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一度中秋,可人已经没有去畅快赏月的心情。偷偷地欣赏嫦娥的伤疤,我是再也不会去干这样的事了。
往年的中秋,月圆,天高,充满了喜气。今夜,广寒宫中的嫦娥,是最寂寞无助的一夜。乌云遮住了她美丽的面孔,长长的袖儿,挥落的泪水,变作潇潇的风雨。
如同窗外的凄凉,我的心也更漏滴滴,一阵愁似一阵。
随手拾起《花间集》,恰读到韦庄的《女冠子》其一:
“不知魂已断,
空有梦相随。
除却天边月,
没人知。”
谁知此词,却引出了一段“除却天边月,没人知”的心绪。而且,此段思绪,梦牵魂绕,已有多年。录了下来,也可以卸去一点点心头沉沉地压着的痛。只是,今夜,天边,连月也没有了……
我已记不清,是否同小俊哥哥一起过过中秋节,但每当月明的夜晚,我一人身在异乡,倒是深深地忆着他的。
初恋伊始,我对选择恋人,充满了奇怪的幻想和错觉。对于身边喜欢我、我也喜欢的男孩儿,我真算是最最有眼无珠。结果是,亲手为自己第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情,开了一张阵亡通知书。
当我正在为自己的错误悔之晚矣,也正在为初恋的棺材,钉上最后一枚铁钉之际,我收到了久违的小俊哥哥的来信。
我脆弱弱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也为他信中,深沉知心的问候所感动。
这时,我才明白了一件事:我真正爱着的是小俊哥哥!而我多年来,却不敢面对这一现实,一错再错,错的不可收拾。
当初,我若是感应了小俊哥哥对我的情意,把它升华为自己的初恋。那么,懂事早熟的小俊哥哥,一直在暗中照顾我的小俊哥哥,会加倍地来爱我的。
而我,一旦徜徉在这深深的爱海中,我也会一如鱼儿,有了更广阔的遨游空间。
我如大梦初醒。此时才明白,但心上,却已实实在在有了一个刀划过的伤痕,隐隐作痛。而这一醒悟,便使这份痛,更为深切。
认识小俊哥哥,还是在念初一的时候。
一日,我们心血来潮,忽然有雅兴去爬龙门,于是,便一窝蜂倾巢出动。
一路上,乘车、步行、爬山,汗流浃背,千辛万苦,上到山顶,已是气喘吁吁,脚瘫手软了。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优美的花灯,调子十分诱人。歌声把我们吸引了过去。一看,原来不单有歌,还有舞呢!
这是一队年纪和我们一般大的学生,和一大群专业演员,配合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们,正在风景如画的旅游胜地,拍电视风光片。
只见十多个身着细腰红袄、绿裤的小姑娘,手持绸扇,正一边唱着,一边翩翩起舞。
前面领舞的,是一位扮作老大爷的男孩儿,个子细细高高,长得眉清目秀,身着白色对对襟衣,腰扎红绸带,鼻孔里“长”出了两撇黑黑的八字胡,那样子十分的滑稽。
这,便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小俊哥哥了。他,留给了我一个出其不意的印象。
欣赏着这优美又热闹的花灯,看看这群载歌载舞的同龄人,我顿觉疲劳全消。
斗转星移,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过去了。
当我们一脚跨进高中,望望身边的同学,个头又窜上了一大截。在新的起跑线上,全身流动着青春的血液。
后座的男同学,是一位英俊挺拔的细高个“豆芽菜”。第一堂课看清他就觉得似曾相识,几日后,便相处熟悉了。
此时,记忆也得到了复活——原来,他就是三年前,在山顶上扮演老大爷的小俊哥哥。
三年后的他,虽然还可以找到从前的影子,却已脱去了初见时的童趣稚嫩。
因为他比我们大一点,而且,他对所有同学们都好,也很会关心照顾人,我又小一些,他对我就尤其关照,所以,我和大家一样,都亲热地叫他俊哥哥。
从此,又是三年寒窗,我们同在一个屋顶的荫庇下苦读,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段缘,真是让人“不解”!
在学校运动场上,我们都最活跃。一同打篮球,一同当裁判,一同为一个好球而高兴,一同为一个失误而惋惜。下雨了,我们同打一把伞,天热了,我们一同分享一大箱冰棍儿。我们一同拍过的篮球,一个已旧,又换上一个新的……
在我的眼中,他永远是一个宽厚懂事的大哥哥的形象。教室里,为了一个难题,我们争的面红耳赤,到头来,我赢了,他歉意地一笑。我输了,他宽厚的又一笑。
也就是他,习惯性的宽厚的那一笑,使我做了许多任性的事。
记得一次运动会,我们同桌吃饭。我一时粗心,夹了一块儿肥肉在自己碗里,禁不住直皱眉头。他看见了,冲我一笑。这一笑启发了我,忙把肥肉往他碗中一送,扮了个鬼脸。回报我的,是他送过来的,一个宽厚的笑。
又一次,一起为高年级的同学打印资料,打印机出故障,忙了很长时间才修好。所有资料印完,一停下来,我们便打闹起来。
我一伸手,抹了一块碳粉在他的手上,他一扭头,脸上又挨了一大块儿。他愤愤的扬起手打来,可手到我面前,就无力的垂下去了,接着,又是一个宽厚的笑。
大型植树节,全校同学上西山种吃松。半路上,我早已偷偷地把自己分得的一份松子,装下了肚。嘴一停下来,便闲不住。
看看身边的他,和他爬山爬热后敞开的衣襟,趁他不备,手又伸到了他的衣袋里。待他发现兜里的种子已所剩无几,在他“一定要教训教训你”的喊叫声中,我们满山上上下下追打开了……
几年后,当我们回忆起这段趣事时,他给我的,还是宽厚的一笑。
我们常常约着一同去野炊或郊游,一同去摘酸木瓜,一同升起火烤苞米吃,一同采了青茶制成茶叶,也一同爬到树上摘樱桃、梨或桃子。
我力所不支时,他总会及时助上一臂。累了,便会一块儿躺在草草地上,舒舒服服地休息。
最难忘的是:一次中秋节前,我们三男三女六个同学一起约着,预定了两顶三人帐篷,去当地旅游局新开发的露营基地参加集体露营。
说是露营,却一夜没睡。那一晚,我们和来参加露营的认识不认识的朋友们,大家一起围着篝火,弹吉他、唱歌、跳舞、讲鬼故事,无限的精力释放出来,玩得真是尽兴。
因为鬼故事讲得太多太逼真了,最后,闹得所有人都不敢回帐篷睡觉。有朋友出了个主意:诗词接龙。大家立即响应,你一句我一句地往下接了好长时间。
这时,小俊哥哥悄悄对我说:“篝火烤得太热了,我们去小溪边走走吧!”我和他站起来,向远处的小溪边走去。
我们欣赏着夜景,向远处的小溪边走去。
小溪边的树林,笼罩在神秘的光影下。微风,拂动着树叶,轻轻招摇,斑驳朦胧,仙境般如幻似梦。
回望远处露营的篝火,远了,只一丛火的红,与天际四合的月晕,连成一片,浩瀚无垠,如诗如画。
那一夜的月亮,快圆未圆,挂在晴好的夜空,不染纤尘,漾着碧辉,一片澈明,撒向大地。
身旁的他,浑身上下,镀上了一层柔柔的月光。见我把目光,从夜景里移向他,他于是,露出了那永远宽厚温和的笑。
小溪,蜿蜒曲折而来,流水潺潺,似在轻盈地舞蹈。细碎的浪,波光点点,在月光下,跳跃灵动。
静默中,身边的小俊哥哥,突然望着我,口中念念有词:
“不知魂已断,
空有梦相随。
除却天边月,
没人知。”
我看着他,读出了他眼里的一片深情,顿时慌了,赶快把目光移开!久久地,我不敢再望向他。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我回过神来,应了他一句说:“你是刚才诗词接龙还不过瘾吧,我们回去和大家继续往下接。”
我加快了脚步往回走,他只得笑笑说:“好!”然后,默默地跟在我的后面,走了回去,又融入了大家的欢乐中。
那时的我们,心无杂念,快快乐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哪里会想到:这一错过,竟是一生!
高考一过,我们考到了两所不同的大学。从此,两座城市,把我们分开了。只有在那时,我才真正懂得了“离别”一词的含义。
我等待着,但是很茫茫然,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小俊哥哥的信来了,原来,这,就是我所等待的。
信里,我们互相展现出各自诱人的新天地;信里,是我们对过去欢乐的不尽回忆;信里,是对我们共同爱好的文学的讨论。
大学毕业后,我们都先后考出国留学了。从此,我们彼此失去了联络,我也失去了小俊哥哥的一切消息。
回国工作后的这些年里,我最盼望的,就是能与小俊哥哥见上一面,哪怕是只有几分钟。
可是,无数次的阴差阳错,使我这个可怜的愿望,终于还是落空了。
一次,是他来我工作的城市出差,当我一得知,便匆匆赶去为他送行,但酒店前台告诉我:他已经在一小时前退房离开。
高中老同学要聚会了,这是在我们工作后的第一次团圆,想着他肯定会来,可听到的消息是“他出差在外地”。
再一次,得知小俊哥哥:急性阑尾炎住院做手术。我心里,真比自己开了一刀还痛。
马上交了假条要去看他。可是,为了年终考核,我违心地退了机票,而得到的那个优秀,却越来越沉重地压在了我的心头。
后来,有老同学遇到我,说:小俊哥哥正在恋爱,同一个他大学时候的同学。这个消息,是太大的残忍,给了我当头一闷棍,我差一点被击昏过去……
也在这个时候,我身边,出现了一个愿意为我撑伞遮挡风雨的人,我没有拒绝。我们互相搀扶着走了一段路,在路口,我们终于还是分手了。
我从此,便失去了可以牵手的人,心上,又有了一个伤痕。
我把自己心上的窗,关闭了起来,拼命地工作、工作,唯有工作,方能麻痹自己所有的神经。
由于自己的反常,又招引了“同情神经”最发达的人。又一个月明之夜,一同在月下漫步,当他无意间吟出:“除却天边月,没人知”的诗词时,我整个人惊呆了!
身边这个他,长得和小俊哥哥,是如此的相像!瘦高的身材、微卷的黑发、尖尖的下巴、一双能表达一切的眼睛、坚毅而上翘的双唇,这一切,是那样的熟悉。甚至还有那宽厚的一笑,也是如此地神似!
当我刚想脱口而出,要唤“小俊哥哥”时,我猛醒了,我这是在自己欺骗自己!
我为受了自己的欺骗,而愤怒无比,将自己又一次,埋进了工作里,作为对自己的惩罚!
一日黄昏,我正在宿舍里,百无聊赖地拉着手风琴,曲不成曲。心里,理不出个头绪,总是一股淡淡的哀愁,如魔附体。
突然,有人唤我的小名,如此亲切,声音如雷贯耳。抬头一瞧,还怕是看花了眼,又使劲看了看。哦!是他!真的是他!是小俊哥哥!
站在我面前的人,正是那个,我曾在多少个月明之夜,反复思念过若干次的小俊!
我太恨手风琴的沉重,压住了我的脚步,钉牢了我的身体。否则,我会不顾一切,不顾他身后一直站着的另外几个老同学,不顾他们的笑,扑向小俊哥哥,扑进小俊哥哥的怀抱!
那一夜,送走了老同学们,我们漫步在街头,我内心,总有一种正在熬熬煎煎的不安。
终于,我开口问:“她呢”?
他马上听懂了:“走了。那时她太弱,我不得不帮帮她。可现在,她不需要了。”说完,又是那见过千百次的宽厚的一笑。
我吸了一口气,放下了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心脏,是一阵狂蹦乱跳。我真想扑进他的怀抱,双手勾住他的颈项,送去一个长长的吻。然而,稳重,断送了这一冲动。
我望着身边走着的他,刹那间,觉得自己此时,才理真正解了“英俊”这个词的内涵。
谈着别后及眼前,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宽慰,眼里流出的,尽是蜜糖浸透了的笑。
第二天一早,他又走了,那个瘦瘦的身影,真的带走了我的心。他的眼睛,留给我的,是千言万语的谜。
又是几年的奔波,去海外的工作,这国,那国,很少有停下来的时候,像打乱仗。
终于,又有机会老同学聚会了,我们,就要回到那个城市去——回到那个我们曾经在一起生活过、长大过、读过中学的城市。
我知道,这次,我们是确确实实,真的可以见面了。因为,小俊哥哥在几年前,就调回这座城市工作了。
我像个小孩儿,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
我想:小俊哥哥,一直在我脑海里、在我梦中的他,是瘦了?还是胖了?我真糊涂,他可生来就是一个排骨,只是不要太瘦了,不然就要变成超级排骨了。
想着,开着车,进入了那一别数十载的城市。城市依旧!可小俊哥哥,是否也依旧?
这次,我必须随了自己,让稳重见鬼去。这次,我必须大胆的去读出小俊哥哥眼里的话语。
但是,事却不尽人意。到了那里,几次去找他,都没找见。邻居说:他好像刚开车出去。或者,他的同事说:他一直在等你,等到刚才,不知有什么事,才出去。
我惑然了。我怎么就不能早来那么几分钟?路上加快速度,不就成了吗?我整个人,被问号困住了!
这时,我不得不相信机缘了!越相信,越被它捉弄。就连即将见面的欢乐,也变成了对人的一种折磨。
终于,这个白天,我见到了小俊哥哥。我才走进他家别墅的大门,他早已候在阳台上。只听他大叫一声:“快上来!”
我几步冲上去,一面对他大声问候,一面进了屋,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正想抱怨他的难找时,从里间,走出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儿。称他为小女孩儿,是因为她确确实实小,还像个大学生。
她给我们端来了两杯香浓的茉莉花茶。小俊哥哥站起来介绍了,语气里,还留着刚才喜出望外的笑意:“这是我的老同学。”他这是指着我对小女孩说的。
他又指指对面微笑着的她,说:“这是……嗨!就是我的那位!她的名字叫……”
天哪!只要双脚一站不牢,我就有往后倒下去的危险。
我竭力镇定住自己,竟冲她高高兴兴地一笑,说:“你好!”
天知道,我是怎么装出来的,够得上一个最好的演员!做完这几个表情,我接下来,就是顺势往身后的沙发上一靠,精神是彻彻底底的垮了!
他们还在忙!小女孩儿端上来精致的水果拼盘和几样点心,小俊哥哥干脆把大玻璃茶壶加满开水,放到茶几上,大有畅叙一场的架势。
可是,望着他们在我眼面前忙,我觉得窒息。面前,出现了一堵墙,一堵厚厚的无形的墙,像要把我压垮,压得我整个人透不过气。
这,这就是戏剧的第四堵墙了:他们在台上演着,而我,在台下怔怔地出神。而这堵墙,是千真万确的了,它,又隔开了我和小俊哥哥。
我明白了,我们都是生活在世界这个大舞台上的演员。而且,我们都在各自演着自己的一出戏,相互又观看着、欣赏着、陶醉着、感伤着。可是,这第四堵墙,无形地,造出了台上台下。
此时,我却站在台下,望着小俊哥哥,望着他俩,望着别人的幸福,品着自己口中的五味杂陈……
那一夜,月光也是亮的怕人。我失眠了,望着窗前的月儿,只能默默的在心底念:“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而今夜,中秋,我又痴痴的坐在窗前,吟着“除却天边月,没人知”的词句,绝望叹息。今夜,确确实实是没人知了,唯一的天边月也不知!因为,天边的那轮明月,根本就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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