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已到蔡寺山脚,六人向河滩上绕了一圈,避开了上蔡寺的路口,商议后决定到拉萨云丹家去住,以免引起诸多麻烦。渡口已在不远处,有几个行人正在渡口的草屋边等着渡河。强巴借着落日的余晖看清了父亲的面容,心头一酸长叹了一口气,又向河对岸看去,仓决正拉着牛皮船从对岸回来。最后的几位客人也上了船,渡口南岸再看不到其他人,此时天色也暗了下来,六人这才起身自远处的灌木丛里向草屋走去。
“什么人?”忽然老人从窗口拎起一根长棍道,原来他早就发觉了灌木丛里的动静。
“老伯!”多吉先喊了出来,道:“我们回来了。”
“谁?”可能是光线昏暗,老人上前一步警觉地又问了一遍。
“我,多吉。”多吉快步拉着马走近了道。
“强巴!”老人压低了声音叫道。
“父亲!”强巴撒开手中的马缰绳抢到前面道。那马儿倒也没有乱走,只跟在几匹马后面。
“你们怎么回来了?”老人问道。
“一言难尽,我们后面再讲。”强巴道:“你和仓决怎么样?可有人为难你们?”
“这倒没有,只是庄园的人和寺里的大师父每天都来一次,查看你是否回来过。”老人道。
“哥哥。”是仓决的声音,仓决来不及拴船绳便上前扶住强巴的臂膀,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终于没掉出来,许久才道:“回来就好。”
老人向河边疾走了两步拉住了牛皮船,多吉见状也上前去帮手,二人一起将船拉了回来。
“多吉小兄弟。”仓决话语间轻快了许多,忽的又放慢了语调向云丹道:“回来了。”
“是,回来了。”云丹道。
“这两位是嘎玛洛的朋友次仁兄弟和次吉兄弟,这位是守墓人列西措姑娘。”强巴向老人和仓决介绍道。
“先进屋去吧,别被人看到。”老人道。
几人将马拴在了草屋北边靠河的一面,而后大家随仓决进了草屋。原本清寂简单的小屋里顿时热闹拥挤起来,仓决先忙着拿出了几块垫子,又去烧水打茶,列西措也跟了上去帮手。过了一阵,几人已围坐在一张小桌旁,点上了一盏昏黄的油灯,酥油茶和糌粑跟着上了桌。
“平日只我们两个,吃的简单也没备些肉,今晚就凑合吃吧。”老人道。
“里屋你床头还有些酒,我去拿来给他们解解乏。”说着仓决到另一间房里提了一个小坛出来,让了多吉和次仁次吉,皆说不喝。“云丹大哥,喝点酒解解乏吧。”仓决轻声道。
“谢谢。”云丹点头接下了酒坛,仓决在父亲和强巴身边坐下了。
强巴哼了一声,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大哥?这酒给亲哥哥都没让一下。”
“你能喝吗?”仓决假怒道。
“哼!”强巴又哼了一声。
老人示意仓决给大家添茶,道:“最近时局突变,我活了七十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说着咂了口茶。
“阿爸,最近又发生了哪些事?”强巴问道。
“先是宝刀重现雪域,据传是一伙盗墓贼去藏王墓将宝刀偷出来的,而后宝刀又突然出现在了噶尔庄园。”老人道。
多吉接道:“这件事我们知道一些,而且在太昭东遇到过这伙人。”
“是吗?”老人捋了捋胡须,皱眉盯着油灯的火苗,又道:“可有人认为,以这伙人的本事从守墓人把守的古墓中盗出宝刀是不可能的。”
“谁?”强巴问道。
“噶尔老爷有次渡河时在船上说起过,”老人回过头看着大家道:“又一次我去打酒,八廓街老柳下的白玛婆婆也说过。”
“我们也这样想。”多吉咋了一口茶道。
仓决起身又给大家添了一轮茶。
“对了,这位姑娘是守墓人?”老人问道。
“是的,大叔。”列西措点头道。
“宝刀丢失时你在场吗?”老人问道。
“当时我在南山放牧,回家时是哥哥告诉我宝刀丢了。”列西措轻轻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也怪我,非吵着要见识宝刀,早上看完也未收好,只在家里放了。哥哥说是正午时他看到有人从家中奔出,回去查看发现宝刀不见了,两人脚力相当,追着那人直到太阳偏西时竟没有靠近些许。后来想到我一个人在山上,想着会不会是调虎离山,于是便赶了回来。”
“另兄可是岗日大侠?”老人坐直了问道。
“正是。”列西措道。
“果然,能与岗日大侠不相上下,那盗刀之人绝非等闲之辈,工布那伙盗贼没这本事。”老人道。
“此人会是谁呢?”强巴似自语又似发问道。
“且此人用心险恶,似要挑起雪域纷争。”老人道。
“可那伙盗墓贼已被央拉杀了,也无处去问。”多吉道。
“就是在庄园夺刀的姑娘。”强巴补充道。
“做下的事情总会有些端倪的,而且他也只能在拉萨做。过些天庄园里又要召开大会,说是要诛杀妖女,这些事情肯定是有联系的。”老人道。
“您说有很多事,还有什么?”强巴又问道。
“另几件也算大事。”老人道。
仓决接过话头,道:“云丹大哥离开拉萨,一时间引得许多人物赶来。这里面有看热闹的,也有许多以往被云丹大哥打败的人。”
老人听了笑了,“其间倒也闹了些笑话,几波人马在大昭寺外比了几场武,说是云丹已走,拉萨第一位缺,要比一个第一出来。”老人道。
“后来是蔡寺的铁棒喇嘛出面将他们打走了。”仓决道,说着收住了笑容,又道:“因为云丹大哥出走,庄园放出话给各路豪杰,让大家合力追杀,有取了大哥性命的将以一处庄园相赠。”说着仓决的声音小了下来。
“再就是拉萨的达瓦大侠不见了踪影。”老人道:“以往每逢月圆之夜,达瓦大侠趁夜出没于城中乡里,劫富济贫已成定例。但这个月却未曾出现,一时间大家各种猜测,有的说是被人杀了,有的说是也随着东去逐刀了,见解不一。”
灯下低着头吃东西的仓决抬眼看了看云丹,云丹侧身而坐微仰面庞,见仓决正看着自己,侧过脸又咂了一口酒。
“还有一件事,噶尔庄园的扎西措小姐回来了。”老人说着看了看云丹,又道:“此行她是为送女儿出嫁而来,也顺道来看看庄主。”
“但扎西措小姐的女儿半路走失了。”仓决放下茶壶道:“据说再几天就是婚期,亚泽王那边已向庄园派了几批问候的人,每次都带来许多礼品,但就是没有商议婚事的细节,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真是胡闹,大婚将至新娘却不见踪影,到时可怎么交代。”老人道。
强巴和云丹不约而同地给了多吉一个眼神,多吉弯下腰自顾捧了茶碗喝起茶来。
“现如今时局混乱,接连出了许多事情,你们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老人问道。
“先找地方住下,再看时局变化。”强巴道。
仓决道:“云丹大哥家在河坝林不是有一处宅子吗?”
“你说的是那处闲置十几年的宅子?喔,”老人点点头道:“那里距渡口不远,但已杂草丛生少有人烟,可以去住。吃的用的我和仓决来办,夜间给你们送去。”
几人又都吃了些糌粑团,老人告诉众人他先把马牵了送到南山一位朋友处寄养,便出门解了马牵着向暗夜里去了。仓决和强巴送到门外,又查看了东西两面这才又返回草屋。次仁和次吉倒是心宽,在墙边倚坐着睡着了,云丹手提酒坛不时凑到嘴边咂一口,倚在门框上养起神。一时间屋中静了许多,多吉见列西措出了门便也跟了出去,强巴和仓决聊起了最近蔡寺的一些事情。
草屋北面河岸,河面在夜间更涂上了一片漆黑,远处只传来哗哗的水流声。
“这河水虽不如雅鲁藏布宽阔,但却湍急许多。”多吉看着黑夜里眼前的一片漆黑道。
“嗯。”列西措应了一声,而后在岸边一块扁平的大石上坐了下来。
借着窗子缝隙中钻出来的几条微弱的火光,以及天上的几点星光,多吉将目光转向列西措,虽只能看到轮廓,但多吉也还是如痴如醉。“只是这样待着我也知足了。”多吉自语道。
“什么?”列西措微微回头道。
虽是在夜里,多吉还是为刚才的情不自禁耳根一热,旋即想起第一次到渡口时,当时见到仓决时自己也有过脱口一句,想到此他立刻强令自己回到现在,心中思索了片刻,道:“没什么。”
“嗯。”列西措应道。
“我是说……”多吉抢了一句,又缓缓道:“你坐在那里,我静静地看着你,只是这样我也很开心很知足了。”
列西措脸颊一热,没想到多吉会此时突然这么说,虽先前也已明了其意,但如今亲耳听到还是令自己心神一慌。
“待此事查明,我……”多吉迟疑道:“你……”
多吉这么一结巴把列西措逗笑了,真要感谢这夜,着实让多吉少了不少的尴尬。“什么你我的?”列西措道。
“到时你和我……”多吉道:“到时我向你哥哥……”多吉叹了口气也侧身坐到了石头上,自己干着急起来。
远处的水声是那么清晰,渐渐的它竟填满了整个夜,有那么一刻,多吉觉得从窗缝里透出的光都有声音了。斜对面的拉萨隐藏在草木后面,一片漆黑之中看不见踪影,倒是山谷两边的群山能看清轮廓,北山山顶的几片雪成了整个夜里最醒目的存在。
“我是守墓人。”是列西措的声音,话语间略夹杂着忧伤。
多吉从恍惚间回过神,他确定这是列西措在说话。“我知道。”多吉坚定道。
“你是亚泽王系的世子。”列西措道。
“是。”多吉更坚定地说。
“我不能。”列西措滚烫的心沉重地落了下来,如流星消逝的无奈,更如流星划过留下的深沉的夜。
“不,”多吉镇静道:“从小我们就听过佛祖的故事,他看破人间疾苦,生出离心修行成佛,我与佛祖有一样坚定的心。只是……只是我不为脱离尘世,只为你。”
阴沉中又升起一团火光,它从远处渐近而后开始生长,向四周向天空生长。列西措鼻头一酸留下了眼泪,“我现在很难过。”她轻声道。
多吉转过身与列西措并排坐着,夜空在他心中突然变得如此干净如此宽广,如一条坚实的大道只通往一个方向。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多吉艰难地转过脸向列西措问道:“你好些了吗?”
“嗯。”列西措回应道,而后一切又静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草屋里强巴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多吉起身往河边走了几步,列西措看着多吉的背影,嘴角升起一丝笑意。
“将来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列西措忽然问道。
多吉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他看到草屋里洒出来的微光画出了列西措的轮廓,依稀能看到她在灯光中随微风摆动的几缕头发。“在雅隆时,我只想学遍雪域的佛法,寻访先贤修行的洞址,走遍雪域的山山水水。”多吉道:“后来走到拉萨,因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便开始想家,觉得老老实实做一个世子也好,或许也没那么糟糕,有时间还是可以行走雪域的。但……遇到你之后,有一段日子我都忘记了自己是世子,也很少想我要做什么,心里想着只要能见到你,陪你做什么都可以。”
“可我是守墓人,”片刻宁静后,列西措又道:“若不是丢了重刀,我这辈子都不会走出那片山谷。”
“那里山上的水晶很美吧?还有石化的大树,还听说山谷里的石头是活的,可以生出石子,我一直都想去看。”多吉有些兴奋地说着,脑海里已浮现出二人漫步在山坡草地上欢声笑语的样子。
“你有一颗行者的心,但在那里只有一片山谷,每天做的只是守墓和放牧。”列西措低下了头,她感到心神不宁,像是一种既有一丝期待又有一丝担忧的感受。
“不是的,还有你。”多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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