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恒河在召唤
我死死地、用力地趴在一辆巨大的两层长途大巴的入口门边。虽然这扇门已经快要关上了,仅差最后一道缝就要关上了。
而之所以还留有一丝小缝,是因为我的双手正卡在这道缝隙里。司机不想出人命,或者不想看到鲜血淋溅在他开的这辆车上。
车里,那些已然坐得稳稳当当的人们都看向我。看着我身体像个壁虎一样趴着,紧紧地贴着这辆即将开向远方的车。
门终于开了。我来到了司机的驾驶台边,在他的工作记录本上签字,署上我的姓名。——因为满员而超载,他需要向他的上头有个交待,即出具一份书面形式的证明。
他坐着反过身来,一脸严肃地对着满车的乘客。我弯下腰来,翻开钱包,为我如此强烈地要去远方的欲望付费——付因为超载而比那些人高出十倍的钱。
我带了两个钱包。这是我在现实中的惯常做法。然,原本有点鼓的大钱包里,瞬间没有了钱。在我的手指打开钱包的那一刻,像着了什么魔,那些纸币都变成了购物发票,大小长短不一,在大包里积攒成厚厚的一沓。
梦中的我仍然很年轻。竟然纤指嫩白,涂着艳丽蔻丹。丰胸细腰,弯下去时胸前的沟很明显——我想让司机对我要有耐心。
我稍向下顿了一下身子,将大包放置一边,然后用我艳丽的指尖,迅速地去找那小钱包里的钱。然很奇怪,中间码放好了的那些百元大钞,都变成了十元一张的!!
我开始还很自信,但用指尖粗略地将那些钱排了一个来回,心下暗忖可能不够这趟要去远方的钱。
司机没有说话,戴着的偏光镜微微昂起,等着我交钱。我拿着钱包在空中翻转了一下,将里面的钱全倒在他的驾驶台后面的案板上,当着他的面一张一张地整理——真是邪门了!我心里暗想。
我将那些变成了十元一张的钱,一张一张加起来数,总算是凑够了。(醒来后估计,那大概是三千块或者三千五。)
钱交够了。接下来,我开始写一份记录,在他那用一个大夹子夹着的记录本上。——即这份记录要表明是我自愿的,出了事他概不负责。
最后他问:“你要去哪里?” “印度。”我答道。
这辆神奇的大巴车,似乎可以送达每个顾客去到他们想去的地方。所以,只要能到达那里,钱不是问题。为了让他知道我可以在印度生活得很好,我举起这两个非常漂亮的钱包(曾经它们是很鼓的),告诉他我曾经就在印度待过,在那里为人们做导游。
总算是搞定了。然车子并不真的马上开走。司机让我下车,去与这边没有了结的关系做最后的道别。
我下了车。来找那些我觉得未尽的俗缘。
心非常空。超乎寻常的淡然和茫然。没有一个我爱的人了,一个也没有。没有一个让我牵挂的人了,一个也没有。我独自走上了那条回家的山路。
对了,我其实身上已经没有钱了。我的钱,都付给了那张远程的车票。
在这条幽清的回家山路上,我清楚地知道,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即将再次离乡的人——且这一次,是走得最远的一次。生死未卜,没有归期。
顺着这条山路走着,途经一两户已然无人居住的废弃旧屋,爬过一个迂回着渐渐往上升的坡,路的右边出现一块土。在那块土里,出现了一个人。
我曾在一个群里提到过,我曾经是打过架的。这个人,便是我小学四年级时与之打过一架的男同桌。现实中,我仅与他说过三两句话。他开了一个饭店,在与我弟的面馆一河之隔——他们两人都在家乡城中的一条河边上,做着餐饮类的经营。
事实上,自小学毕业后我们就没再有交集了。他降了一级,我升了一级。之后有二十余年没见了。
那另一个我,在这归途上与他碰见了。他正在这土里,带着他的老婆、还有两个孩子挖红薯,身边露出新挖开的泥土,散发出泥土干燥的土腥气和红薯茎叶被绞断的气息。
我仍然是当年那个走过长长的路途,穿一身黑衣黑裤,看起来紧致挺拔、修长利落的年轻的我。他们见有人来,停下手中的活,抬起腰来看向我。
他与我打了声招呼,说着些基本的寒喧话。我一边说着话,一边脚下兀自走着。走过了那块土,已经有一段长距离了,我忽然走回过来,对着他老婆说,想借他一会儿,陪我说说话。
(梦中的这个我,太主动太大胆了!醒来后我惊讶于我自己会这样行事。)
忽然哪里冒出来了一个男人打趣式的旁白,笑着说我:“你不会是要与他发生点什么吧?!”
我(在心里笑:从来就不可能对他感兴趣)哈哈大笑着,当着他老婆的面说:“怎么可能,他可是我的老同学啊!光天化日!光天化日!”
我想我可能是太孤独了。——我即将离开这个国度,离开家乡,离开父母,离开这一切。按照我一直的处事风格,我将又不会告诉我父母,我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我的孤独有种彻入骨髓的荒凉。然这一刻,我是多么需要有人陪我说说话。
刚好路过这里,刚好有他——我生命中曾经对之有一种莫名情绪的男孩。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从来没有觉得他哪里好。甚至,我曾在几十年前的某一瞬间里,血全身翻涌,恨不得要打死他,将他消灭掉——但事实上,理智上,我知道他也是无辜的……
此生,我仅打过这一架。是我彼时(那一年我10岁多)认为非打不可的。——我似曾告诉过一个写作者朋友,我与他之间的私怨。然这位同学,可能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也许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然我曾向那位朋友,大概诉说过这一架的小小渊源。在此,我想将我见到一位群主引用过的那段话,再次借用一下,切入到我的感想中来。———
“一个作家的任务,就是要涉及人类心灵和良心的秘密,涉及生与死之间的冲突的秘密,涉及战胜精神痛苦的秘密,涉及那些全人类适用的规律,这些规律产生于数千年前无法追忆的深处,并且只有当太阳毁灭时才会消亡。”
我也很喜欢这段话。虽然,我不是一个作家。也许此生我都将永远不是。我只是认同这句话里的道理。
那另一个我,继续在梦中体验人生。我们慢慢地在弯弯绕绕的山路上走,走到了一个凉亭面前。这似乎很适合坐下来喝喝茶。
在亭子里的木质小凳子上,我们面对面坐下,坐着。他的脸安静如浮雕。也许他对面的我也安静如浮雕。
两具浮雕面对面地长久坐着,没有说话。他只是有些渐渐地低下去了他的头、他的脸。
忘了介绍,他是个驼子,背驼如刘罗锅。幼年时父母经常吵闹打架,疏忽了对他的照顾。他患了佝偻,也没有得到呵护和救治。——幼年时,我只知道自己的恨,不能悯恤他的缺陷。
很遗憾,我忘了我具体说了些什么。那是多么重要的一些话啊!它们遗失在了梦中。那大概是我此生最真诚地、最无忌地向人坦陈心迹、诉说内心深处、诉说最大感悟的一段长话。
在梦里,我向我童年时的敌人诉说,低低地轻声诉说。
最后,我说完了。对着他的眼睛他的脸,问:“你呢?”
在等待回答的过程中,壁虎醒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