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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31《苦炼》 [法]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著段映虹

2023-05-31《苦炼》 [法]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著段映虹

作者: juneyale | 来源:发表于2023-05-30 20:04 被阅读0次

    书评:

    这本书我看到第二页就被作者的文字所惊艳。作者尤瑟纳尔实在是个传奇人物,她从未接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完全是因为她父亲的陪伴式家庭教育,用阅读和旅行培养出了一个特立独行文采斐然的文学家。尤瑟纳尔成为了法兰西学院成立三百多年来第一位女院士。她的笔名也是父亲帮着一起定下的。

    这本书是作者在1926年开始创作,直到1965年最终完成,历时近40年。书中主要提到泽农作为医者的行事和哲学家的思考,并没有太多着墨于炼金术士。炼金术士与医生、哲学家很有些相似,和前者一样要通过研究、实验去验证可行的实践方法;和后者一样研究生命、灵魂和对世界的理解。而书名也恰是点睛了。在书后的作者按语中有提到:作为本书书名“苦炼”这一术语,在炼金术著作中指的是将物质进行分离和分解的阶段,据说,这一阶段是“大功”当中最为艰巨的部分。今天人们还在讨论,这一表述究竟指的是对物质本身进行的大胆试验,还是可以象征性地理解为思想挣脱陈规和偏见的过程中经受的考验。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作者的文字优雅古典,即便是写到生命被无情碾碎,也是隐晦而含蓄的。

    我们在庸常的生活里欲说还休,羡慕正当青春的少年们那些简单的苦恼。回想少年时读书感官与奇趣最为刺激,当迈入中年了解到人生不易,才更会真心敬佩那些把理想贯彻终身,一生不悔执着求真的人。现在对于老年人和死亡的话题也比以前更关注一些了。大概就是人生路上美梦与风霜都过半了,有时也会轻叹来时路长。

    书摘:

    第一部:漫游岁月

    哦,亚当,我没有赋予你属于你自己的面孔和位置,也没有赋予你任何特别的天赋,以便由你自己去期望、获取和拥有你的面孔、你的位置和你的天赋。自然将另一些类别禁闭在由我订立的法令之内。然而,你不受任何界线的限制,我将你置于你自己的意志之手,你用它来确定自己。我将你置于世界的中央,以便让你更好地静观世间万物。我塑造的你既不属于天界,也不属于凡间,既非必死,也非永生,以便让你自己像一个好画家或者灵巧的雕塑家那样,自由地完成自己的形体。

    皮科·德拉·米兰多拉《论人的尊严》

    大路

    “是的”,泽农说,“我厌倦了书本上的粮草。现在我更想拼读一本移动的书:上面有无数罗马和阿拉伯数字;字母有时从左写到右,就像在我们的抄写人笔下那样,有时又从右写到左,就像东方手稿上的文字。上面涂涂改改的地方是鼠疫和战争。有些章节还留下血红的痕迹。到处布满符号,这里,那里,还有比符号更奇怪的斑点……还有什么衣服更适合走在路上却不为人知呢?……我的双脚在世界上游荡,就像昆虫在圣诗集上爬行。”

    泽农接着说:“看,比这个村子更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些村子;比这个修道院更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些修道院;比这个城堡更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些城堡;在木头的房子之上,重叠着见解的房子。在每一座这样的城堡和房子里,生活将疯子禁锢在墙内,却为智者打开出口。在阿尔卑斯山的那一边,是意大利。在比利牛斯山的那一边,是西班牙。一边是德拉·米兰多拉的故乡,另一边是阿维森纳的国度。更远的地方,是大海,在大海的另一边,在另一些广阔地带的边缘,是阿拉伯、摩里亚、印度和两个美洲。到处都有生长着草药的山谷,隐藏着金属的岩石,而每一种金属都象征着大功告成的一个时刻,到处都有放在死者牙齿之间难以辨认的天书,有许诺种种好处的神灵,还有芸芸众生,每一个都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如果一个人在死去之前连自己的牢狱都没有走上一圈,岂不荒唐?你看见了,亨利兄弟,我的确是一个朝圣者。路很长,但我还年轻。”

    泽农的童年

    有一个飘雪的夜晚,天气让人更加向往紧闭的房间里温暖的床,一个被买通的女佣将阿尔贝里科先生带进了浴室,希尔宗德正在用麸皮洗头发,鬈曲的长发像袍子一样披散在她的身上。女孩子蒙住脸,却并不抗拒情人的眼睛、嘴唇和双手,交付出自己如同一粒去皮杏仁一样洁净和白皙的身体。那个夜晚,年轻的佛罗伦萨人啜饮禁泉,驯服了一对孪生的山羊羔,教会这张嘴爱情的游戏和呢喃。黎明时分,希尔宗德终于被征服,完全沉醉了。早上,她用指甲尖刮着结霜的玻璃窗,拿一枚钻戒在上面刻下自己和情人的名字,将两个名字的字母交缠在一起。她将自己的幸福刻在这张纤薄而透明的材质上,这材质是脆弱的,固然如此,但也不比肉体和心灵更加脆弱。

    泽农从这些穿皮外套的人身上看见的东西,就像豪门子弟在马夫或者馒头猎狗的人身上看到的:那是一个比自己的世界更粗糙也更自由的世界,因为它在更低的地方运动,远离概念和三段论,粗笨的活计和轻松的偷懒令人心安地相交替,那里有人的气味和热力,充满诅咒、影射和谚语的语言像行会的切口一样隐讳,那里的活动不仅仅限于手握鹅毛笔埋头读书。

    泽农偏爱的那些感官的激情,是大多数人最难以体验或者最不情愿承认的,那样的激情迫使人保守秘密,往往还要撒谎,有时甚至要面临挑战。这位正在与化身为经院哲学的歌利亚搏斗的大卫,以为在一位懒洋洋的金发同窗身上找到了他的约拿单,但后者很快就离开他,抛下这位专制的同学,移情于其他对喝酒和玩骰子更在行的同伴了。这场秘密交往就像隐蔽的内脏和血液,尽管两人经常见面往来,表面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这件事情的结束,只不过让泽农比从前更加沉浸于学习。刺绣女工雅奈特·弗贡尼埃也是金发碧眼,这个不同凡响的姑娘像个小厮一样大胆,常常有成群的大学生追随左右,泽农奚落和羞辱她整整一个晚上,却赢得了她的芳心。读书人夸口,只要他愿意,他将这个姑娘追到手的时间,比骑马从菜市场到圣彼得教堂还要快。他的话引起一场斗殴并升级为对阵战。俊俏的雅奈特本人,一心要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用嘴亲吻了她那受伤的羞辱者,用当时的行话来说,嘴叫作心灵的大门。最后,临近圣诞节的时候,泽农对这场打斗的回忆只剩下脸上的一条刀疤了,女诱惑者趁一个月明之夜溜进他宿舍,轻手轻脚爬上容易吱吱作响的楼梯,钻到他的床上。泽农惊异于这个扭动的身体如此光滑、灵巧、老练,惊异于这个鸽子般的胸脯发出喁喁私语,惊异于她的笑声刚好及时止住,不至于惊醒住在隔壁阁楼的女管家。他只感觉在快活之中混杂着害怕,就像在一处清凉而不可靠的水里游泳。有几天时间,人们看见他不顾院长令人生厌的警告,跟这个不正经的姑娘一起招摇过市;他的欲望仿佛来自这个危险的、爱嘲讽的妖艳女人。然而还不到一个星期,他又完全回到了他的书本中。人们指责他过快地抛弃了这位姑娘,当初为了她,他还漫不经心地损害了整整一个学期以优等成绩的荣誉:他对女人表现出的轻蔑让人怀疑他夜间与女妖艾苟合。

    夏天的乐趣

    强劲的风扭曲大树的树干,犹如人扭曲自己的命运。读书人感到自己像动物一样自由,也像动物一样受到威胁,像树一样在下面的世界和上面的世界之间得到平衡,同样也被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压弯,这些力量直到他死去才会停歇。然而,对于这个二十岁的人而言,死亡还仅仅是一个词而已。

    德拉努特的节日

    亨利-鞠斯特微微笑着,他的高谈阔论和慷慨大方获得了成功。这些喧嚣持续的时间经终究只不过跟一首经文歌一般长。他并不看重的这些机械织机,没有花费力气就成了讨价还价的一个筹码;这些机器也许还会派上用场,不过那是将来的事了,假如时运不济,人工又变得太贵或者人手不足的话。至于泽农,他出现在德拉努特就像谷仓里的火把一样令商人不安,他会去别的地方,带上他的梦想和令女人们心乱的火一般的眼睛;过会儿亨利-鞠斯特就可以在女摄政王面前吹嘘,自己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懂得如何统治乌合之众,看上去稍作让步,实际上却寸步不让。

    离开布鲁日

    “假如克雷蒂安和让愿意,就让他们在圣人的标志面前吓得煞白吧”年轻读书人不屑地说。“神甫,你的舅父,怀疑我是无神论者,如果他还在为我的见解担忧的话,你就对他说,我信奉的神不是一位处女生的,也不在第三天上复活,但他的王国就在这个世界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站在他面前,宛如一股细小的泉水,平淡而纯洁。他一点也不爱她;在他与自己短促的过去之间,这位头脑简单的女孩子无疑只是一种最无足轻重的联系。然而他心里生出一丝怜悯,与被人牵挂的骄傲交织在一起。突然,就像一个出发在即的人为了获得某种力量或者相反为了从中解脱出来,往往出于冲动而给予、抛弃或者献出某种东西,泽农退下自己细细的银指环,那是他在跟雅奈特·弗贡尼埃玩套环游戏时赢来的,他将指环像一枚铜板那样放在这只摊开的手里。他根本不打算回来。他施舍给这个小姑娘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梦。

    传闻明斯特之死科隆的富格尔家族

    有些人喜欢的是钟声或爆炸、骏马、赤裸的或者裹着绸缎的女人,而他们喜欢的则是那种可耻而又崇高的物质,被大声羞辱却在背地里受到膜拜或关切的物质,就像某些隐秘的部位,人们极少谈及却始终不能释怀,那黄灿灿的东西,没有它,安佩莉娅夫人不会在王公的床上分开双腿,大人也不能支付主教冠上的宝石。黄金,它的多寡决定十字架是否要对新月开战。这些出资者感到自己是现实世界的主人。

    银行家没有将这样虚弱的老妪放在眼里,以为她跟楼下那些洗刷碗碟的牙齿掉光了的老妇人没有区别,她对一切都永远只咕哝一声不。按照她的说法,罪恶潜伏在这所充满安逸和舒适的屋子里,就像一窝老鼠在压脚被软绵绵的羽绒里。罪恶同样藏在萨洛美夫人的橱柜和马丁的保险柜里,在地窖的大酒桶和锅底的果酱里,在星期天音乐会轻浮的噪音里,在药剂师的糖锭里,在医治牙病的圣女阿波利纳的圣骨里。老妇人不敢公开抨击楼梯上神龛时原圣母,但人们听见她低声抱怨,说在这些石头玩偶面前焚烧香油简直是白白浪费。

    来自东方的鼠疫经波希米亚进入德国。它伴随着钟声一路不慌不忙地过来,俨然一位皇后。它俯身凑到饮酒者的杯子上,它吹灭坐在书堆中间的学者的蜡烛,它为教士的弥撒效力,它像臭虫一样藏在烟花女子的衬衫里;鼠疫将某种蛮横的平等,某种刺激而危险的冒险欲望,带到所有人的生活里。丧钟在空气里散布着葬礼后经久不息的喧哗:那些聚集在钟楼下的闲人不厌其烦地观看高处敲钟人的身影,他时而蜷缩起来,时而展开身体,将全身的重量吊在大钟上。教堂不得空闲,酒馆也一样。

    第三天,约翰娜不再出现在病人床头,贝内迪克特负责让母亲服药,还要将不断掉落到地上的大串念珠施放回她的手中。贝内迪克特爱她的母亲,或者不如说她不知道可以不爱她。然而,母亲无知而浅陋的虔诚,像产妇一样喋喋不休的唠叨,像保姆那样快活地跟已经长大的孩子提起牙牙学语时的情形,提起便盆和襁褓,这一切曾经让她觉得难为情。她为这些没有说出来的不耐烦而感到羞愧,于是侍奉母亲愈发殷勤。玛尔塔送来托盘和成摞的床单,却想方设法从不进入病人的房间。他们无法找到一个医生来诊治。

    在因斯布鲁克晤谈

    “我在这儿干什么,难道不是在拉皮条?”上尉说。“他们全都在干这件事;有人弄到女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有人弄到正义,有人弄到上帝。最诚实的还得算出卖肉体而不是烟雾的人。但是对于我手中这笔小买卖的商品,我并没有看得太认真,这不过是些被出卖了一次又一次的小城市,是些染上梅毒的忠诚和腐烂的机遇。在一个喜欢玩弄阴谋的人可以塞满腰包的事情上,我至多只能捡到支付驿马和客栈的费用。我们将在穷困中死去。”

    “他会做更糟糕的事情”,泽农说,一边扮了个鬼脸。“然而我已经设法用一切恰当的委婉措辞来包裹我的想法。我在这里放一个大写字母,那里放一个名字(都指上帝);甚至在我的句子里塞进了一套笨重的标志和本质。这些䋈叨的废话好比我们的衣服和裤子;它们保护穿戴它们的人,并不妨碍下面是不受干扰的裸体。”

    “它们会妨碍”,功成名就的军官说。“每次在教皇的花园里看见一尊阿波罗,我都不免羡慕他,他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样子跟他母亲勒托生下他的时候一样。人只有自由才会舒适,将见解隐藏起来比将皮肤遮盖起来更不自在。”

    “谢天谢地!”上尉说,“各种各样的假虔士还不至于到我的情诗里来找碴儿。迄今为止我只碰到过简单的危险:战争中的刀枪,意大利的热病,妓女身上的梅毒,客栈里的虱子,还有各处的债主。我跟那些戴软帽或者方帽、剃度或者没有剃度过的家伙们打交道的机会,不会比狩猎豪猪的次数更多。我甚至没有驳斥罗贝泰洛·杜迪纳那个蠢货,他以为在我翻译的阿那克瑞翁里发现了错误,而他对希腊文以及任何文字,都只不过粗识而已。我跟其他人一样喜欢科学,但我并不在乎血液在腔静脉里是上升还是下降;我只需要知道人死去时它会变冷,这就够了。地球是否在转动……”

    “它在转动”,泽农说。

    “地球是否在转动,连我行走在上面的此时此刻都不会在意,当我躺下时就更不在乎了。至于信仰,假如主教会议能作出决定的话,它决定什么我就信仰什么,就像今天晚上酒馆老板随便弄点什么我就吃什么。碰上什么样的上帝和时代,我都随遇而安,尽管我更愿意生活在人们崇拜维纳斯的时代。甚至在我垂死之际,如果一时心动,我也不想失去转向耶稣基督的机会。”

    “你就像一个人相信隔壁的陋室里有一张桌子和两条凳子,因为他不在乎。”

    “泽农兄弟”,上尉说,“我看见你干瘦、疲惫、惊慌,穿一身连我的仆人也不屑穿戴的破衣衫。难道值得用二十年的努力来达到怀疑吗?它在任何正常的头脑里都会自动冒出来。”

    “毫无疑问”,泽农回答道。“你们的怀疑和信仰是浮在表面的气泡,但是在我们内心沉淀真理,就像一次危险的蒸馏过程中留在曲颈甑里的盐,它存在于解释和形式的内部,对于人的嘴而言,它要么太烫要么太冷;对于文字而言,它过于精妙,而且比文字还要宝贵。”

    “比庄严的音节还要宝贵吗?”

    “是的”泽农答道。

    亨利-马克西米利安说。“我们的祖先第一次点燃引信的时候,人们或许以为这个发出响声的新发明会彻底推翻从前的战术,会由于缺少士兵而缩短战斗。谢天谢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杀死的人更多了(而且我怀疑还在继续杀人),我的士兵们使用火枪而不再是弓箭。然而,古老的勇气,古老的怯懦,古老的伎俩、古老的纪律、古老的违抗命令还是跟从前一样;前进,后退,原地不动,吓唬对方,佯装不怕的技巧,也跟从前一样。我们这些军人仍然在模仿汉尼拔,参照维吉提乌斯。我们和从前一样,仍然跟在大师后面亦步亦趋。”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一两惰性比一斗的智慧的分量还重”,泽农气恼地说。

    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的生涯泽农最后的游历

    狭小的门厅里悬挂着一件来自意大利的物品。这是一面玳瑁边框的佛罗伦萨镜子,由二十来个凸面的小镜子构成,犹如蜂巢的一个个六边形巢房,每一个都有一道细细的镶边,那曾经是某种动物的外壳。泽农就着巴黎浅灰色的晨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看见二十个由于光学原理而挤压变小的面孔,二十个戴着皮帽的男人形象,脸色苍白发黄,炯炯有神的双眼本身也是镜子。这个准备逃亡的人被关闭在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里,与他那些在相似的世界里逃亡的同类分隔开来。他想起希腊人德谟克利特的假设,一系列无数相似的世界,一系列哲学家在其中像囚犯一样生和死。这个奇妙的想法令他苦涩地微笑了。镜子里的二十个小人也微笑了,每个人都为自己而笑。随后,他看见他们半扭过头,朝门口走去。

    第二部:静止不动的生活

    走向隐晦和未知,要通过更为隐晦和未知的事物。

    炼金术格言

    回到布鲁日

    这个老头从来只想对他好:泽农感到自己被一种苦涩和极其痛苦的怜悯之情攫住。他对下毒者产生了一种无用的愤怒,也许死者本人也不会气愤到这个地步。

    深渊修道院长的病

    “人人都憎恶为外国人卖命的雇佣军,尤其是这些人因为薪酬菲薄就试图从市民身上得到补偿,然而强盗团伙纵横乡野,趁火打劫,市民们不得不要求长矛刀戟的保护。这些市民十分珍视自己的特权,原则上不满贵族和王权,然而异端分子中的大部分都是在下层民众中招募的,任何市民都憎恨穷人。在人声鼎沸里,在刀光剑影里,不时也在金币清脆的声音里,我们最少听到的,是那些被毒打、被酷刑折磨的人发出的叫喊。世界就是这个样子,院长先生。”

    肉欲的迷乱沙丘上的漫步

    他在广场上停下来买了一只圆面包。镇上居民的住宅半开着门。一个肤色白里透红,戴着娇艳的圆锥帽的妇人放开她的卷毛狗,小狗欢快地跑开,嗅嗅青草,然后停下来,摆出撒尿时特有的忏悔姿态,继而又蹦蹦跳跳玩耍起来。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走去上学,他们身穿鲜艳的服装,浑圆可爱如同红喉雀。然而他们是西班牙国王的臣民,总有一天要去砸碎那些法国混蛋的脑袋。一只猫跑回家,嘴里露出一只鸟儿伸展的四肢。烤肉铺里散发出面饼和油脂的香味,与隔壁生肉铺寡淡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老板娘正用水哗哗地冲洗门口溅上血污的地板。在镇子外面一个长满青草的小山丘上,照例矗立着一副绞刑架,吊在上面的尸首经受长时间日晒雨淋之后,就像那些被抛弃的旧物一样,几乎有了几分温婉;微风友好地吹拂褪色的破衣衫。一队弓箭手出城去射杀斑鸫;这是一群志得意满的市民,他们一边交谈,一边相互拍打肩膀;每人都斜挎一只皮包,里面很快就会装进一个片刻之前还在天空欢唱的生命。泽农加快步伐。很长一段时间,在两片草地之间一条蜿蜒的小路上,只有他独自一人。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浅色的天空和汁液饱满的青草,后者像波浪一样帖在地面不停晃动。一时间,他想起了炼金术里的青绿色这个概念,它是不知不觉迸发的生命在事物本质上静静地生长,是一丝纯粹状态的生命,随后他放弃了一切概念,重又全身心投入到清晨的单纯之中。

    理解:

    这段文字,就像一幅隐喻画,轻松温馨地画面直接就转场为恐怖血腥场面。比如小狗撒尿与忏悔姿势关联,谐趣与庄严并列,隐含着作者对宗教和宗教仪式的嘲讽;天真懵懂的孩子未来会成为谋夺性命的凶兽,西班牙与法国统治阶级间的仇恨让杀戮没有尽头;大猫嘴里垂死的猎物、食物的油脂香味、被清洗的血污、象旧东西的尸首,这活生生就是宗教迫害中残酷的火刑与绞刑,“油脂香味”四字,简直让人作呕。而这一切,是统治者们操控的,百姓的困苦人生与混乱战争仅仅是统治者达成私心与利益的“小小”代价。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是如此,法国的国王是如此,尼德兰的总督也是如此。而像泽农这样脱离了宗教思想,坚持清晰自我和自由意志的理性哲学家,他们不再信“圣经”,而是在真实世界里用实践验证。大概要在泽农死后40多年,他们的安全才相对有了保证。那时尼德兰已经成了独立的荷兰共和国。知识点:尼德兰王国是世界上第一个爆发资产阶级革命的国家。

    作者的文字刻画的是生活的面貌,日常场景里透出细小的危机与不祥,对读者情绪有着潜在的感染力,作者娴熟地从声光色各个维度带读者进入现场,从而与人物共情。后半本书是泽农五十岁后的故事,有坚硬的迎击,也有怯懦的退守。可能是人到中年,现在读到和自己相似年龄的角色时很能感同身受。

    他走出来,胳膊上挎着篮子,像个去赶集的农民。道路很快进入一片小树林,然后又来到一片休耕地。他坐在一条水沟边上,将手小心地伸进篮子。久久地,几乎带着快感,他抚摸碰上这些动物,他们皮毛温润,脊背灵活,心脏在柔软的两胁下面有力地跳动。这些小兔崽甚至不怯生,它们继续吃着东西;他寻思在它们活泼的大眼睛里,反射的是怎样一幅世界和他自己的形象。他揭开盖子,让它们朝田野里跑去。他看着它们消失在灌木丛里,为它们获得自由而感到欣喜,这些淫荡而贪婪的兔子,它们是地下迷宫的建筑师,它们生性胆怯,却与危险周旋,它们除了腰身灵活矫健,毫无装备,它们仅凭借永不枯竭的繁殖力而坚不可摧。如果它们能够避开湖泊、棍棒、石貂和雀鹰,就能继续欢蹦乱跳一段时间;冬天,它们的皮毛将在雪下变白;到了春天,它们又可以重新以青草为生。他将篮子一脚踢进沟里。

    捕鼠器第三部:牢狱

    这丝毫也不卑鄙,也非卑鄙所致,

    如果一个人,为了避免更残酷的命运,憎恶他自己的生命,寻求死亡……

    对于心灵高贵的生命,宁愿死去,

    也不愿承受无法回避的苦难

    令他失去品行和风度……

    这样的人很多,死亡治愈了他们极度的焦虑!

    然而众人毁谤向死亡求助,

    殊不知死亡如此甜美……

    起诉书

    然而,有一种恐惧始终萦绕不去,那就是对酷刑的恐惧。这个以治病为业的人一直无法接受的是,竟然有人用一套方法来折磨自己的同类并以此为生。长久以来,他一直训练自己对此漠然置之,不是对痛苦——这种痛苦本身并不比外科手术中伤者的疼痛更难以忍受——而是对将痛苦故意强加于人的暴行。他逐渐习惯了自己恐惧。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呻吟,喊叫,或者像西普里安那样编造谎言嫁祸于人,那么犯下过于的是那些成功地拆散了一个人心灵的人。但是这种令他无比担忧的恐惧并没有到来。显然是有强有力的保护人介入。然而,这并不妨碍对拷问架的恐惧仍然停留在他身上某个地方直到最后,让他不得不在每次有人开门时都要克制住惊跳。

    渐渐地,就像所有令无聊闲人一时兴味盎然的诉讼一样,这个案子呈现出大相径庭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法律人士和教会人士眼中的案子,他们以审判为业;另一方面是市井之间编造的案子,他们想看到的是恶魔和受害者。

    人们不能抱怨那几位神学家没有尽责,他们从被告的著作中梳理出了不恰当的,异端的,或者干脆是渎神的言论。他们从德国弄来了《理论赞》的译本;其余作品在让·米耶的书柜里。令泽农惊讶不已的是院长竟然有一册他的《未来事物之预言》。将这些论述,或者不如说将对它们的贬责汇集起来,哲学家饶有兴趣地勾勒出这个基督纪元1569年人类见解的地图,至少是他的思想曾经涉足过的那些晦暗的区域。哥白尼的体系没有被教会弃绝,然而在身着大翻领,头戴四方帽的人士中,最明智的那些人露出一副精明的神情摇摇头,断言那一天为时不远了。这一论断将太阳而不是地球置于世界的中心,可以容忍它作为一种谨慎的假设提出来,但它仍然伤害了亚里士多德和《圣经》,更伤害了人类将自己的居所放在万物中心的需求。一个观点若与按照常理看来的明显事实相去甚远,就会令普通人不快,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用走得更远,泽农凭自己就知道,地球在运动这一观点在多

    大程度上粉碎了我们每个人为了生存而形成的习惯;他想到自己从属的那个世界不再仅仅是人类寄居的地方,不免感到陶醉;但是这种空间的扩展却会令大多数人感到恶心。比起胆敢用太阳来取代地球在万物中心的位置,更糟的是德谟克利特的错误,即相信世界的无限性,它剥夺了太阳本身的独特地位,甚至否定一个中心的存在,这种理论在大多数人看来不啻是一种阴险的亵渎。哲学家满怀欣喜刺穿天球,奔向这些寒冷而又炽热的空间,但普通人远非如此,在那里他会感到茫然无措,而大胆者冒险证明这个空间的存在,却成为变节者。这些规则同样适用于纯粹观念这一更加危险的领域。阿威罗伊的错误在于,他假设有一个冰冷的神性在一个永恒的世界内部起作用,这一假设似乎夺走了虔诚的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制造一个神的可能,而将愤怒和善意留给人自己。奥利金的错误在于灵魂的永恒,它对当下的经历不  屑一顾而令人愤慨:人们固然希望一个由他来负责的幸福或不幸的永生在眼前展开,而不是一个永恒的期限从四面八方铺陈开来,在其中他是一切,却并不存在。毕达哥拉斯的错误是允许动物具有在本质上和物质上跟我们一样的灵魂,这一观点令无羽毛的两足动物更为震惊,后者坚持认为自己是唯一能够永生的生灵。伊壁鸠鲁的错误,就是假设死亡是一种终结,尽管这一假设最符合我们在死尸旁边和在墓地里的观察,却击中要害,它不仅伤害了我们想存在于世界上的贪婪,也伤害了我们相信自己配得上留在世界上的愚蠢的骄傲。所有这些观点都被认为冒犯了上帝;事实上,人们指责的主要是它们动摇了人的重要性。它们的传播者有坐牢甚至更大的危险,也是自然而然。

    泽农曾经十分感兴趣的机械科学与这些探寻之间也有想通之处,因为它们努力将对事物的认识转化为对事物,进而间接地对人的作用力。在一定意义上,一切都是法术:关于植物和金属的科学是法术,它让医生得以对疾病和病人产生影响;疾病本身也是法术,它像着魔一样强加于人体,人体有时甚至不愿意被治愈;尖锐或低沉的声音也是法术,它们让心灵骚动不安,或者相反趋于平静;那些几乎总是比事物还要强大的词语,它们具有的狂暴力量更是法术,用这种法术解释《形成之书》里的论断,而不必提及《约翰福音》。环绕在君王身边以及从教堂里的仪式中散发出来的威仪也是法术,黑色的断头台和行刑时阴森森的鼓点也是法术,它们让围观者比受刑者更感到迷惑和恐惧。最后,爱与恨也是法术,它将一个人的形象深深印在我们的脑海里,让我们任自己梦牵魂萦。

    在病人床头,他时常有机会听到讲述梦境。他也做过自己的梦。人们几乎总是仅仅满足于从这些幻影中获取一些往往真实的预兆,因为它们透露了做梦者的秘密,然而泽农心里想,头脑得到释放之后的这些游戏,尤其能够告诉我们的是心灵感知事物的方式。他列数梦中看见的物质的特性:轻,不可触知,不连贯,完全摆脱了时间的束缚,人的外形不稳定,以至于每个人在其中都是好几个人,而好几个人又会变成一个人,对模糊记忆近乎柏拉图式的感觉,对一种必需几乎无法忍耐的感受。这些幽灵般的类别与秘术术士们声称他们所了解的死后的存在十分相似,仿佛对于灵魂来说,死亡的世界会继续夜晚的世界。尽管如此,生活本身在一个行将与之告别的人眼里,也获得了梦境的奇异的不稳定性和古怪的秩序。他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就像从他受审的书记室大厅到重重上锁的囚室,就像从他的囚室到白雪覆盖的院子。他看见自己在一个窄小的塔楼门口,那是瑞典国王陛下在瓦斯泰纳给他安排的住处。埃里克王子前一天在森林里追赶过一头高大的驼鹿,此刻它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就像那些耐心等待救援的动物。做梦的人感觉到他有责任藏匿和拯救这头野兽,却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它跨过这个人类居所的门槛。驼鹿的黑色皮毛闪亮而潮湿,好像它是涉水而来。还有一次,泽农坐在一只小船上,通过一条江水的入海口。那天天气晴朗,有风,成百上千条鱼在艏柱旁游弋,时而被水流卷走,时而抢在水流前面,从淡水游向咸涩的水,这场迁移和出发充满欢欣。但是做梦也变得无用了。事物自动染上了只有在梦境中才会有的色彩,使人想起炼金术术语里纯粹的绿色、紫红色和白色:有一天,一只橙色的苹果光彩夺目地摆放在他的桌上,像一只金球般久久地闪闪发光;它的气味和滋味也传递着讯息。好几次,他以为听见了一种庄严的音乐,像管风琴的声音,如果管风琴的声音可以无声地传播的话;是精神而不是听觉在接收这些声音。他的手指掠过一块覆盖着青苔的砖头略微粗糙的表面,他感到自己在探索大千世界。一天早上,他跟看守吉尔·隆博一起在院子里转圈时,他看见高低不平的石板地上有一层透明的冰,一股水在冰下流动,跳跃。这股细细的水流寻找并找到了自己的流向。

    正是在这一场开庭中,人们根据法官的意见朗读了泽农四十年前的笔记本。朗读的段落很长,法官认为需要足够了解才能作出判决,那是泽农摘抄的一些著名的异教徒或无神论者的言论,以及早期教会圣师们相互矛盾的著作。这些老生常谈的论据令被告和主教差不多同样不耐烦,却令那些对神学所知甚少的人大为震惊,毕竟《理论赞》里的大胆论调过于晦涩难懂。最后,在一片不祥的沉寂中,人们又朗读了《滑稽预言》,前不久泽农还将它们当作无伤大雅的谜语,逗得管风琴师和他的老婆开怀大笑。如同人们在某些画家笔下看见的那样,这个滑稽的世界蓦然变得阴森可怖。人们带着疯狂唤起的不安,聆听了蜜蜂的故事,有人将剥掉蜡的蜜蜂献给失去眼睛的死者,蜡烛在他们面前无用的燃烧,但他们仍然没有耳朵听求情,没有的可以给予。有一些故事让帕托洛梅·康帕努斯听到后脸色变得煞白:每逢春分,欧洲的民众和国王们要为一个从前在东方被处死的反叛者哭泣和悲叹;骗子和疯子们毫无证据地自称是一个隐形的不能说话的天主的代理人,并以他的名义作出威胁或许诺。让人们笑不出来的景象还有:每天无数被掐死或刺穿的无辜婴儿,无人理会他们悲惨的哀哭;一些人在鸟的羽毛上沉睡,被带往梦中天国;摆放在残留着葡萄园血渍的木板上的死人骨头,它们决定活人的命运;更让人笑不出来的是一些两头被戳破的口袋挂在高跷上,将污秽的话语吹向四面八方,而口袋里在消化泥土。在这些胡言乱语之中,人们看到不止一处对教会显而易见的亵渎之意,除此之外,人们还感觉到一种更加彻底的拒绝,它将一种恶心的滋味留在嘴里。

    对哲学家本人来说,听人朗读这些故事也如同一次苦涩的反刍。令他极度忧伤的是,由于他描绘了人类可怜的生存状况的荒诞景象,听众们对他的胆大妄为感到愤慨,而不是针对这种处境本身,尽管他们有能力改变其中一小部分。

    对泽农而言,这场诉讼已经变得跟他和吉尔玩的牌一样,无论出于心不在焉还是无所谓,他总是会输的。如同那些花花绿绿的硬纸片会让玩牌的人破产或致富,法律游戏里每一个棋子的价值都是任意的;跟在牌戏里完全一样,有时要百般警惕,有时要洗牌或放弃出牌,有时要防守,有时要说谎。如果要说出真相,或许会令所有人不安。真相与谎言几乎没有区别。

    与神学家的交火虽然不乏趣味,但他深知,有些人在寻找、掂量、剖析,为自己明天能够与今天有不同的想法而自豪,而另一些人则相信或者强调自己相信,并以死刑胁迫他们的同类与他们一样相信,在这两类人之意不存在任何长久的和解。在这些答非所问的辩论中,他始终感到一种令人烦闷的不真实感。最后几次开庭中,有一次他竟然睡着了;吉尔在旁边用胳膊肘碰碰他,他才重又正襟危坐。事实上,一个法官也在打瞌睡。这个法官醒来时以为死刑判决已经宣布,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被告也不例外。

    一幢豪华宅邸仪事司铎探监

    “人类的成就受到时间,需要,运气,以及愚蠢地不断增长的人品数量的制约”,哲学家说,语气平静了一点。“人将会杀死人类。”

    泽农最后的时刻

    圣母院的钟声敲响了:他数着次数。激变骤然发生:极度的焦虑如旋风般带走了宁静。一些画面的碎片在这场风暴中翻卷,它们来自三十七年前阿斯托加的火刑,来自不久前弗洛里安遭受酷刑的细节,来自他经过城市的十字路口时偶然碰见的法庭处决的丑陋陈尸。即将成为现实的消息似乎实然间在他身上触及到身体的理解力,将恐惧的份额分配给各种感官:他看到,感觉到,闻到,听到了明天集市广场上关于他死亡的种种细节。肉体灵魂原本谨慎地待在一边,没有参与理性灵魂的思考,这时突然从内部得知了泽农对它隐瞒的一切。他身上的某种东西像绳子一样断裂了;他的唾液干涸了;他手腕和手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的牙齿打颤。他在自己身上从未体验过的这种迷乱,比这场厄运中的其他一切更令他惊恐:他双手按在下颌上,深呼吸以减缓心跳,终于成功地制服了这场身体的骚乱。这太过分了:他要在肉体或意志溃败之前结束,以防无力补救自己的过失。他的头脑重又变得清醒了,直至那时为止从未预见过的风险向他涌来,它们很可能会妨碍他理性的出路。他朝自己的处境投以一瞥,就像外科医生在身边寻找工具并推算运气。

    作者按语

    作为本书书名的“苦炼”这一术语,在炼金术著作中指的是将物质进行分离和分解的阶段,据说,这一阶段是“大功”当中最为艰巨的部分。今天人们还在讨论,这一表述究竟指的是对物质本身进行的大胆试验,还是可以象征性地理解为思想挣脱陈规和偏见的过程中经受的考验。想来它有时意味着两重意思的其中之一,有时则二者兼具吧。

    此外,我们还会注意到,弗洛里安修士出于嘲弄而送给泽农的图画,不是别的,正是哲罗姆·博斯的《尘世极乐园》中两三组人物差不多一模一样的复制品,这幅作品如今在普拉多博物馆,它出现在菲利普二世收藏的艺术作品目录中,标题是:“一幅世界多样性的图画”。

    《苦炼》创作笔记

    《苦炼》试图呈现的是另一种奇异的自由,即如果我们不拒绝它的存在,它就在我们自身逐渐发展起来,使我们得以摆脱某些桎梏,使我们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境遇,得以成为我们自己,即便习俗和必需已经让我们身受重创,变形,几乎扭曲。

    要经历过放荡才能走出放荡,要经历过爱情——在这个词约定俗成的意义上——才能判断爱情;要通过历史,才能挣脱历史的陷阱——也就是说,人类社会自身的陷阱,历史只不过是它的一系列档案。到达那个没有人的时期。

    描绘深渊晨的焦虑异乎寻常地困难,这种焦虑不是情感上的,而是形而上学的。大部分读者也许读者也许以为这里没有什么好担忧的。然而,这也是部分地发生在帕斯卡身上的情况,大部分读者关注的是感情充沛的《耶稣的秘密》,或者是迎合他们好争辩精神的说理部分。但是人们谈起帕斯卡的“深渊”时,仿佛他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洞。几乎从未有人触及主旨。

    另一个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表现内心的眼光而不是理智的观念,读者不要以为这是倒退而不是进步,尤其在法国理智的观念高高在上,排斥几乎任何其他形式的思想。内心的眼光是缓慢的,几乎静止不动的,它会令有些人感到扫兴,这些人以为智力是某种快速的东西,甚至不惜以肤浅为代价。只有纪德,在《人间食粮》里触及到了某种非常深刻的东西,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也许他自己以为只是一个悖论:“智者是无缘无故感动的人。”要有勇气描绘一个沉浸于凝视不足道事物的人物,这种凝视是神圣的,令人筋疲力尽;描绘一个人的头脑多么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察觉到事物的奇异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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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2023-05-31《苦炼》 [法]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著段映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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