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近八点出了上海虹桥站,天空飘着的不是意想中的雪花,而是不紧不慢的雨星。
一时倒有些不适应:“咦,上海不下雪啊!”
旁边走过的人丢下一句:“上海从来不下雪!”
对啊,上海靠海,怎么可能跟临江的南京一样。
可是我们忘了带伞。
踩着灯影下陆离斑驳的水洼,走出火车站,我有些找不到东西南北。
打出租车到达希岸酒店。阿源已经在房间里等着我们了!
酒店干净整洁。装修色调是优雅的蒂凡尼蓝与云朵白加庄严黑的搭配。黑方框金属质感的挂衣架,椭圆形可以自由旋转的穿衣镜,宽大而干净的床,抚平了我们一路上的担忧和郁闷。
房间不大,却有一个超大的浴洗室,几乎跟房间一般大,可以在里面跳双人舞。黑白色调的洗手盆和化妆镜,现代感的壁灯和造型独特的电开关,让孙小姐兴奋不已。她对浴洗间做了一番深入考查,跑出来两眼发光,嚷道:“这个卫生间很有趣!”
我不明白她的有趣是什么。
我只关心手机天气预报上海有没有雨。确定无疑的是明天还有雨,去迪士尼的打算彻底泡汤!
第二天只好改变计划,去上海科技馆。
希岸酒店离地铁站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寒意料峭的早上我们乘坐74路公交车去地铁站,天空飘着零星的雨。
南京降雪,上海落雨,街头穿双面绒大衣的女人很多。上海的确是比山东暖和,最近几年流行起来的双面绒大氅想来根本是为南方人量身打造,到了北方冬天,这种衣服只能成为鸡肋。
习惯于夜生活的上海,周日八点好像还没有睡醒,甚至到九点多,街上还是行人寥寥。
陈旧的74路车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车上广播报站的是一个女声,第一站是何家浪。
先用普通话报一遍,再用上海话报一遍。我只听懂其中一句“请给有需要的乘客让个座,谢谢!”,她用上海话卷着舌尖说:“请给有需要的乘科~让歌座,呷呀!”
音调比普通话婉转,轻柔,带着上海特有的味道,跟想象中袅娜曼妙的上海女子很是搭调。
“六号桥,倒~了!”上海话的女声又报。这句也很好懂,是“六号桥,到了!”
有一句复杂的,我反复竖起耳朵捕捉那嘟噜长句子,却直到下车也没听懂“请配合从后门出”这句,上海话究竟是怎么说的,有些复杂,完全听不懂。
六号桥之后出现了一个更有趣的站名:汤更浪。
何家浪不觉得有什么,接下来的汤更浪让人忍俊不禁。
汤更浪?汤更浪!
唇齿之间仔细舔舐这个名字,心想“阿拉上海银”真会玩,地名一个比一个奇葩,有想象力。
阿源在手机上百度上海的“浪”。原来上海周边地名,往往带标志性的后缀字“村、桥、浜、浦、角、河、墩、河”等,其意义一般从字面上可以得到理解。何家浪的“浪”,只是用来记音,没有意义。这一带口语里表方位的“上”字,意思为“那儿”,但读作“浪[lCn]”(不懂方言表音法,恕用国际音标)。上海话中,至还是这样说,如“头上(插朵花)”,读[doulCn]。如此,何家浪的意思,就是姓何人家那儿,而汤更浪,以前而且应该写为“汤埂浪”,意思是汤姓人家田界那儿。
原来,“何家浪”不是我以为的何家浪,“汤更浪”更不是我想的那个汤更浪。这有文化渊源,乖乖。
我们住的希安酒店就在北翟路上,两侧还有二三十个地名,皆如此构成,如沈家浪、陆家浪、钱更浪、沙更浪、管更浪。据说,以前这一片带“浪”的地名还要多,随着城区的不断扩展,有些湮灭了。因为,这是比较独特的文化现象,意味着这里是远古时期上海原住民集聚地,是海派文化中重要元素之发祥地,完全有资格确定为“上海传说及无形遗产著作”。
下了74路公交,四处寻找早餐店的时候,一抬头看见了携程总部,忍不住随手拍了几张。这么大名鼎鼎的总部,不拍是不对的。
下午从上海科技馆回来,我提议不坐出租车,还去坐74路公交,就为了要去听公交车的上海话报站。
在站牌下等车,我用卷舌音轻声学说上海话:“请给有需要的乘科~让歌座,呷呀!”
两个小姐也卷着舌头学:“请给有需要的乘科~让歌座,呷呀!”
“汤个浪,倒~了!”
“汤个浪,倒~了!”
说完就前仰后合不顾形象的笑个没完。
晚上的74路车很拥挤,报站的喇叭声音沙哑,我换了几个位置才听清那句很复杂的“请配合从后门出”,原来是“请被额从偶门出”,中间五个字轻快粘混,唯有结尾的“出”字意外的重拙清晰,是嘬起双唇送出的音符。
现在乡音难觅,每到一处听到的几乎都是南腔北调荒腔走板的普通话。相比之下,卷着舌头的上海话听起来如此令人着迷。
很多年前就有一种说法:“National is international.”(民族的即是世界的。)不在时尚中丢掉传统,不在国际化中丢掉民族性,敢把自己道地的乡音跟普通话一起堂而皇之放在公众场合,唯有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才具备这种文化气魄和文化的自觉性。
这相当令人着迷。
如果不是随心所欲选了一处偏远的酒店,如果不是偶然坐了74路公交,哪里会有这样迷人的巧遇!
生活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不经意间有出人意料的惊喜发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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