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宫。
夜色渐深。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
寝殿里,太子李贤沉沉睡去,案上的香炉里青烟袅袅,可即使隔着那云岚一般的香雾,仍能看到他睡梦中眉间紧蹙。
漆黑的庭院,云遮了月,花影摇曳。
厚重的木门开了,前太子李弘悄无声息地进来,坐在床榻边,轻声呼唤:“皇弟,皇弟......”李贤睁开眼,看到李弘俊朗的脸,但倏忽间,那张脸苍白阴森,从那眼耳口鼻里涌出了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溅到了李贤白色的锦袍上。
李贤大骇,惊叫:“皇兄、皇兄”,一下从榻上翻身坐起,满头冷汗,那丝缎白衫已然打湿,紧贴在那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挥之不去的梦魇日日缠绕着李贤。
这雄伟又森寒的东宫就像一只张着狰狞大嘴的巨兽,要吞噬他,埋葬他。
2.
太平公主府。
武皇后素衣素裙,温婉柔和,完全没有朝堂上垂帘听政时的那份威严与霸气,大家在亲情的笼罩下谈笑风生。
李贤静静地坐着,他能够感觉到这温情的掩盖下,暗潮涌动。
皇后身边,是那个才华横溢、出水芙蓉般的小宫女——婉儿。
李贤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皇后的政务殿,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长裙,一只纤纤玉手挽着裙裾慢慢的走进来,莲步姗姗,如同一朵水中的红莲,娉婷而妖娆,让人移不开眼。
他当然知道这偌大的皇宫里,最稀缺的不是美丽,而是智慧。
当婉儿在政务殿奋笔疾书,为皇后草拟诏令的时候,当婉儿在家宴上代皇后赋诗的时候,李贤眼前一亮。他看到一双明媚得恍若三春之水的眼瞳,在那云雾氤氲之中,晶莹水光之后露出,眼波微动,仿若落花掠过平静的湖面,带起了心的一丝涟漪。
就在刚才,她搀着皇后踏进大殿的时候,那一身雪白的轻纱长裙,飘然若仙,当她一步一步走过来,纱衣飘荡,每一处衣角都像在拂动人心。
李贤不动声色间,目光在婉儿身上游动。
只有在看到婉儿的时候,他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3.
婉儿轻轻抬眸,坐在皇后身边的太子依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她看到那紧蹙的眉头,看到那深潭般的双眸,她有一丝的心疼,然后就深深陷入那深潭里。
从她走出掖庭,第一次在政务殿看到他,他白衣如雪,翩然绝世,纤尘不染,只是那紧蹙的眉,那冰冷的眼,让人心疼。她不禁想要走过去,轻轻抚平那眼里的忧伤。
婉儿再一次抬头,却撞上了那一道清亮的目光,那眸子里荡漾着满满的柔情,却瞬间消失,只剩下冷傲孤寒。婉儿的心颤抖了一下,之前的柔情难道是错觉吗?
太子的冷淡疏离让这场家宴几近不欢而散。武皇后黯然离去。
李贤伫立在秋的暗夜中,四野萧萧落木。他突然想哭,他知道无论他或母亲都已陷入绝境,他们母子都已在劫难逃。
晚风萧瑟寒冷,落叶满目飘零。
“太子殿下,殿下,”婉儿追上来。
李贤负手而立,却不看她:“何事?”
“殿下,其实,其实皇后是信任你的。”
“是她让你来说这些的?”李贤的声音竟也裹上了一层霜寒,凌厉的像一把刀子。
“不是,是奴婢自己要跟殿下说的。奴婢只是不想,不想殿下往绝路上走。”
“放肆!这话岂是你一个小奴婢说的!”
贤一步一步走近婉儿,他在婉儿耳边低声说:“也许我等不到那天了,她既然能杀了太子弘,还有什么是她干不出来的?”
婉儿一步一步后退着,她和他挨得这么近,他滚烫的呼吸吹打在她的额头上,带来阵阵令人颤栗的感觉,她害怕又渴望,心怦怦跳着。
李贤突然把婉儿紧紧地搂在怀中,像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
“婉儿,你知道吗,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爱上了你,你是那么与众不同、光芒四射,让我情牵魂绕,欲罢不能。我每时每刻都盼望能和你在一起,却又怕见到你,纵然你有千般智谋,这世上又有谁能逃得过她的掌握?”
“殿下。”
“没有人知道我住在东宫是怎样的苦。像牢笼一般,时刻置身于她的监控下。我就像是生活在一个透明的房子里,哪怕我穿戴整齐也一如赤身裸体,所以我只想逃走,只想远离她。婉儿,婉儿,你在听我说吗?”
婉儿伸出手臂抱住了贤,她知道她也爱他,深爱。她只要能这样和贤拥抱在一起,哪怕仅仅是这一刻,她宁可为这一刻去死。
然而,贤却突然放开她,并把她推开。她睁大了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贤向正走过来的三皇子李显说:“三弟,你过来,带这个女人回去。”
李显有点尴尬地看看婉儿,再看看李贤:“皇兄,她……”
“她?她不过是个奴婢,把她带走吧,我确实不胜酒力,告辞了。”他的眼里是化不开的冰冷。
明月当空,洒下的万里清辉好像给整个世界凝上了一层霜,有一种从心里蔓延开来的寒冷。他的剪影就这样映在月色中,寂寞得好像亘古不变的幽魂。
婉儿远远的看着他,看着这一片低沉的夜幕,泉水边的石廊上点着灯笼,被夜风吹得晃晃悠悠的,好像眼前的光明随时都要熄灭,风吹到她的脸上,带来了一阵冰凉,伸手一摸,却是一片湿润。
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4.
太子的寝殿仿佛迷宫一般,婉儿被带着向前走着,她充满了好奇和欲望,又始终是冷静而小心翼翼的。
婉儿是作为皇后的特使来到东宫。
她奉命把《少阳正范》和《孝子传》两本书带给太子。
婉儿被带到最深的深处,那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床边坐着李贤,白色绢丝长衫,头发披散,落拓失意,又飘逸自然。
太子漫不经心地起身,走向婉儿,目光放荡,他搂住婉儿对床榻上说:“看吧,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女人。”
婉儿被太子的无礼吓呆了,她睁大眼睛看过去,才发现凌乱的床榻上,竟然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婉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被眼前这由两个男人组成的淫荡下流的景象吓坏了。她哆嗦着,上牙碰着下牙。
她奋力挣脱着太子的臂膀,流着眼泪:“殿下怎么可以这样?”
“你要我怎样呢?像那个抢夺了李唐江山的女人期望的那样,每天在书院中道貌岸然地读那些圣贤的烂书吗?”贤说着就从婉儿书中夺过那两本书,转身就把它们扔进了正在燃烧的火盆中。
“不,我不愿见到殿下这样。”
“我怎样了?不错他是户奴,但他却是这世间最理解我的人,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能忘了朝廷上的争权夺利,才能忘了那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她把王朝拿走又能怎样呢?这王朝难道就不再姓李,而会姓她那个低贱的武吗?”
“就算是皇后在执掌你们李家的江山,但她每天辛辛苦苦做的都是正经事,而殿下在做什么?殿下或许正如那个正谏大夫明崇俨所说,终是成不了大器!”
“我成了大器又如何?就能打倒她吗?
“你在逼她。”
“是她在逼我。”
“太子殿下,婉儿求你了,别把你的生命当儿戏。”她无力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殿下不是在乎婉儿吗?婉儿也是爱慕殿下的,只要殿下让那个户奴走,婉儿情愿以死相报!”
“那么好吧,赵道生,你出去,我倒要看看这个奴婢能给我什么?”
如疾风骤雨般,婉儿被按倒在地上,她的衣服被撕烂,几乎赤身裸体。那深入骨髓的疼痛,还有那无法抑制的激情,她想那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不顾一切,她宁可在这样的时刻就死去,死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
然而,李贤却从她的身体中游离了出去,背转身,冷冷道:“你走吧,离开东宫。别再让我看到你,更不要再卷进我们母子势不两立的斗争中了。”
沙漏发出嘶嘶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5.
长安城太极宫。
远离了东都洛阳,远离了母亲,李贤终于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尽管太极宫久乏人气、年久失修,显得荒凉破败,他却仿佛是回到了真正的家。
他坐在祖父李世民坐过的那把破旧却坚实无比的皇椅上,聆听那残败的四壁所记录下来的祖父的声音,那永远的贞观之治,那是真正的伟大。
于是他更强烈地憎恨他的母亲,也更热烈地毁灭他自己。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与反抗。
他终日纵情欢乐,酗酒恣意,与各色女人尽享欢愉,如此还不够,还与户奴赵道生夜夜相伴,在断袖的云雨中寻求刺激。
他知道他已经英雄末路,而在四面楚歌之中唯一让他不能释怀的,是婉儿。
他想起他走那夜,婉儿在马车后面追赶着,他闭上眼,吩咐车夫不要停。跑出了很远,他终究忍不住掀起马车的帘子,婉儿摔倒了,爬起来不顾一切继续追赶。
马车终于停下,等着已经被甩得远远的婉儿追上来,她喘着粗气,满脸的泪水,几乎跌倒在负手而立的李贤身上。
他转身背对着她,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殿下,奴婢......来为殿下送行,奴婢担心......”
“为我担心?不值得。就此告别吧。”李贤上了马车。
太子的马车在深深的长夜渐行渐远,很快就被凄凉和黑暗所吞没。从中原大地到翻越秦岭天堑,那将是怎样的漫漫旅程。
她没有听见,李贤在马车里说:婉儿,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你。
婉儿被留在黑暗的旷野中,仿佛被丢弃,孤独而忧伤,还有永生永世的绝望。
6.
李贤回到洛阳后,背水一战地公然与武皇后对抗。
他明目张胆地说武皇后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杀朝臣杀宗室,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
他扬言他和武皇后不共戴天。
他甚至希望她能尽快来杀了他。
贤的疯狂叫嚣终于惹恼了皇后。
皇后派婉儿去东宫,希望婉儿能查出太子谋反的铁证。
贤一见婉儿就牵住了她的手,和颜悦色,春风得意,一点没有往日的压抑和冷漠。他在婉儿耳边絮絮叨叨:“走,我带你去看些宝贝。”
“婉儿,我在长安的时候好想你。”
“婉儿,你是我无论天上人间最最牵念的那个人。”
“婉儿,你怎么来得那么晚?如果你再来得早些,我一定把你从母亲那里要来做我的妃子。”
“所以婉儿,今生今世我们只能做兄妹了。”
“你不愿意吗?婉儿,你怎么哭了?不要哭。我不是回来了吗?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
李贤紧抓住婉儿的手,带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马厩深处走,马厩里昏暗而阴森,有马和干草的气味。
他们停在一个巨大的洞穴前,婉儿周身颤抖。
李贤紧紧抱住了婉儿,说:“婉儿你真是个好姑娘,我恨不能和你生生世世不分开,你能原谅我总是伤害你让你哭吗?那不是我的本意。你我生不逢时,上天让我们相遇就是在惩罚我们,降苦难于我们,所以我要远离你。愿意属于我吗?就在此刻。这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我的时间不多了,婉儿,告诉我,你愿意吗?”
婉儿泪如雨下,在李贤怀里不住地点头。
然后是昏天黑地天摇地动海誓山盟刻骨铭心。这才是真正的永恒,永远铭刻在婉儿的生命中。
李贤在婉儿耳边说:“好了,这一切该结束了。”
他推开婉儿,跳下那个洞穴,扒开柴草,婉儿便看到了那一件件深埋地下闪动着咄咄寒光的兵器。
“殿下!”婉儿不知所措,叫出声来。
“婉儿,你知道吗?我的内心就像这个私藏兵器的洞穴,每时每刻都充满了恐惧和紧张,以至于都容不下我对你的爱。”
“殿下,不要......”
“我知道母亲随时随地都可能杀了我,与其让这个女人的剑日日都悬在我头顶,还不如顶上去,迎向那剑,宁可粉身碎骨。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兵发东宫。我宁可战死,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婉儿摇着头,颤抖着,已说不出话。
李贤定定地看着婉儿的眼睛:“婉儿,你知道母亲为什么派你来东宫吗?母亲已经痛下决心要杀我了,她只是想试试你的忠心。不是你,也会是别的人,但我情愿是你。去吧,把你看到的告诉那个女人吧。”
“殿下,殿下杀了奴婢吧,奴婢不愿意看到殿下被伤害。”
李贤把跪在他脚下痛哭的婉儿扶起来搂在怀中,忿恨道:“你看她是怎样的恶毒,她知道我深爱你,偏又让你来揭发我,让我们自相残杀。是我有意让你看到那些兵器的,我这是为了你。为了她能信任你,为了她能让你活下来。你背负着家族的仇恨和使命,你必须活下来。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心,去吧。”
“殿下,我不想失去你!”
贤已然转身,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
7.
清晨。
当启明星亮起,整装待发的禁军终于在武皇后的一声号令下攻进了东宫。
兵士们直奔马厩,轻而易举地翻找出马厩里的兵器。
贤被囚禁。
武皇后在盛怒之下,令婉儿草拟处置李贤的诏书。
婉儿的心滴着血,碎成了一片一片,她一笔一划地写着:
太子怀逆,废为庶民,流放巴州。
皇太子李贤就这样被废黜,并被押解于蜀地巴州的穷山恶水中,在一座破败的皇家行宫里苦度余生。那里四季闷热潮湿,遍山的竹林终日被笼罩在连绵不绝的雾气中。那里没有自由,很少见到阳光,他终日郁郁寡欢,但却心静如水。
有时会想起远在长安的婉儿。
婉儿的生活沉入黑暗。
从此,在婉儿身边,在早朝的大殿,在政务的厅堂,在后宫,在东宫,在洛阳城中所有的地方,都不会再有贤的影子了。
婉儿寻找,寻遍宫城,了无踪影。她叩问苍天,苍天不语。哪怕是在梦中,贤都不曾前来。
直到四年后,蜀地巴州传来李贤死去的消息。
婉儿瞬间被击倒,她跪在那里,不停地哭着不停地摇着头,她想说点什么,她张着嘴,却说不出心里想说的话,甚至,她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只有眼泪不停地流下。
她的至爱,和她毕生的忏悔,全随了远方那个灿烂生命的凋落而凋落。
她知道,无论贤怎样毁灭他自己,他却在婉儿的生命中永恒,他让他的生命这样披肝沥胆地燃烧,永远照亮着婉儿脚下的路。
而这燃烧的火焰,却将婉儿从心到灵魂,都焚烧殆尽。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END
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010~水清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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