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 2066年 1月5日 星期一……”公交车上的电子屏滚动着错误的时间。
“2066年，76了。不，活不了那么久的。”李木峰想。
今天去接十多年没见过面的二叔一家。二十五岁之前，父亲的请求他总是直白地答应或者拒绝。二十五岁开始，父亲说：“你看看？”他说：“好，爸，我看看。”是谁有次抽着烟跟他说过，成熟是不用人教的圆滑。烟太浓，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对李木峰而言，想与做现在变成了没有关系的两件事。不想归不想，做不做需要权衡。他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但也说不上讨厌，“与自己方便”在这两年好像成为了他做事的一贯原则，他变懒了，懒到自以为彻悟了一个道理：顺从是最不麻烦的。
我到了，在出站口的永和豆浆。
李木峰给二婶的备注是木雨妈。
聊天框显示“正在输入”的状态。两分钟后他收到了木雨妈的回复：好的，我们还有十分钟就进站了。（一个可爱的微信表情）
木雨来北京上大学，宴请了一大家子人，包括曾经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大打出手，扔下一句“从今以后你家的人一个也不认”的李木峰父母。父亲告诉李木峰的时候，只说了有点熟悉的一句：木雨你还记得吧，你二叔家的妹妹。考上大学了，在北京。我和你妈去吃饭。小时候的李木峰不知道大人们在吵什么。其实至今也没听父母说过。清楚在记忆里的是二婶把母亲推出了门，母亲抹了一把眼泪拽着他回家，父亲那次没有和他们并排走，跟在后面。后来，李木峰上初三的时候一次周末回家，父亲带了一个小女孩回来，说是他的堂妹，他小时候见过，叫木雨。小女孩拿着舔到一半的冰淇淋，怯怯地叫他哥哥。
“是木峰哥哥吧？我是木雨。”少女的声音打断了李木峰的思绪。
“啊，是的，木雨，坐！你爸爸妈妈呢？”
“在后面！”木雨转身叫，“爸，妈，这儿呢！”李木峰才定神看到木雨的背影：粉色的皮质书包，牛仔短裤，头发散着，自然的黑色。还是一样肉乎乎的。木雨转头，笑容散开，眼睛弯成两条弧线，很久没见过。
“小峰啊，来了多久了？”这次是二叔先开口说话。二叔二婶好像没怎么变，只是也都老了。
“孩子刚到时发微信了呀，你不是还看了嘛！”二婶说完，伸手轻轻拍了拍李木峰的胳膊：“小峰都长这么高了。”
“现在的孩子，都长得高，你看木雨，还有他们班同学，现在孩子哪像咱们那会，没啥好吃的。”
李木峰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没吭声，刚才听他们说话的时候他晃神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模糊的、大喊大叫的、把母亲推出门的二婶。和眼前这个一身浅灰休闲装、比他矮一个头的女人相比，记忆像是一场梦。
“二叔二婶，你们住哪？先把东西放下，我请你们吃个饭吧！”
“我们在火车上吃过了，不饿。咱们进去坐着说会话吧，我们还给你带了醪糟，是你奶奶家斜对门的胡子叔家做的。你小时候就爱喝。”
李木峰笑着说谢谢。
大部分都是二婶在说话，木雨一直在一边安静地听，偶尔看看手机，二叔热衷在二婶讲到女儿学校的时候插进几句话，神情满意骄傲。他们最后也没有说自己住哪，也没有吃饭。最终以让“小雨加好哥哥微信，以后你们都在北京，常见见”作结。二叔说：“还麻烦你请了半天假，我说快递就行，你二婶非得亲自把醪糟交到你手上。”
他们在地铁进站口分手，木雨说她订了酒店，约的车会来接。
木雨的微信名叫小雨点，头像是一只小猫。是她这个年纪的风格。李木峰给她改了备注：木雨。又加上两个字：木雨妹妹。他对有个木雨这么大的妹妹这事有点陌生，但又有点开心。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童年太过孤独。想到这，李木峰有点伤感，拿起手机开始玩游戏。人们喜欢玩的大多数游戏似乎都是和消灭有关的，像是一种惯性，惯性地喜欢消灭一切互相雷同的障碍，建筑一个看似不断接近顶峰和绝对孤独的自己。
“只有XY，没有YY。”坐在眼前的男人跟旁边的金发女人说。突然听到了高中生物，李木峰停下了手里的游戏。
“那XX呢？有吗？”
男人顿了一下，扶了扶眼镜，自信地笑：“没有。”女人如同接收新知才认清了现实般恍然大悟：“哦~”
他们没注意到李木峰笑了。他站的角度看不到女人的表情，她应该是满眼崇拜吧？真好骗。他想。她还不知道这个男人随口便否认了她的存在，没有XX。
李木峰开始是嘲笑他们的，嘲笑男人的无知狂妄，女人的无知单纯。但瞬时间他又毛骨悚然。那句话会不会也有男人本能、自觉、或者什么控制着的原始吐露？没有XX，没有女人。一种微妙的缘由。
对性别的认知，李木峰也自觉模糊，他交过两个女朋友，能领会到所谓男女性思维和做事逻辑的不同，但却并未能帮助他恰当地、抛开生物构造地去区分这两种——人。因为他时常觉得自己像是个男人样的女人，又时常是个女人样的男人。
下了地铁，天气依然燥热，盲道上依然密密麻麻停着各式各样的共享单车。树荫下的草上躺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他枕着长条形的包，身边蹲着一个头发脏乱的女人。男人在均匀地吸气吐气，女人就蹲在那里，看着他睡觉。
是啊，谁能都分清楚呢？李木峰站定，打开朋友圈。大家的状态依然没有什么惊喜，每个人早都给自己贴上了不想被拆穿的标签。木雨妹妹刚发了一条朋友圈，定位北京西站：迈向新生活。
李木峰给她点赞，掂掂手里的醪糟瓶，决定打个电话给昨天刚辞职的浪陈，约个酒局。
（于野 写于201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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