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不觉得,有些人看上去注定长命百岁,至少活到70,80岁寿命自然终止的时候。而另一些人注定活不长……我有那种直觉。他们会被一场事故带走生命,或者选择自行了断。”我们坐在通往天台的楼梯间里,陈莉川认真地对我说。楼梯间的门微微开着,透进一条阳光,照在她一半的后背上,而她的脸笼罩在阴影里。
“你要是真的会,就可以不用来这破学校了,去算命吧。”我开玩笑道,“那你先给自己算算。”天台的楼梯间平时没什么人来,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空零食袋包装,还有揉成一团的餐巾纸团和烟头。陈莉川很迷茫地盯着地上的散落的垃圾看了几秒,眼中凝聚着深邃的茫然,像是阴天的大海。好像她刚才看的不是外界,而是她的内心世界。
“我觉得我可能活不过30了,所以我从来不想自己30岁以后的事…但是我未来几年的事我想了挺多,尽是瞎想想。反正我一定要从我姑妈家搬出去,一个人活下去,不管那生活是好是坏。”
陈莉川借住在她姑妈家,而她的父母前几年就离婚了。她的母亲很快就离开这座小城,去了远方。我并不知道是哪,莉川从没说起这件事过。而她的父亲整天坐在小城里的酒馆,跟一些退休的叔叔伯伯一起喝白酒。
我说:“未来是什么样再说了。比如我就从来不担心,到时候随机应变好了。”
“这倒也是,我们上天台吹吹风吧,这里快闷死了。”莉川站起身,弹了弹裤子上的灰,像弹烟灰似的。
我们推开天台的门,看见一个消瘦的男生靠在天台的铁丝网上,抱着本历史复习资料,嘴中还念念有词。这是我们年级其他班级的一位男生,有些眼熟。我有点愣住了,站在原地不动,而莉川自顾自地往前走,她一向果断,凭自己的想法行事。她把头凑过去看了眼历史资料,露出豁然开朗的笑容,“这家伙在读歌词呢。”我走过去一瞧,果然那男生把一本记事本夹在历史资料里,记事本上划得乱七八糟,字写得却很不错。
“教室里太吵了,我来这随便写写歌词。”男生笑了笑低下头,那是在不熟的人面前防卫性的笑容,“我叫顾复。”他的五官挺深邃的,但第一感觉不是好看而是阴郁。阳光洒在他的眼窝里形成淡淡的阴影,好像所有的悲伤都堆积在此,连太阳都温暖不了他的眼睛。“我叫陈莉川,她叫江明。”在我愣着看顾复的时候,莉川帮我回答了。
我们介绍完了自己的名字,相对无言。莉川伏在铁丝网上,用手指扯着那些金属网格,她抬起头仰望这小城的天空。小城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天空显得十分开阔,一丝丝像棉花糖条的云朵贴在蔚蓝的天空中,缓缓地移动。在我们静默着的时间里,仿佛光阴斗转,几十年过去了。
“我们班一堆人聚在一起玩桌面卡牌游戏,我们觉得太吵闹了就出来了。”为了不显得尴尬,我首先打破沉默。
“教室里有人用讲台上的公共电脑外放小苹果,简直受不了了我就出来了。”顾复扯了下嘴角。我想了想班级里的情况和我们如同难民似的跑出来,露出略带嘲讽的笑。
我们也靠着铁丝网坐下,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连第一节课过去了也浑然不觉。因为对于强制性集体活动,学校校规和流行乐坛的痛恨,我们建立了一个革命友谊联盟。
写到这里,与我同住的室友邀请我一起去吃饭了,等我平定心绪,再继续写这个我与他们的故事。这些事其实已经过去了五年,却经常在我脑海中倒带回放。
2018.3.2江明写于书桌前
沉重的夜幕像窗帘一样,遮盖住太阳,将亮光挡在外面。我坐在床上,盖着米黄色绣着小兔子图案的被子,背靠沙发皮坐垫写着日记。我感觉肩膀有点酸痛,这也许是因为昨晚做了个很混乱的梦的缘故。
昨晚我入睡的很迅速,像是站在岸上忽然一下被拉下了水,我的意识一下子跌入了梦中。我站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空旷而又孤独,一切都距离我很遥远。这里的天空也是灰暗的,被厚厚的云层遮盖。这是我第一次身处这样的世界,就像行走在一部黑白默片里面。我向前走了几步,却觉得身体异常沉重。我试着大喊一声,可我的声音是那么微弱,也没有传来任何的回应。我开始怀疑这里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江明,江明,起床了,陪我去买衣服。”室友的声音很近,我一下子醒了过来,像是从水中被拉了起来,梦境残留的感觉水珠一般从我的身上滑落。第一眼看到的是她身上那玫红色,印着字母的围裙。此刻这围裙显得不那么难看了,反而有种亲切感。我的意识清醒起来,客厅里有股煎培根的味道,咸香的味道猛地窜入我的鼻腔。我挣扎着想坐起身,肩膀那块的肌肉却感到一阵疼痛。
附在我身上的疼痛到了夜晚也并没有好转,现在我在写着东西时,右肩仍然酸痛。但我的思维变得清晰了,我回想起以前听过陈莉川讲过这个黑白世界。那天,我与陈莉川两个人结伴回家,我们路过小城里的公园,就进去坐了一会,而她跟我提到了那个一切只有黑与白的世界。那天她跟我讲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我一边听故事一边看着美丽的黄昏时刻的天空,一轮染红了的太阳坠在云彩之中,整个天空变成蓝色与橘色的过渡。我想起了泡腾片入水的样子。泡腾片落入水杯发出滋滋的声音,使整杯水都变成了橘黄色。
“我曾经有种我走进另一个世界的感觉。那时我的心情很差,一颗心沉沉的往下坠,身体也变得不灵活,我感觉整条腿都像僵了似的。那段时间我跟姑妈吵架了,她又开始叹气,说为什么她会有这样一个哥哥,为什么会有我这么作孽的小孩。这种情况下我跟她说啥也说不通,她其实根本没听我在讲什么吧,而是单方面回避跟我的交流。我就像一个扔过去的包袱,她本来就只想把这个包袱堆在门口,等我爸来拿时拎起来给他而已。但我这个包袱一待就是3年,我明白她的心情。”陈莉川缓缓地说着。她的手摸向右边外套的口袋,在口袋边缘停留了好几秒,然后缩回了手。她说过在我面前绝不抽烟的,因为她知道我讨厌烟味。
“那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头脑昏昏沉沉却睡不着。痛苦和烦闷堆积在我的脑中,却没地方发泄。我在现实世界中根本无法去发泄这情绪,可能我要推倒一栋大楼,才能把那些破坏欲挤出去。于是我就闭上眼躺在床上等死,希望自己第二天永远醒不来。那时那个世界出现了,我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站在一棵树下,是在那个世界的树林里。那个世界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空气倒是很清新,也很安静。我走了几步,发现那个世界只有黑白灰一片,就像以前我们看的黑白电影。我并怎么害怕,因为当你的心情低落到一定程度时,反而会变得很大胆。有种不顾一切的感觉吧,我就在那个世界里奔跑着,很自由的感觉。”莉川双手重叠着放在膝盖上,闭上眼睛,嘴角上翘。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我很少做梦,基本睡得很沉,醒来就是新的一天了。就算每一天都是相似的面目,我也不觉得痛苦,只是浑浑噩噩。也许是因为我有个不算温馨但稳定的家,而莉川没有。在这里,现实比梦境无聊,虽然看起来色彩鲜艳俗气,褪去这层皮就露出里面的灰黑色。这座小城里只有一个体育场,里面设备简陋,基本是中老年人用作晨练的场所。周末也有一些孩子与年轻人来打羽毛球。我们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尽情跑步,再说平时每天上学,空余的时间被挤压成一团。顺便一提,这座小城年轻人很少,长大以后大多数人都离开了,去其他地方上学或者工作。他们把小城当作养老的地方,等在外面赚够了钱就回来。我们作为高中生,很轻易地就被困住了,就像蛛网上的昆虫,无力地伸展四肢。
“好,就让我们去探索这座小城吧,看看有没有你梦境里的那种地方。”我露出开玩笑的表情,从长凳上站起来,转过身向陈莉川伸出手来。她也站起身,伸展四肢,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味那个梦。“就算这座小城没有,这个世界一定有这样的地方的,我保证。”这时一阵风吹过来,我的校服外套被吹起来的,就像披在身后的披风似的。我们沿着公园的人工湖一路跑着,公园里所有陈旧的景色:脱了漆的滑滑梯,牵着狗咒骂的老头,老年人的锻炼设施,只有几条金鱼和漂浮着面包屑的人工湖。所有的那些都被我们甩在身后。
那时的我们觉得未来有无穷可能性,嗯,我是那样自我麻痹而相信着的。这个想法给了我许多生活的动力,我经常在信息课时偷偷打开旅游网页,看着大城市与世界其他地方的生活。现在想来那时简直是盲目乐观,旅游网站提供的是一种舒适美好的生活,那种随意其实是精致设计过的结果。真正的生活永远是粗糙而带一点血腥味的,我莫名想起了月经时牛仔裤摩擦大腿根的感觉。
写完这段话我准备关掉床头灯睡了,又犹豫了一下,去翻找堆在窗台上的一堆杂物,摸到了一个小狗形状的小夜灯。是一只趴着的黄白相间的小狗。我摸了摸小狗的头,它发出暖黄色柔和的光,希望能给我今天的梦境带来温度。晚安了日记,下次我梳理下思路再继续。
2018.3.15江明写于床头
我是一个极为随便的人,没有什么执着的东西,想着活一天算一天,所以并不痛苦。别人可能会觉得我是个好人,性格随和。可在我看来,我绝对算不上好人。“好人”这个词汇是红色的,或者其它暖色,他们心中有着热情。但“随便”却是冷冷的蓝灰色,就像海边的傍晚,人们的面孔笼罩在一团深蓝色中,变得面目模糊。同样的景色我看过好多次,在学校的升旗仪式上,在小城的菜市场,在广场舞的人群中。我们每天过着安分的生活,没有什么必须去的地方,没有什么必须见的人,也没有什么必须捍卫的观点。我们顺着人群的流向行走,也许是在不断向下堕落,可我并不在乎,只要我能在这一路中获得快乐就好了,管他往哪走呢。陈莉川太过执着了,她是想向上飞却折断了翅膀的天使,被囚禁在这座小城中。
我是在长大后才有了这样的理解。人与人之间相伴容易,互相理解很难。在我们17岁那年,我虽然跟莉川形影不离,却无法真正触碰到她的内心。这挺可悲,但是回想起以前,我相信我们的存在还是给了彼此一些慰籍的。孤独的时间是那么虚无,一个人的小城仿佛无穷无尽,我们很容易坐在楼梯上,莫名其妙就陷入虚无的。互相结伴就像一望无际的荒野上开过一辆绿色的越野车,从此虚无中有了一个坐标。
那时班级里每个月要交班费,每个人交50元以上,当然往上的数额没有限制,但多交并没有任何好处。那时陈莉川住在姑妈家,问姑妈讨钱自然是委屈的。对于大多数小孩来说。被骂几句没什么。但莉川性格冷傲,当然不会给姑妈留这个机会,于是她就在餐费里扣。当时我们食堂门口是要点名的,莉川跟着我一起进去,但是我们只点一份。我经常带点苹果片在书包里,等我们在食堂里草草吃完,再溜到天台上吃苹果。
可是就算这样莉川也有交不上费的时候。那天中午,我与莉川偷偷溜回教室时,正好轮到班主任收班费。我偷偷往回瞟了一眼,陈莉川坐在座位上神情凝重,她的右手伸入书包里,看似在翻找东西。可我知道莉川没带钱,因为她平时就算不看着书包也能轻松地从里面掏出各种各样的玩意,她熟悉自己的书包如哆啦A梦熟悉他的神奇口袋。
班主任在讲台上缓慢地翻开讲台上的名册,食指点着一个个学号,开始叫号。这一系列动作都非常缓慢,就像电影的慢镜头,此刻我却希望这一切快点过去。这生活中无关紧要的细碎片刻,此时都变成了痛苦的折磨。我的目光变得恍惚,看着眼前的一切像打上了亮白的光。一个个人起身,把手中的钱递给班主任又坐回座位,就像工厂的流水线一样整齐。在亮白色的光中,班主任的笑容好似特别温馨,我的理智知道这都是幻想,但感觉让我仍沉溺在其中。“20号”班主任点到了陈莉川,我看着莉川缓缓走向讲台的背影,看不到她的脸,但我仿佛能看到她眯起眼睛笑的样子。
后来的事情我记的不是很清晰,像是遗失了一部分碎片,于是所有的画面快进播放。“没钱的话问你姑姑拿啊。”班主任露出带着讽刺意味的笑,想必是想到了陈莉川的家事。因为在这座小城里,许多人都知道陈莉川的爸爸是怎样一个混蛋,而把他作为茶余饭后的玩笑。底下传来细碎的笑声,主要是几个女生,我就算不回头知道她们在兴奋地交换眼神。陈莉川站在讲台上,微微咧着嘴角,露出冷漠的微笑。她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自顾自坐了下去。班主任皱起眉头,但也觉得小题大做了,就抱着那个装钱的罐子走出教室。我回头,看到陈莉川用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眼神不屑而冰冷,就像里面下了一场冷雨。我突然有那么一种感觉,如果小城里突然降下一场大雨,所有的人都四散奔逃,街上的小摊贩连忙收起他们的东西,平时游手好闲的大爷们也骂骂咧咧往楼里跑躲雨。只有陈莉川戴上灰色拉链卫衣的兜帽,不慌不忙地在雨中走,用冷冽的眼神打量四周。
放学了,我理好书桌里的课本,靠着墙等莉川。淡黄色的瓷砖墙透骨生凉,明明是初春,我却觉得冬天随着小城的湿冷永远留在了瓷砖里。
这里的人们都很无聊,也许因为闲着也是闲着,老是盯着周围的人看。我与莉川并肩往学校外面走。她戴上了卫衣的帽子,将一头长发藏在里面,只有几缕发丝伸了出来。这样也算遮蔽了一些视线。我们往一家麦当劳走去,那家麦当劳是2010年开的,里面基本都是年轻人。“我想吃苹果派,很想很想,但是没钱。”莉川狠狠吸了下鼻子,“我总有一天要过上自己尽情买苹果派吃的日子。”“你以后想去哪?”我问,这似乎是我第一次问莉川的具体去向。“我想去北方,哈尔滨,看得到雪的地方。”“我们可是南方人诶,这里是浙江a县。”我的语气忍不住往上扬,这座小城的人通常都想去上海或者深圳。莉川没有回话,而是推开了麦当劳的门向里走去。“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也许那里有另一个世界,能让我施展开手脚呢。”我点了点头,并不理解她为何要这样想。我把钱塞给莉川,让她去楼下排队,而我踏着橙黄色的楼梯上二楼找座位。
我找了个座位,刚要坐下旁边就有人喊我,我吓得马上扭过头去看,原来是顾复。他坐在麦当劳橙黄色的灯光下,靠着皮沙发,向我招手。我把书包放在一边,靠在沙发上,发出一声舒适的轻叹。这时,莉川从楼梯走了上来,她抱着两个苹果派,一个麦香鸡汉堡,还有一盒薯条走了过来。莉川揭开绿色的包装盒,张大嘴咬了一口苹果派。“哈,不错。”
顾复在我们来之前就买好了套餐,他吸着可乐,望向餐厅的一个角落。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反差感。顾复在学校里挺活跃,我经常在学校才艺演出时看到他。他在别人面前总是淡淡地笑着,给人一种随和的感觉,但我从他阴郁深沉的眼睛中就可以感觉到他对某些东西的执着。但此刻我不愿去想那么多,只是安心地沉浸在暖黄色的吊灯灯光下。二楼人很少,这一排的座位上只有我们三个,就像我们在包场看电影一样。这里比起我家更舒适,我们家虽然常常一起吃饭,但感觉眼睛从来不看对方,而是忙着去夹桌上的菜。我拿起一根薯条,薯条炸的脆脆的,咸味随着细盐粒留在舌头上。莉川把麦香鸡汉堡递给我,我揭开包装咬了一口,奶油和生菜的味道包裹着我的舌头,而接着又是汉堡中鸡肉饼香嫩的口感,油炸过的面包糠颗粒融化在奶油之中。如果这能是每一天的日常就好了。但我觉得,很多感觉上的舒适是很难再现的。要追求的话,就像刻舟求剑一样徒劳。麦当劳里面很暖和,我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隐隐约约听到莉川和顾复轻声交流的声音,如同雨声从树叶上滴落。
我现在依然坐在麦当劳,在写这篇日记。我坐在角落里的双人座上,孤零零一个人,面前放着杯草莓奶昔。一切不会真的倒带重放,只会在大脑中回放来折磨你。可能是因为我现在一个人在异乡,又有情绪上头,我只感觉阵阵疲惫。能坐在麦当劳休息总比赶晚高峰的地铁好,我想。
2018.3.25江明写于麦当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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