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晴暖的午后,探亲回程的路上,我们驶入一片油菜花海。这是当地新植的五千亩油菜花田,今春第一次开门迎客。
春日融融,蓝天之下是反射着阳光一般的无数花朵,走在花海当中,空气中有种甜香,耳边不停萦绕着蜜蜂的细微歌声,微风拂面,忽觉得春天是个繁忙的季节呢。
花田的边缘,是大云雾山,高度约1200米,平时山顶云雾缭绕,因此我们的家乡得名“云浮”。
远远看到大云雾山脚与花田接壤的一个角落,矗立着一个纪念碑,边上的本地人说那是“三罗游击斗争纪念碑”。回来网上查了下来历,似是纪念1948年1月7日的一场战役。彼时,组建约一年不到的解放军粤中纵队一支军事力量在此“全歼敌人保警中队和一个警察所”,是第一场正式的胜利,因此纪念。
那么,这片美丽的花田,曾在七十年前发生过真刀实枪的战役,虽规模不详,杀伤的恐怕还多数是本土子弟。
听说,亲戚的一个村子里,有叔伯兄弟分属于国军与共军的,打起来,枪子儿是六亲不认。战争年代,那村里的青壮年,就这样被消耗掉不少,村里没几个壮劳力了。
但我没想到后面还有更残酷的故事。就是在路上听说的。
五十年代。“地富反坏右”被镇压的年代。一个地主家属只能是低人一等的存在,能活命算是幸运之一种。
某一年,已经年过三十的“前地主婆”被迫离开村子去流浪。十八岁时,她嫁了,丈夫后来被评定为地主成分,虽没几年就早逝而成分总不会改变,作为前地主家属她受尽冷眼,幼小的孩子也没养活,因此她走出村子的时候孑然一身。家已经没有了。这是要到哪儿去呢?哪儿有活命的地方?
这个时期,人贩子自然会把一定的人口领到该去的地方。
在路上徒步两日,天快黑了,才抵达一个村庄,已跨了县界,不过仍然属于“三罗”地区。人贩子领着她问了村里几家,都不收。当时她还患有黄疸,更被人嫌弃。
最后有人想起村里的老牌单身汉“肥金”,六十一岁了,家里没人,光杆司令一个,说领去他那里看看。
这时,天已全黑,女人在路上两天水米未进,饿得都走不动了。好不容易进了屋,见那老汉在煮番薯。番薯熟了,冒着腾腾的热气。老汉说,我没有大米,只有番薯,你不要嫌我穷,我也不要嫌你病,我们可以一起过日子。又病又饿的她答应了。从此,两个年龄相差三十年的人成了一家人。
再后来才得知,老单身汉早年从军,在十九路军蔡廷锴的麾下,混到了营长,也有过风光的时候,也娶过两次老婆,也打过日本鬼子。抗战胜利后解甲归田,回到村子务农。经过十余年运动,所有家产已荡然无存,赤贫状态,全家人口仅存他自己而已。
于是这个家庭重新开始,从头再来,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又二十年,老汉去世,女人拖儿带女,熬过多少年,直到今天,九十二岁,看到了自己重孙女的出生,一家四代同堂。
她就是我的大姑,他是大姑父。而这段历史我竟从来没听过,直到多少年后的今天!
阳光下的油菜花,分外耀眼。风依旧把花枝儿推动着,柔和地。蓝天下面,这片土地曾生长出那么多故事,美好的,艰辛的,惨烈的,深沉的,……各种各样的,如果没有人说起,所有故事将与土地一起陷入沉默。
我后来感到最难受的一点是:三十一岁的大姑,跟着人贩子走向陌生的村子的时候,除了饥饿和疲惫,还会想到些什么?心里还惦记着家乡吗?
在家乡,当时她的父亲早已去世,母亲体弱,兄弟姐妹当中她最年长。我的父亲是最小的弟弟,与她相差十几年,把她当作家长。而那一个夜里,她离这些亲人有两天的脚程,把自己交给了完全的未知。她害怕吗?除了死,还怕些什么吗?她唯一的要求是生存吧,不管是吃番薯还是吃米饭?……
这片土地,难道是以苦难为养料的?是谁的血泪,肥沃了这片土地!
眼前这蓝天下的花海,款款铺开一片春天的锦绣。春和景明,世界祥和得很。但愿人长久。
2018-2-21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