居,她跟我讲起爸爸的故事,说你爸爸来到世上,恐怕就有误入歧途的宿命。小时候去同学家里玩,他把人家贵重的花瓶摔破,害得我赔了四五百块。那时的钱,多么金贵,一百块是现在的好几倍。师范毕业后,他做了一名语文老师。你两三岁的时候,他有调到教育局去工作的机会。可是,他不好好表现,去研究什么篆刻。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玩物丧志啊。大好的机会被一个比他小几岁的同事夺去了。他还当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把玩那个老掉牙的篆刻。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现在更严重了,动武杀了人,进了监狱。我看他这一辈子算是完了,难成什么气候了。
爷爷也拿爸爸作反面教材教育我说,我不指望你爸爸迷途知返了,可是你千万要做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勤奋上进,别叫人瞧不起。
爷爷奶奶的话,叫我对爸爸无比失望。小时候的我,那样崇敬爸爸。他长相俊朗,身形颀长,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也读过许多法国作家的小说。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都央求他给我讲故事。《茶花女》、《你好,忧愁》和《卡门》,他变着花样讲给我听。即使到了今天,许多细节性片段我都耳熟能详。在我心目中,爸爸是个睿智机灵的人,脑海里装满了凄美又动人的外国故事。
这样的爸爸,什么时候成了魔鬼,动手杀人。我觉得爸爸是个脏脏的人。我难以理解他的行为,更无法做到原谅。我一意孤行,心冷如冰,从不去监狱看他。哪怕他给我写长信,我也不看,丢在柜子里,叫它蒙上厚厚的灰。
这一刻,大伯与爸爸有几分相似的沙哑声音,一下子唤醒我年幼时的父亲形象。俊俏的脸庞,渊博的学识,一开口说话,全是好听的充满爱意的故事。
爸爸还好吗,我问大伯。
没怎么变,只是黑了瘦了老了,里面吃不好。他又说,你爸爸挺想你的,问你看过他的信没,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我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大伯,你放心,我会抽空去看爸爸。说完,我挂了电话。我的心口滚烫滚烫,如一团熊熊的火在烧,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掉落。
我还没有想好何时去看爸爸。
你曾对我说,都市里不少看上去光鲜亮丽的工作,其本质类似于工厂里的流水线,一个环节出错了,势必影响下一步骤。它们一环扣一环,内容又大同小异。不是要面对自己,就是要面对别人。不是要消化自我的情绪,就是要体谅别人的情绪。你不讨厌自己的工作,却也谈不上喜欢。可是,对我而言,助理的工作,琐碎又繁杂,很多时候不能自行判断,要随他人的节奏,听领导们的话。为客户做报价,开发票,陪同上司外出。有时,重要文件还要找老板签字盖章,若他在会议室开电话会议,就需要一直等下去。等到晚上九点多,也不少见。我对此感到疲累,积压了不少情绪。下班以后,常常心神不定,不想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我去咖啡店里久坐,看小说,发呆,直到店快要打烊,我才起身离开。
爸爸的事经常冒出脑海。与他相关的记忆,像长了翅膀的飞鸟,跨越时间的界限,追上了我,盘旋在我脑际,怎么也挥之不去。我背负着它,一同行走。可是,我辨不清自己是朝哪一个方向。又或者说,是哪个方向不重要。横竖有如同大脚般的命运踩在蚂蚁的背上,排斥或反抗,抵得上什么。我渐渐学会了接纳。
周三,我加班到九点,最后一个离开公司。随意吃了晚饭,走在回家的路上。夜色很深,路灯发暗,一列列集装箱卡车从眼前呼啸而过,带来一阵飓风。我望着眼前的世界,觉得它就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工厂,我走在它的背后,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就在这一片灰暗的阴影中,我莫名地想念你。你昨天发信息告诉我,要今天十点多才到上海。
我拿出手机,给你打去电话,问你下火车后是否可以直接到我家。
好,一会儿见。你的语气明朗愉悦。
我仿佛得了一颗糖,心情好转。
十点半,你拎着行李到了我家。给我带来苕酥、热干面及鸭脖子。你满脸悦色,言语活泼,我问老家是不是很好玩。你点了点头,说乡下生活节奏舒缓,心情放松不少。
真好,真羡慕,我感叹道,勉强挤出一丝干涩的苦笑。
你愣了愣,似乎读懂了什么,收敛起笑,反问我,除了上班时间,是不是都是一个人待着。
我闷声不语。
你朝四周望了望。我的家不大,八十平米左右,家具是十五年前的老款式,棕色油漆快要剥落。不知什么时候,另一间房的门被风吹开了,飘来一股凉意。那是我父母亲住过的房间。自从妈妈搬走以后,就一直空着没用。
你一直盯着那个房间,眼睛发出微光。
我也随你朝那边望了一眼。黑暗仿佛冰凉的湖水,差点从里面漾了出来。我心口一凛,想起爸爸寄给我的一些信。它们还静静地躺在房间的柜子底下。
拜托你一件事。我突然提高声音,看着你的脸庞,略有躲闪地说。
什么事,你说,你回望我,眼神坚定。
去那个房间,打开柜子,帮我取出里面的几封信。
好。说完,你准备进去。
等一等,如果可以,你再帮我拆开。读了以后,告诉我里面写了什么。
好。你走进去,打开了灯。
你爸爸做语文老师的时候,有一位同事,你爸爸称他为老杨,常常把女学生喊到办公室,说是谈心。有一次,你爸爸准备上课,突然发现有一样东西落在办公室了,他回去取,发现老杨和一名女学生单独在办公室里。老杨看到你爸爸,尴尬地笑了笑,女学生脸上则露出无助的神情。你爸爸觉得有些奇怪,但意识到马上还要上课,于是拿完东西,急忙赶回教室去了。没想到一个月后,你爸爸上完早自习回办公室,撞见老杨用手摩挲另一个高个子女生的脸颊。你爸爸上前严肃地问,老杨,你在干什么。老杨缩回手,叫女生先回教室。女生走后,老杨对你爸爸解释说,这女生家里有家暴,我安慰她几句。你爸爸半信半疑,只觉事情蹊跷,但又没有确凿的证据。后来,你爸爸偷偷叫了老杨班上的几位女学生,逐一问她们对杨老师的授课态度。大多学生闭口不说。只有两名学生忍不住哭了出来,在你爸爸面前说出了被杨老师猥亵的事。你爸爸心里有了数。一个周末,你爸爸偶然去会议室打印考试用试卷,室内昏暗,你爸爸刚开了灯,就看见不堪入目的一幕:老杨的手,伸进头一次打过照面的女生的内衣里。你爸爸愤怒了,走上前去,一把抓住老杨的上衣,使劲一推。不料用力过猛,老杨的头重重地撞到墙面上。墙上一颗挂日历用的大钉子,不偏不倚地穿进了老杨的头部。老杨当场毙命。女生哭着跑回了家。你爸爸主动拨打了110。警察来问讯,你爸爸说明事由。匪夷所思的是,警察就老杨猥亵一事,对老杨班上的女生进行问话时,她们像商量好了似的矢口予以否认。你爸爸心生悲凉,却又无能无力。
你默读完这些从监狱里寄出来的信,把主要内容复述给我听。我捧着脸颊,泣不成声。
相信你爸爸,你走过来抱住我,安抚说。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问,你妈妈知道这一真相吗。
我摇头,她离开上海后,一次也没有回来。
你呢,去看过你爸爸没,你又问。
没有,他入狱后,我一次也没有去过。
他是个顶好的爸爸,你应该去看看他。
我不是个好女儿,一直觉得坐牢很丢人,不肯原谅爸爸的行为,不敢在他人面前说起自己的家庭。有人主动问起,也是敷衍了事。
父女一场,也是莫大的缘分。如果你信任我的话,下周末的时间,我陪你一起去监狱看你爸爸,好吗。你劝我说。
我扑在你的肩上,不禁痛哭起来。
你真的不介意吗,我抽搭着鼻涕问。
看到了事情的真相,没有什么好介意的,你说。
我的情绪颇不稳定,向公司请了几天假。你每天下班,都来陪我吃饭。
终于迎来了周末。天气出奇地晴朗。去往监狱的路上,我略有紧张,一直保持沉默。你跟我说起已故的日本演员高仓健。他生前扮演了许许多多罪犯的角色,比如《远山的呼唤》中的田岛耕作,《幸福的黄手帕》中的岛勇作。他还常常去监狱看望犯人,给他们演讲。他曾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不是无可救药的人,你们要相信自己能够改过自新,回到家人身边,与他们团聚,幸福生活。
见到爸爸的那一刻,我激动得喊出爸爸后,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语,只是蒙脸恸哭。你在一旁,心平气和,替我向爸爸说话。你大概也看到了,我爸爸极力克制,话语不多,眼睛却红红的,有泪光闪动。我们临走时,他说还有半年多就出狱。我破涕为笑,在心底暗暗发誓,他出来以后,我要照顾他,跟他一起生活,继续听他讲各类外国故事。闲暇时光,我要带他出去旅行,看世界各地不同的风景。
探望结束,我准备请你吃一顿饭,你说有事要先走。我点了点头,望着你的背影致谢。
你不知道我对你有多么感激。
回家下了碗鸡蛋面,刚吃完,大伯来了。我跟他聊起爸爸的事。他听完,沉默了很久,又想到什么,问我是否想去日本待一些日子,他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中华料理餐厅,需要一批会日语的中国人。
我正好对眼前的工作感到烦闷,渴望换一个新的环境。我立即答应了他。
大伯继续说,你爸爸出狱那天,你亲自回去接他,如果他对上海感到厌倦,来日本到我的餐厅上班也可以;如果他愿意一直留在国内,你就回去重新找份工作,陪他一起生活。
我点头说好。
大伯离开后,我赶紧给你打电话,把这一决定告诉了你。
你笑着表示支持,说去日本体验生活很好。
我去了日本以后,房子空下来,我不想租出去。你来我家里住吧。
你对我一直这样好,只是遗憾的是,我马上要离开上海,回湖北生活了。
我一惊,问及原因。
前天晚上,在武汉工作的男朋友向我求了婚。
我哑然一笑,恭喜你。转念又问,你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让我觉得内心很宁静、没有太多杂念的人,你回答说。
我不由得心生感动。从小到大,身边接触的人也好,很少有女孩子这般朴素自然地定义自己的男朋友。她们只关心男朋友家境是否优越,有没有房子。
假如以后我得到机会恋爱了,可以跟你打电话,分享我的心得吗,我怯怯地问。
当然可以,洗耳恭听。
翌日白天,又下了一场大雨,暑气越来越淡,蝉鸣声稀稀拉拉,夏天快接近尾声了。晚上六点半,天暗了,雨也停了,我们在图书馆附近的咖啡店为彼此饯行。你穿一件印有粉色荷花图案的真丝旗袍,涂了红色口红。典雅端庄,温婉美好。我怔怔地望了好久。你是这样好看的女子。
一人吃了一块司康饼,你从包里拿出一件礼物递给我,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一直以来谢谢你。在遇到你之前,我不够认同自己的女性身份,不认为自己能够正常地结婚生子。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打开了我的心结。
我笑着收下礼物,从包里拿出一把常用的牛角梳子回送给你。那是十年前我和同学结伴去凤凰古城旅行时买下的纪念品。
你说,我们认识了这些日子,你还不知道我的真实年龄吧,我已满二十九岁,在湖北老家,这是被父母逼婚的年龄。一直以来,我喜欢并享受自由的单身生活,可是,我又一向乖巧听话,不知道怎么跟传统反抗。
我撇了撇嘴,诧异地说,一直以为你和我年龄差不多,二十三四的样子。
因为你是一个早慧的女孩,对事物的理解力快,不显得比我不成熟,你说。
天色黑沉,窗外的路灯亮了,光线昏黄。你说要早些回去打包行李,我默许,站起身,掏出钱包准备去收银处付钱。不巧身份证滑落,掉到你的脚边,啪嗒一声响。你蹲下身帮我捡起,看到了我的真实名字。
原来你的全名叫尚海,你惊讶地说。
我点头,说是爸爸起的名字。
与“上海”谐音,挺中性化的名字,可是为什么又用“乌米”?
乌米是日语中“海”的发音,从小,精通日语的大伯这么叫我,家人觉得好听又顺口,就一直这么叫下来了,我笑着说。
你也笑,说我们的名字真有意思,一个尚海,一个胡贝,你有“海”,我有“湖”。
这或许别用含义吧。
真正的海或湖,消化功能十分强大,不洁的,荒诞的,丑陋的,无理的,它们都能容纳,与此同时,又可以相对保持自我的洁净。也就是说,海和湖自身都是洁净的,因此它们对待外物的态度也是净的。
我们都是带着各自的使命来到世间的,说完,我与你在咖啡店门口告别。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