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近黄昏的时候,霞光才渐渐显现出来,在暮色中映得天空有些发红,衬托出青色的残云,一片片轮廓清晰。
路过地铁站的时候,我看到很多人都举起手机拍照,才注意到这片晚霞的。
起先我以为天空中出现了什么奇观,便循着大家手机的方向看了过去。原来不过是天空比往常红了一些。我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主要是看摄影爱好者们是如何构图的。饭后无聊的散步中,我除了偶尔钻进电影院看个电影,剩下的最大乐趣,就是闲闲地在一旁窥视路人的小举动。
看到晚霞,多数人都是举起手机随便咔擦一两张,匆匆地回看一眼,便快速收起手机,继续赶路。好像美景如羊毛,别人薅了,自己便也要停下来薅一下,不然万一亏了呢?至于亏在哪,大概也没人去细想。
在这些人拍我就拍的俗流之外,偶尔也有脱俗的,对摄影有追求,比如我眼前的一个姑娘,穿着碎花的裙子,梳一个丸子头,踏一双帆布鞋,浑身上下除了LV包都散发出一种文艺气息。她看上去对构图很讲究,拿着iPhone X不停变换角度,却始终没有按下拍照键。
我看着有些着急。仔细看了看她的屏幕,却惊讶地发现,确实不易构图。
这晚霞,总有些局促。
我抬头,把目光从她的手机屏幕移开,仔细看这片晚霞的时候,发现局促的不是晚霞,是那些漫无边际的楼,让晚霞显得很局促。让我想起北京的天际线,前一阵子轰轰烈烈的拆广告牌,就是为了让大家都能看到不那么局促的天空。如此看来,这举措竟有些明智。
几年前,我曾在福建的一个小县城里住过大约半年的时间。对那里的晚霞印象深刻。
刚去的时候正是盛夏,便是北京现在的季节。小县城四处都是山,离县城稍微远些,住户就变得很稀少,从山下随便一处小路走进去,都可以一直往前走,似乎没有尽头。以前觉得曲径通幽这个词颇有意境,当身临其境,对这个幽字体会更为深刻了,不仅仅是幽静,更有一种幽冥的凉意。
山中没有人,却并不静寂。高低交织的虫鸣鸟叫,和着树叶碰撞的沙沙声,混响着足以遮蔽很多细小的声音。直到你感觉好像这底噪中有些不一样的小声音,再抬头一看,路上横着一只松鼠,用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你。它一点不害怕,似乎在为你带路,引你进入更深的山中。此时孤身一人,不由得想起聊斋里的故事,心中一阵发凉。突然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吓得整个人猛地跳起来,在地上找了半晌,才发现只是个熟透的野果从树上落下来了。
小小的恐惧,总能激发人的好奇心。在山中行走总能找到继续向前的动力。有时听到前面有水声,便忍不住快步走去,发现确有一处山泉,从略高的地方落下,形成小小的瀑布。用手捧着一点水,试着喝了一口,甘甜清冽,暑气顿消。正怡然之时,又发现不远处竟然有几座荒坟,便吓得赶紧离开,快步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豁然开朗的地方,与大路汇合,发现已经在半山腰上了,霞光映红了整片天空,点点炊烟从远处散落的房子悠然飘出,升到高处,便静止了,连着天上的云。想起李白的“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之句,是何等贴切。
这样的晚霞,在那个山中的小县城其实是极常见的,有些时候,霞光并不完全是红色的,而是七彩色的,随意地洒在一大片云上,便随风幻化出各种形状。第一次见到那种七彩祥云的时候,它如同一只愤怒展翅的凤凰,让我心中大震,以为是千古奇景独为我绽放,当时便只恨生不逢时,要在古代,肯定操起一根竹竿就发动农民起义直取中原了。
后来待得久了,才发现漫天的红霞,和七彩祥云,以及彩虹,都是山中再常见不过的景象,只能骗骗我这种农村进城务工沾染了大惊小怪的习气又返乡的二手文艺青年举起手机拍照。当地人都是习以为常到懒得抬头去看的。这都是雨后多见的自然现象,而山中最不缺的就是雨。
那个山中小县城的雨,多到可以用波诡云谲来形容。看天气出门,是很愚蠢的行为。因为烈日高悬的晴空,一样可以忽来一阵雨,迅雷不及掩耳地把你浇透。有时候你可以和雨赛跑,你在前面跑,雨就在后面追,我有好几次就是跑赢了的,跑到太阳最猛烈的地方,雨终于停住不再往前了。我就站着往回看,跑过的地方正在下着大雨,那种感觉是奇妙的,好像这山中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处处透露出与人相似的性格。当地人的小电动车上都插着一根狭长型的伞,就是用来应对这种不打招呼就即兴发挥的雨。
那几个月的山城时光,让我对晚霞自然而然有了一种记忆,感觉它就应该是映满天空,红得透彻的。普照得让人心里踏实。好像太阳在说,走了,明天见。而明天,它果然又准时地出现了,还是一样的颜色。就像你的家人,总会在你觉得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路的尽头。他们似乎都努力在用一切如常,来化解生命的无常,让庇护的人,暂时忘却时间终将给人带来的痛楚。
那个时候,我用尽所有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到,霞光也是可以局促的。
局促在这个巨大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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