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既禾
(一)
许柠柠的睡眠质量有多好呢?
在去甘南的大巴上,她被分到了陈晖身旁的座位,在一众女生的艳羡里,她打着哈欠、不以为意地落座,并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没有花痴,没有搭讪,没有偷拍,而是把头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那次的暑期采风活动,在全国的高校招募队员,最终筛选出的40位大学生,将会在甘南度过一个月的时间。队员们被分成四组,摄影、摄像、文学、绘画,在那个时候,“文青”还没有被互联网变得意味深长,“梦想”也不是一个奢侈而羞于说出口的词汇,每张脸都年轻又美好,大家聚在一起,就像星火尝试燎原。
陈晖无疑是队员中的明星人物,摄影组的组长,头上顶着名校的光环,温文尔雅中又溢出一点点凛冽,即使不笑,唇边也好像荡漾着风,是甘南的风,清澈,纤尘不染。
和影视作品中展现的一样,他出现的地方,总有女孩子窃窃私语,还带着讳莫如深的笑。确实,恐怕没有人会对漂亮的皮囊视若无睹,除了——嗜睡且反射弧极长的许柠柠。
大巴上,许柠柠扎着马尾的脑袋一路摇摇晃晃,最后干脆靠在了陈晖的肩膀上。男生一惊,扭过头去看,发现她睡得昏昏沉沉,毫无意识,睫毛在西北的阳光下微微跳动,像在为粉红色的梦境伴舞。
窗外,荒凉的黄土塬开始失去踪影,森林和草原开始闯入眼底,即便是盛夏,远处的山顶依然有音乐的雪痕,太阳从云缝里冒出来,牛羊漫不经心地啃食着草地上的阳光。
神奇的甘南,是藏族自治州,在青藏高原东北部,在古老的新石器时代便有人前来开发这片亘古荒原,如今则是梵天净土,用蓝天、白云、绿野、湖泊和转经筒,惊艳时光。
没有那个摄影爱好者可以抵挡此般美景的诱惑,陈晖尽量保持肩膀的平稳,僵着身子掏出了相机。对准窗外的镜头不自觉地转向身边,按下快门,照片上是许柠柠沉睡着的脸——婴儿般的纯真,安静又美好。
(二)
白天,队员们三三两两各自行动,到了晚上,则是集体的狂欢。
甘南地处西北,天黑得迟,梦来得早。等到晚霞渐渐褪去,大家便聚集在夜幕下的草地上,燃起篝火,席地而坐看星星。不知谁搞到一台破得可怜的音响,拎到篝火旁,在电流声中,缓缓唱出古老的民谣。
广袤的甘南,深邃的夜空,似乎可以包容所有年少时的贪玩和野性。有人拿着点燃的树枝四处挥舞,嘴里呜哩哇啦乱叫;有人跑去大草原的湖边,抱起巨大的石块扔进水里;有人把自己的诗谱成曲,抱着麦克风唱起来;有人脱掉鞋子跳舞,夜风里有笑声和飘动的裙摆……
二十岁左右,一生中最快乐的年纪,可以像野草一样生长,日子灿烂得要命。那些平日里纯粹、孤傲、不同流俗的灵魂遇到一起,生出最振聋发聩的声音,又浪漫,又自由。
平日里,喜欢写诗的许柠柠常常被视作异类。高中时,她的日记本曾被班主任撕个粉碎;大学时,前男友觉得她“不切实际,活得不现实”提出分手。没有人可以欣赏她所体察到的美,那种孤独感常常像海啸一样席卷而来,无法逃脱。
直到抵达了诗意蔓延的甘南,遇到一群仿佛为美而生的年轻人,许柠柠才终于找到了归属感,并很快融入其中。
不过,文艺的狂欢没能改变她的嗜睡,许柠柠曾在新闻里看过,有一种病叫“发作性睡病”,患者会随时随地不受控制地睡着,她想,自己可能有轻度症状吧。
在甘南的日子里,她一度在草地上睡着,在小城路边的长椅上睡着,在藏民的蒙古包里睡着,在任何可以栖身的陌生角落里睡着。
一次,许柠柠在自由活动时间一个人去小广场晒太阳。集合时间到了,队伍里却不见她和陈晖的身影,老师派人去找,几个同学在广场一侧的台阶上发现了熟睡的许柠柠,以及呆坐在旁边的陈晖。
陈晖自己也说不清这份莫名的守护有何初衷,却习惯般地想要陪在她身边,恐怕眼前这个天真烂漫的姑娘有任何闪失,像小王子保护他的玫瑰,心里装着满满的温柔。
同学叫醒许柠柠,有些担忧地调侃:“柠柠啊,你是不是还没有进化好,高等生物有自我保护的意识,会对陌生环境有所警惕,你倒好,哪里都可以成为你家的沙发,就不怕不安全。”
许柠柠揉了揉惺忪睡眼,委屈巴巴地回答:“哪有不安全了,我这不是没事嘛。”
“可不是没事,你睡着的时候,陈晖永远在旁边守着,能出什么事。” 一旁的女同学不无妒意地接话。
许柠柠这才意识到,每次在不同的地方睡着,醒后都能在不远处发现陈晖的身影。本以为是他偶然经过,没料到是有意的保护和守护。感动到不能自已,又不知道该怎么致谢,许柠柠干脆红着脸逃了,丢下来找她的同学们和陈晖,一个人跑回了集合点。

(三)
晴朗的日子,许柠柠喜欢一个人沿着长长的街道散步。夏河的马路笔直,走啊走,就走到拉卜愣寺。那是藏传佛教格鲁派最高佛学院,被称为“世界藏学府”。
许柠柠爱爬寺庙对面的小山,有时,她会在山坡上遇到藏族老人,皮肤黝黑,花白的头发被编成一丝不苟的辫子,手执佛珠倚靠在半山坡上,和花草在一起,闲逸又悠然。
听当地人讲,甘南的老人们很少出去也不愿出去,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他们走重复的路,看朝夕变幻的风景,过最简单的生活,有时候在山上一坐就是一天。累了就躺在山坡上,像动物一样与土地融为一体,草木在风中轻摇,仿佛那是最美好的世间。
遇到这样的老人,许柠柠就会远远地坐上一会儿,不打扰也不惊动,被发现了就相视一笑。在那片山坡上,可以俯瞰拉卜愣寺的全景,金黄色的佛塔,红色的帷幔,在夏日的阳光下静默着,仿佛全世界,都没有什么可紧迫、可忧心的。
陈晖总会在某个瞬间闯进她的视野里,那段日子,他们似乎莫名其妙地亲近了许多。两个人一起在山坡上看夕阳,去晒佛台拍照,拿出一整个傍晚去转经。在拉卜愣寺的外墙,有2000余个转经筒,在世界最大的转经廊,虔诚的信徒缓缓走过,逐一触碰每一个转经筒,陈晖和许柠柠则跟在后面,默默转经,默默许下各自的愿望——全部有关对方,却又互不知晓。
夜里,同学们照例呼朋唤友,去桑科草原燃篝火、唱歌、嬉闹。每次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人群中,他们总要引起一阵喧闹,有人酸溜溜地调侃“你们怎么总是偶遇”,也有人笑嘻嘻地打趣“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们则像初恋的高中生,不解释也不搪塞,只是笑着,温柔。
高原的温差极大,入夜,即便是盛夏也有凉风习习。为了防止许柠柠在草地上昏昏睡去,陈晖总会叫她四处走走。那天,他像小孩子一样,拉起她便朝远处跑,月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像梦一样。
跑了许久,才终于停下脚步,陈晖指给她看,不远处,是一片安安静静的野海子,星星倒映在水中,一闪一闪。四下无人的草原上,似乎能听见小花呼吸的声音。
那一年的陈晖二十岁,却在那一天幼稚得不行,把自己发现的风景像秘密一样双手奉上,然后在最适合与爱人共处的天地里,毫无新意地掏出了一张明信片,说:“想送给你。”
许柠柠还是感动了,借着皎洁的月光,她看到卡片上誊写着娟秀的小字,是王小波的话:我十七岁时在插队,晚上走到野外去,看到夜空像一片紫水潭,星星是些不动的大亮点,夜风是些浅蓝色的流线,云端传来喧嚣的声音。那一瞬间我很幸福,这说明我可以做个诗人,照我看来凡是能在这个无休无止的烦恼、仇恨、互相监视的尘世之上感到片刻欢欣的人,都可以算是个诗人。
许柠柠觉得,星空下的赶路人仿佛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从此以后,不再孤单。
(四)
暑期实践的带队老师是位五十多岁的老教授,教文学与影视。闲暇的时候,就带大家一起写诗、写剧本、演话剧,无边无际的草原变成舞台,每个人都兴致盎然。
许柠柠爱所有诗意点缀的生活,这样盛大而炽烈的文学化表达,自然毫不犹豫地参与。陈晖则大多数静默在一旁,含蓄而内敛的性格让他没有什么表演天赋,夸张的台词,也永远没办法恰到好处的念出口。
那一晚,他们编排又表演了故人的重逢、情人的误会、哲人的论辩、恶人的救赎,到最后,年轻的学子依然觉得不够尽兴,决定演一出临场发挥的大戏——大家围坐在篝火旁,每人一句诗性的台词,让情节肆意发展。
指导老师来提供故事的开端,用他的话说,“抛砖引玉”。许柠柠蹦跳着选择了最后的位置,毫不谦虚地调侃:“那我来画龙点睛!”
混乱中,大家挑好了各自的位置,在篝火旁围成圈。正欣喜地左顾右盼,许柠柠发现陈晖悄然站到了自己的左边,游戏按照顺时针方向开始,也就是,陈晖取代她,成了最后的一个。
“干吗?!抢我的点睛之笔。”许柠柠半开玩笑,半是佯装愠怒,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对陈晖宣战,全然不顾此前的情深意长。
陈晖挑了挑眉毛,淡淡地笑了,没说话。
游戏很快开始,许柠柠就也不再追究,全当自己的妥协是对一个社交恐惧症患者的保护。
老师给出的开头,荒诞又饶有趣味:来自外星球的树枝漂洋过海,来到我日记本的封面上。
同学们脑洞大开,一句一句接了下去——
“我描摹了它的脚印,里面装满了漂泊的砂砾和荆棘。”
“我把砂砾铺成路,把荆棘编成桂冠,向前走,为心爱的姑娘献礼。”
荷尔蒙爆发的年纪,很容易为爱情着迷。没多久,故事就从外星的树枝,讲到了秋波与心动:两位年轻人时而一见倾心,时而会错了意,时而聚少离多,时而相拥而泣,时而分道扬镳,时而重归于好……
许柠柠的前面,是一位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他言笑晏晏地说出自己的台词:“当鹭鸶把亲吻给风,我把全部的爱给你。”
明知道游戏不过是游戏,但面对男生突然抛来的含情脉脉的台词,原本摩拳擦掌的许柠柠一下子乱了阵脚,在众人的起哄中,她不自觉地转过头,求助似的看向左边的陈晖。陈晖依然没说话,温和地笑着,眼睛明亮,像天上的星。
许柠柠蓦地镇静了许多,脑海中又复述了一遍上一位男生的那句“把全部的爱给你”,抿了抿嘴,说:“爱是什么?”
这成了当晚最简短的台词,像是狡黠地把难题甩给了陈晖,又像是求证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是荒野里最后一朵玫瑰,是星辰上的白日梦,是风与长路,是你。”陈晖的答案,故事的结尾。
谁能想到,木讷又沉静的男孩子,给出了这样的结尾。理工科摄影爱好者的浪漫,顺利赢得了所有人的掌声。喧闹间,陈晖和许柠柠默契地对视、微笑,像是确认了什么。

(五)
三周时间匆匆而过,队员们一起从夏河去临洮,又从临洮去卓尼,油菜花开的季节到达扎尕那,他们将在那里度过最后的一周。
扎尕那在迭部县西北30多公里处,原始又古朴,人们在那里游牧、农耕、狩猎和樵采,与自然融为一体。没有商业街和夜市,没有酒吧和KTV,人与人之间也简单赤诚了许多,爱便携手,恨便分别,快乐的时候唱一首情歌,悲伤的夜里对着云朵掉眼泪。就连外来的“闯入者”,都不自觉地纯真了起来。
陈晖陪许柠柠一起去爬晨曦洒满的山坡,走累了,便并肩坐着,夏日的阳光洒在男生碎碎的刘海上,许柠柠有些失神,恨不得把这珍贵的时光死死地锁在心底,把眼前这个像夏天一样明媚而清澈的男孩子放进梦里,留住。
在藏语里,扎尕那的意思是“石匣子”。它的地形,既像一座规模宏大的巨型宫殿,又似天然岩壁构筑的完整古城,数不清的藏寨散落其间,木板建的二层楼依山而建,鳞次栉比,背靠着的山峰像刀削一样指向天空,像高峻浑厚、坚不可摧的城墙,把扎尕那围在城中,经幡迎风飘起,美好得不成样子。
美景的美,让人留恋,也让人难过。许柠柠有些怅然若失,走马观花的过客总要离开,那份若有若无的心动,恐怕也是如此吧,真实,但是短暂,不会有任何结果。
过去的日子里,她发现自己的嗜睡改善了许多,时间被陈晖带来的欢乐占据,很少再昏昏沉沉。她险些就承认了:那些我们所说的习惯、弱点甚至疾病,是可以被爱疗愈的。但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天各一方,就重新怀疑爱是什么。
她开始刻意疏离陈晖,在心理上提前练习分别。
陈晖有些莫名其妙,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每天跟屁虫一样跟在许柠柠身后,像影子一样。他不知道的是,许柠柠有无数次想回过头来抱住他,问一句“未来的路能否一起走”,但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咽回去。
萍水相逢,不能当成命中注定。她告诉自己。
时间飞快,白驹过隙,转眼就是告别的日子。晚宴上,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对这群年轻人而言,甘南就像青春岁月里的乌托邦,短短的一个月,承载了太多梦想和希冀。老师的一句“希望你们带着在甘南这片土地上获取的武器,江湖流浪去”把晚宴的氛围推向高潮,大家陆续起身,与一路同行的友人拥抱,许柠柠坐在座位上不愿起身,直到陈晖站到身旁。
依旧是毫无新意的“递卡片”戏码,这次是一叠照片。
那是摄影师陈晖送给模特许柠柠的礼物,照片里的她,有的在山坡看日出,有的在湖边丢石子,有的在马背上傻笑,有的在客栈楼顶上写诗。
最后一张,是他们初遇时的场景,开往甘南的大巴上,睡着的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照片背面,依然是娟秀的小字:爱是荒野里最后一朵玫瑰,是星辰上的白日梦,是风与长路,是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