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头、跛足反而是一种天机。有一个传统要追溯到庄子。庄子认为哲学里面所有讲道和悟道的人都非常奇怪,都是五官四肢不齐全的人。他不让人家看出来。这跟我们认为的伟大人物的形象刚好相反,因为佛、道都是在讲生命经历过一些幻象之后,不在意自己的形貌了,他会化身为一个怪里怪气的人出现。
冷子兴——有点冷眼旁观的感觉,冷眼看人世间的兴亡。他做古董生意,一般人不太知道,做古董生意的人对很多东西非常敏感。因为古董的价格根本没有定数,一件陶瓷、一尊商朝的鼎,要卖到多少钱,都没有价码。可是玩古董的人,结交的全是非同寻常的人,因为要有许多的闲钱,才玩得起古董。这些人可以看到兴亡,而且最明显的是,所有的古董都有一个来历。
他只有买卖这种东西的人,才会知道这个时代里面哪些人发达了,哪些人衰落了。这些古董会从谁家到谁家,他们非常清楚。所以他知道贾家会偷偷地拿东西到当铺去卖,卖到古董店去,换一点钱来周转一下。
他在讲人性,它是两个不同的气交错着的东西,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好或者坏的力量。人对善的向往,以及恶的沉沦的吸引力,其实是两个力量一起在走。没有绝对的好或坏
人性基本是好的,都是善良温和的,但是偶然间他的欲望和邪念便慢慢动荡出来了。
每个人身上都具备正与邪、善与恶、是与非,这两种力量其实是纠缠的,有一个拉扯的关系。尤其是在一个正在成长的青年人身上,会看到矛盾与挣扎,是因为他本能的欲望跟他教养里的一种向往的人性,一定是有矛盾和冲突的。
人不一定非得是仁人君子或大凶大恶,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可能是在中间地带,是游离的。
人应该像人。人应该有更自在的人的状况,而不是一个虚伪的假象。所有的本能或者欲望,如果流露出来基本上就不是大凶大恶;如果不流露出来,才是最危险的状况。
“乖僻邪谬不近人情”,在这里要讲的是在现实社会,尤其是封建社会里面,当每一个人都努力遵守共同规则的时候,他还保有自己的一点点不怕得罪人的个性,是了不起的,因为封建道统之下已经越来越没有人敢做特立独行的人了。
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山涛,王导,王羲之,谢安,顾恺之,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米芾,温庭筠、石延年,柳永,倪瓒,唐伯虎,卓文君,薛涛、朝云等。都不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大圣大仁之人,但他们始终让人无法忘怀。他们是在完成自己,可这种完成有时是很困难的。
这个时候再去读《红楼梦》,就可以明白贾宝玉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他也不过就是对抗他父亲一直想让他读书、做官这件事情而已,可在那个家族里变成了一个孽障。许由、陶潜、阮籍、嵇康,他们变成了一种人格上的美学,他们用个人悲剧式的生命,对抗巨大的时代压力。
《红楼梦》很明显地为所有想活出自己的人树立了榜样。这些人也许很辛苦,可是他们都活出了自己的生命极限。
对于贾宝玉那种喜欢跟姐姐妹妹混在一起的小男孩的青春期反应,作者不觉得那是大罪恶,他只觉得那是人性里自然的状况。
第二回里提到宝玉,他常常跟书童讲,“女儿”两字极尊贵,极清净,比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宝号还更尊贵。这已经非常离经叛道了,因为元始天尊是道教的教主,阿弥陀佛是佛教里最尊贵的佛。
《红楼梦》绝对是一本非常女权主义的书。几千年来人类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即使现在,很多家里都还以生男孩为荣。而《红楼梦》的作者竟然认为,女孩子比男孩子尊贵多了。以今天新的两性平权或者性别跨越的观点来讲,这是非常前卫的。
宝玉、黛玉这些人物的年龄是十二三岁,如果我们回忆当年,你就知道自己当年的情形与他们并没有太多差别。十二三岁本来就是孩子刚刚要长大的时候,很多东西还没有办法弄清楚,会很孩子气,很天真,因为正处在摸索人生的状态。
世家中孩子所受的压力,是我们今天无法想象的。他从小就要背负一个家国的重担,一个大的道统,他要背诵的都是《正气歌》、《朱子治家格言》之类的东西。宝玉其实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而他一直想要背叛这个东西,一直想逃开。在跟这些姐姐妹妹在一起胡闹胡玩的时候,他会觉得人生比较轻松。
他不喜欢满脑子想的做官和道德文章。他看不起这些,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在现世里攀缘附会的人。
这部小说所传达的颠覆与叛逆,有时候不太容易看出来,是因为我们不知不觉慢慢地离开了我们的十二、十三岁,接受了社会给予的正统价值观。这本书的价值和意义在于,它跳脱了时代和社会的限制,让人可以活泼自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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