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情(第八十八章)夜半琴音
龙婆婆做的这一桌菜的确是不沾荤腥，全是些清水豆腐小白菜，但饶是如此，也比那些干巴巴的馒头要好得多了。加之龙婆婆厨艺尚好，这一顿晚饭吃下肚，倒也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这人一旦吃饱了肚子，便容易觉得困倦懒散，妖当然也不例外。天才微黑我竟已有了睡意，本想带着素素一同去睡觉，但不知为何，她竟显得很是怕我，反倒是对年迈的龙家夫妇更显亲呢。
我不禁觉着有些窘迫，但好在二老心善，又因他们年老无子，见素素长着一副乖巧的模样竟很是喜欢，于是主动担下这一夜照顾素素的责任。还告知我不必介怀，也无需忧心，一切有他们照料。
我落得一身清闲，自然乐意，于是早早爬上床塌，枕着乡间的虫鸣蛙叫声入了眠。
我以为这一觉当无梦无惊的睡到天明，哪想半夜却忽然不明不白的醒了过来。
此时万物俱梦，虫声兽语皆已不闻，透过窗子一望，只见院子里虽无火光，但月光却出奇的透亮，照的四处明晃清晰，色润诱人。
我看了一会儿，只觉睡意已消，于是披上外衫，汲上绣鞋，往外走去。
乡下人大多睡得早，何况此时早已过了子时，寨中更是安静的出奇。在这万物俱静的时刻，我却在恍惚之间听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琴声。
什么人在这夜半时分孤身抚琴？
我鬼使神差的循着那琴声走去。
那琴声渐渐清晰，琴音略带哀愁与无奈，伴随着一股不深不浅的流水声，显得亘古且绵长。
我越走越远，走到了一条河边，那琴声便是从上游随水而来的。我于是顺流而上，不多时，便见临河之处有一道白色的背影。
那人朝河而抚琴，双臂微动，身形端然而气质。今夜本是月明，但到了此处，好似所有的月光都聚集到他一人的身上，使他整个身体都散发着淡淡的白光，显得无限圣洁，容不下一丝亵渎。
万物不及这一人光明，万物在这人面前，皆不得不黯淡了三分。
他的琴声本是流畅动听，却在我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戛然而止。他立即收了手，拂袖一挥，古琴便随风而散，适才的一切仿佛梦一般短暂即逝。
“你怎么来了？”净玄转过身来，难得的显出有些慌乱。
“我怎么不能来？”我反问道，“从前一直不知道，大师原来还会抚琴。”
他抿了抿唇，默不作声。
我上前一步，又问：“为何不继续弹奏？莫非大师认为，我这等粗鄙之耳不配聆听你的高洁之音？”
“莫要胡扯，”他摇摇头，“琴技不在高低，只在各人心境。抚琴本为静心，受了打扰，自然无法继续。
“大师这便是在怪我了？”我笑了一下，并不在乎他话语里的谴责之意，反倒对另一事更起了兴趣，“不过我倒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才能让大师的心思缭乱，要靠抚琴来静心？”
他眼底闪烁了一下，并不肯回答，继而淡淡扫了我一眼，问：“你不是早早便歇下了，怎会半夜醒来？”
“我也不知道。”我叹了一口气，走到他适才抚琴的地方坐下，“也许是上天注定，要让我撞见你这百年难得一听的琴声。”
他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也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下，依旧默不作声。
时光便这样静静随水流淌。
月光很亮，河水很清，天上有一轮月亮，河里也有一轮月亮，我盯着河中的那面隐隐约约的月亮，不知不觉的出了神。
“你在想什么？”净玄忽然启口，打破了这份沉谧。
“我想…素素的记忆，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你很在乎她的记忆恢不恢复？”他问。
“也许罢…”我答，“你想啊，一个人好端端的记忆，无缘无故的便消失了，这总归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他仿佛愣了一下，顿了顿才道：“记忆有快乐，也有悲伤，忘记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皱了一下眉：“快乐也好，悲伤也罢，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事，别人有什么资格决定她要不要忘记？”
“……”
他似乎是被我这句话噎住，半晌相对无言，愣了许久方清了清嗓道：“你觉得，于程素素而言，从前那些事还有没有被想起的必要？”
这回轮到我愣住了，我不禁陷入了沉思，诚然，素素过去的日子并不是平静喜乐的。她自小贫寒，与孤母相依，后来母亲故去，她嫁入张府，夫君不是她的意中人，也无法成为她的依靠…她上被张夫人欺压侮辱，下被一干丫鬟鄙夷捉弄，病重之时连个贴身照料的人都没有…这样的生活，当真还有记得的必要么？
“我只是，只是不甘心…”我叹息道，“初寒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却要全然忘记…我替初寒觉得不值得。”
“没什么值不值得，只要他自己甘愿。”净玄道，“小鹤妖，其实你并不懂得爱，你不懂得什么是成全。”
我不禁觉得气顿不已，面前这人，我爱了他几百年，他如今浑然不知便也罢了，但他怎可以说我不懂得爱？还说得，说得这样理直气壮，气定神闲？
“是是是，我一只鹤妖，懂什么人间情爱？当然不比大师，对什么都了解得透彻。”我鄙夷的道，话语中充满了不屑，“红尘三千情丝，大师哪怕只在寺庙里日日敲钟念佛，也能神有所思，心有所悟。”
“休得胡言，”他似乎有些生气，凝目瞪了我一眼，“佛家众事，容不得你混淆造次！”
“凶什么凶…”我被他瞪得很委屈，心神不由得一缩，是了，我险些忘了他是一个会捉妖的和尚，是我的天敌…他的威严我还是很怕的…
见我一副老鼠见着猫的姿态，他似乎又略有不忍，无奈的道：“我不是凶你…”
我等着他的后一句话，他却再无下文，过了半晌，只说了一句：“我只是认为，程素素应当有一个崭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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