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墨家应该怎么看张扣扣复仇事件？

顾如：墨家应该怎么看张扣扣复仇事件？

张扣扣的案子自2月15日被官方报道至今已经6天，热度开始减退。已经可以理性地作一些分析了。根据南郑公安官方2018年2月15日给出的信息。当日该区发生一起杀人案，致3人死亡。17日又发布消息称，犯罪嫌疑人张扣扣投案自首。其他消息则指出，22年前被害人父子兄弟一起将张扣扣母亲打死。然后找其中未成年的老三顶罪。由于法院只判了7年，实际3年后就被释放。张扣扣目睹母亲被打死，隐忍至今，期间还参军强身。这次终于窥见被害人一家在春节团聚机会，下手杀死其中三人。这大概是案件的前因和经过。

案件在网络发酵，有个有趣的现象。由于中国官方力推传统文化。这次人们也循儒家传统思维一边倒支持张扣扣，提出：“（报名参军）报名参军是为忠，为母报仇是为孝，不杀无辜是为仁，投案自首是为义！”前段时间山东也有个因母亲受辱，而刺杀逼债者的事件。人们也是从孝子和复仇角度认识，力挺杀人者。而官方媒体则多发文强调法治社会不应该私相仇杀，而应该循法律途径。笔者另见到一篇基督徒角度的文章，则强调张扣扣没有受到社会的关怀，从而未能放弃仇恨。从这些讨论中，作为墨者将很容易发现，中国的当今社会恰恰缺少墨家的视角。人们各施其说，在却没有一方与墨家视角重合。所以墨家视角将是完善国人思维的必不可少一环。

墨家讲求「去六辟」（注1）：「必去喜，去怒，去乐，去悲，去爱，去恶，而用仁义」。本文将尽力不带入个人情感而从墨家主张角度谈一谈：墨家应该怎么看张扣扣复仇事件。

就儒家的认识看，张扣扣仇杀弑母凶手是为至孝。《礼记·曲礼上》曰：“父母之仇，弗与共戴天”。这是儒家中国的传统意识。《喻世明言》第三十八卷有“任孝子烈性为神”。其中任孝子杀死谋害父亲的奸夫淫妇之后：“玉帝怜吾是忠烈孝义之人，各坊城隍、土地保奏，令做牛皮街土地……（众人）即日敛出财物，买下木植，将任珪基地盖造一所庙宇。连忙请一个塑佛高手，塑起任珪神像，坐于中间，虔备三牲福礼祭献。自此香火不绝，祈求必应，其庙至今尚存。后人有诗题于庙壁，赞任珪坐化为神之事，诗云：铁销石朽变更多，只有精神永不磨。除却奸淫拚自死，刚肠一片赛阎罗。”儒家先秦经典还有“九世复仇”之说。这一代人报不了仇，下一代接力。直至9代之后终于得偿，全了忠烈孝义。当今大儒蒋庆著有论文专门阐述其中大义，有兴趣的可以自行下载阅读，搜索“蒋庆 九世复仇”即可。所以从儒家视角看，张扣扣乃是一位忠烈孝义之人。还应该为其塑像，使张扣扣的“精神勇不磨”。现在国人们绝大多数也是这样认识的。这是儒家思想浸淫2500年的功效。

墨家不主张复仇。墨家主张的是「见善不善必以告，上之所是必是之《尚同》」。「见善不善必以告」，也就是纠纷都应该上述给官方解决。不私斗。至于不主张复仇是否正确，不是本文范围。本文只从墨家主张看张扣扣事件。那么墨家的主张是不是与官方媒体的口径一致呢？官方媒体也是谈应该交给法律解决，法治社会不容许张扣扣的暴力。然而无论儒家、官方、法律人士、基督徒，都没有讨论过：该遵从什么样的法律。墨家则特别强调这个问题。在墨家看法律应该是人们的契约性质。《经上》第34条曰：「君臣萌，通约也。君，以若名者也」。君王也是天臣，也有他的天职。他的天职是使人们的“约”能够通行。也就是执法，而法律来源是人们的契约。君王应该凭借符合“名”自立。墨家是执法王主张。现代我们可以将其中的“君”理解为官方。另外，在《小取》篇墨家定义了“义”的性质：「世相与共是之也」。义是人们相互同意的，或者说共识。实际上“是”这个字，先秦字义就是共识。《说文解字》云：“十目烛影曰是”。人人都看到的，才能叫做是。也就是共识。墨家《经上》也这样定义法律意义上的“同”：「侗：二人而俱见是楹也，若事君」。用人们的共识“事君”。《经下》第81条「取下以求上也，说在泽」。被提取的一方是百姓，被强求的一方是君上。「上之所是必是之」，上位官方所持的人们的共识，人们必须遵守。这是所有法治社会的共同特点。

具体而言，法律应该产生自从下至上的层层尚同——取交集。最低层的法律则应该产生自基层的法庭实践。「见善不善必以告」，告在当时就是告状的意思。而且法庭还必须设在大庭广众之中，也就是「故圣王，其赏也必於祖，其僇也必於社。赏於祖者何也？告分之均也。僇於社者何也？告听之中也《明鬼》」（注2）。也就是通过基层法庭的控辩、陪审，案例立法。当然，当今中国实行的是大陆法系。不可能如此立法。然而我们也可以在《墨子》书中找到能够适用的一些主张。与张扣扣案相关的是这些：

一是《尚同》篇提到的「以乡治其乡」。《经下》第1条提到的「止，类以行人，说在同」。止，是将人们止于某方之中，也就是用来约束人们的法律，应该符合类原则。这类人适用这一套法律，那类人适用那一套法律。这些内容共同说明墨家主张的法律是各地不同的，应该用当地人认可的法律去治理当地人。不过，墨家不主张广场式立法。而认为法律应该是「行循以久《经下》」的。也就是人们长久以来一直有的、固有的观念。

二是《经下》第82条：「【经】是是与是同，说在不州。【说：】不是是，则是且是焉。今是文于是，而不于是，故是“不文”。是“不文”，则是而“不文”焉。今“是不文”于是，而文于是。故“文”与“是不文”同说也」。经文说，将遵从共识与遵从等同，错在不符合当地认识。说文则进一步解释了，如果官方发布的法律不符合人们的认识，那么人们仍然会执行自己认识的法律。那么官方发布的法律就失效了。

综合上述两点看，墨家主张法律必须符合人们长久以来一直有的、固有的观念。这就是「墨守成规」的真义！当今中国作为儒家社会的延续，法律就应该符合儒家思维浸淫而成的人们的固有认识。墨家不主张私相复仇，主张交由法律解决。然而当今人们的意识还主要是儒家的。网上一面倒地认为张扣扣复仇是至孝、无罪。从儒家经典中、从传统小说中都能找到依据。这些都说明了当今的人们仍然认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观念。那么合法的法律，就应该认为张扣扣至孝、无罪。《喻世明言》的任孝子被官方所杀，但他被杀的原因是祸及了无辜。“刑部官奏过天子，令勘官勘得本犯奸夫淫妇，理合杀死，不合杀了丈人、丈母、使女，一家非死三人。着令本府待六十日限满，将犯人就本地方凌迟示众”。传统观念里，张扣扣的仇家是“理合”被张扣扣杀死的。而且张扣扣并没有祸及无辜滥杀。所以张扣扣完全符合儒家传统的复仇和成神观念。既然张扣扣的行为符合一贯以来的人们的观念，那么墨家将认为，当今法律不应该判张扣扣有罪，不应该禁止复仇弑母者的行为。

墨家非常重视法律的合法性。不但反复讨论什么法律是合法的法律。而且巨子腹朜有过榜样。《吕氏春秋》记载，秦王要释放巨子的儿子。而巨子认为秦法允许秦王法外开恩并不合法。从而用「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的惯例法反驳并拒绝了秦王所持的秦法。至于儒家的九世复仇、仇杀无罪观念是否合理。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本文只是说，当今的人们仍然持有一向以来儒家社会的这个固有意识。那么法律就应该先符合这个固有意识。如果有人认为儒家的这个观念不正确，那么应该先驳斥之，使人们的观念发生转变。直到「九则求执之《经上》」，9成的多数认同程度。然而修改法律。

法治社会就得「见善不善必以告，上之所是必是之」。然而法律是否合法是需要辩论的。《尚同》篇是这样说的：「故当上同之说，而不可不察尚同为政之本，而治要也」。要实行儒家的上同说（注3），前提是实行墨家的尚同。法律必须自下而上产生，然后才会有「上同而不下比」（注3）效果。否则就是「上下不同义」，人们仍然在执行自己认同的义：「故“文”与“是不文”同说也」。张扣扣的案子就非常典型。张扣扣并不认同法律的结果，他等待22年还是“九世复仇”了弑母仇家。仍然执行的是他来自儒家2500年浸淫所认同的义。

最后，本文想提一下基督徒提出的，张扣扣未得到关怀问题。实际上张扣扣并不是没有得到关怀。从网上的信息看，张扣扣的乡亲对他有过劝解，部队对他有过劝解。然而都没有生效。之所以最终还是造成了惨剧，恐怕不单是因为他认为法律不公。而且也因为人们劝解的无效。这又与儒家的“推己及人”式思维和缺乏上天信仰有关了。如果乡亲们能够像墨家主张的用张扣扣的思维思考，能够切实地帮助他。如果张扣扣像墨家一样有超越信仰。张扣扣未必会去杀人。是非对错的最终裁判者是天帝，不是任何人类。包括你、我、他、张扣扣。

注：

1、墨家「去六辟」不可写作「去六」。墨子说：「真天壤之情，虽至圣不可更也」。讲真情实感。然而在处事之时应「去六辟」，排除情感对理性的遮蔽。

2、毕孙梁本墨子将“僇”改作“戮”，改变了原意。切断了“僇”与“告 听”的关系。不妥。我们必须回到《正统道藏·太清部·墨子》影印本理解墨子。

3、可参见儒家《礼记·礼运》篇和《中庸》篇：“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人们的待遇、制度、经典解释权都非天子不可。

4、而字先秦本意即递进。上同而达至不下比。而不是墨家主张不下比。《鲁问》的表述是：「尚同而无下比」。表达得更为清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