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兰姐的秘密

   

春兰姐的秘密

      40年前，那条街上的记忆（4）

那天去邻居刘阿姨家玩，发现她家仓房门虚掩着，里边传来鸣咽压抑的抽泣声。我好奇地推开门看，春兰姐正在抹眼泪。

"春兰姐，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我吃惊的问。

“怎么办啊？"她看了我一眼，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然自语，呆呆愣愣的。

"发生什么事了，姐？“我问。

她不回答，摇摇头，任凭泪水滴落在她鼓起的胸脯上。

我有点慌了，挨着她坐下。春兰姐比我大四岁，但她会的东西太多了，她一直是我崇拜的对象。

她会煮带云豆的大楂粥，会烙软软的豆油饼，会蒸年糕，会生豆芽，会缝花花绿绿的沙包，会用发芽的榆树条做成吹口哨的叫叫，一口气能踢100多个毽子，抓chua嘎拉哈总能把所有对手的嘎拉哈赢光，最让我佩服的是，她能给常年卧病在床的母亲打针！而且神态自若，娴熟的样子比护士还专业。

什么事能让春兰姐哭泣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一会儿，她停止了哭泣，擦了擦眼泪，看了看我，摸了摸我的头，又陷入了沉思。

她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破帆布包，一把铁锨、两把笤帚靠在墙上，墙角处还有几处蜘蛛网。她眼睛直直的，像是看着那些东西，又像什么也没看。

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竟然又微笑起来，脸上泛起了红晕。"太丢人了”她小声嘟哝了一句，拉着我的手，看看我，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走吧，出去吧，该到给我妈打针的时候了。"

那一整天我都神思恍惚，春兰姐流着眼泪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晃动着，姐到底怎么了？她遇到什么麻烦了？是刘阿姨骂她了？是刘阿姨的病情转重了？我猜不出来。

从我认识刘阿姨起，她就一直有病，整日不离火炕，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很少下地。要不就是住院，有的时候还去大上海住院，那时是公费医疗，单位报销，有时她一去就是半年。

刘阿姨只要在家，嘴是不闲着的，她会讲《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等许多小说，别看她干不了活，总让人伺候着，但骂起人来却咔嚓咔嚓的毫不含糊，姨夫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早已被她骂的没脾气，孩子们更是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刘阿姨对我倒还不错，因为我妈妈是医生，时不时的给她过来听诊检查开药。

现在想想，真佩服刘阿姨的御夫术，多少一天累的要死要活的健康女人，有时还要受男人的气，常在网上看到遭受家暴的女同胞，抱着孩子跳楼跳河的都有，她们要是有刘阿姨一半的能耐，也不至于走上绝路，一了百了。

春兰姐被骂的时候不多，因为她特别能干，长的也漂亮，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睫毛很长。左邻右舍的男孩子总有意无意的接近她。但春兰姐从来不正眼看他们。

春兰姐的秘密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又去刘阿姨家玩。

"小玲儿，最近看电影了吗？。"春兰姐问。“没有，有什么好电影吗？"我问。

"哦，好像有《英雄儿女》。"她说。

"好看吗？“我问。

“不知道，我也没看过，哎呦，还有一个小时就开演了"她说。

我发现春兰姐换了有点儿紧身的新衣服，还用润湿的红纸抹了红嘴唇，辫子上的黑黢黢的胶皮套也换成了鲜艳的红头绳。

"姐，你今天打扮的好漂亮！"我赞美道。

"真的吗？"春兰姐的脸上又现出了红晕。

“而且，你这儿长的好大哟！”我踮起脚尖摸了摸她的胸。"去你的！小女流氓。"春兰姐哈哈的笑着，打我的手。

不一会儿，春兰姐坐下来，静静地坐着，半天不出声，然后去厨房舀了一盆洗脸水，把嘴唇上的红色洗掉，又脱掉紧身衣服，换成了宽松的大背心。

"小玲，今天我有事儿，这张电影票给你吧！我不去了！"

"啊？你有啥事啊，姐，有啥事看完电影回来再做呗。"我虽然为能白白得到一张电影票而高兴，但还是认真而充满疑惑的劝道。

“不行，真的不行，我真的有事，你去吧！”她像是回答我，又像是在劝服着自己。

我拿着春兰姐给的电影票，高高兴兴的向外走。临出门的时候，姐突然对我说"小玲，注意点，看电影时如果有人拉你的手，千万别让他拉住，记住了！"

我懵懵懂懂的点点头，心想，莫名其妙，谁会拉我的手呢，春兰姐这两天可真有点奇怪。

电影院门前大多数是年轻人。左边一伙社会小混混，叼着烟卷，敞着怀，一辆自行车上坐了三四个人，嘻嘻哈哈地不时打趣着他们身边走过的女孩子。

我来到了电影院附近的一棵大树下，这儿凉快些，靠近大道，我买了根冰棍，边吃边等着电影院开门。这里离大道很近，是每个来看电影的人的必经之路。

远处，一辆自行车飞驰而来，骑车人到电影院门前，放慢了速度，下车，他把自行车靠墙放好。

他穿着黄色军装，里边雪白的衬衣很是惹眼，个子很高，瘦瘦的。那时候的年轻人对军装很是敏感，大家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聚焦在这个男孩身上。

电影院开门了，人们簇拥着往门口走，去检票。  我又去买了爆米花和瓜子，刚进去坐好，那个穿黄军装的大男孩走了过来，他看了看我，露出惊讶的眼神，"小妹妹，你，是这个座位号吗？"我看了看座位号，点点头。他疑惑的看了看自己的电影票，摇了摇头。又前后排巡视了一遍，坐下了。

“小妹妹，电影票，嗯，是你自己买的吗？"她问道。"不是，是我姐给我的”我如实回答。

"春兰，是你姐？"他问。

"是啊，你认识我春兰姐？我们是邻居。”我说。

"噢，她怎么没来？"他点了点头，眼睛里滑过一丝说不清的东西，反正不是高兴。

"她说她有事儿，来不了。"我回道。

电影马上就开演了。我完全沉浸在电影的故事情节中。志愿军战士王成高喊着“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开一炮，开炮一一"在炮声中王成壮烈的牺牲了。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我不停的用手背抹着泪水。

一个女孩嘤嘤地哭出了声，我寻着哭声望去，发现我旁边座位上已经空着了，那个穿军装的男孩不知何时已经走了。隔着座位的女孩在那哭泣。屋子里很多人都在哭。

春兰姐的秘密

看电影回来不一会儿，春兰姐就到我家来了，她给我送点我爱吃的年糕。

"电影好看吗？"姐问。

"好看，我哭了好几次呢”

"看哭了？什么事那么感人呢？“

"王成牺牲的时候，我哭了；王芳跟他养父还有亲生父亲团聚的时候，我又哭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那你跟前，有没有别人也哭了啊？“春兰姐慢吞吞的问。

“有啊有啊，我哭的时候不出声，只流眼泪，跟我隔着一个座位的那个女孩儿，哭的声音可大了！"我说。

“那，挨着你的那个人哭没哭啊？"春兰姐问。

“你是说那个穿黄军装的人吗？对了，他还说认识你呢，还问我谁给我买的票，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他没看完电影就走了。"我说。

春兰姐笑了，点点头。“噢，他是我上个年级的一个同学，当兵去了。"春兰姐轻描淡写的说。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看了看她，“这张电影票，是他给你买的吧？"我问。

春兰姐愣了一下，笑了，是那种甜蜜的不好意思的笑。

"净胡说"，她刮了一下我的鼻尖，眼神明亮，笑意盈盈。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马上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事重重的走了。

春兰姐的秘密

过了没有几天，我去医院找妈妈，碰到了春兰姐。她正在县医院门外徘徊。

"姐，你怎么在这儿？“我这一叫，把她吓了一跳。“哦，我的一个朋友病了，我是来，来看她的。"

"那你怎么不进去？"

"我在等一个人，一会儿再进，你先进去吧！"

我妈妈是医生，我来给老师开一张病假条。出来以后，看见春兰姐还在那个地方来回走着。

她看见了我，想转头走开，迟疑了一下，又坚定地向我走来，"小玲，姐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去帮我问问你妈妈，我这种情况怎么办？"

春兰姐语无伦次的说。

"怎么啦，姐？你的什么情况怎么办啊？我不明白。"

她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一个背静的地方，红着脸，急促地说"你看电影时碰见的那个穿黄军装的人，你记得吧？"我点点头。"记得"。

"我跟他去看过一次电影。“她停顿了一下，鼓足勇气说"你还记得那次在小仓房，碰见我在哭吗？"我又点了点头，说记得。

"就是因为这个，我哭的。"她说。

"因为哪个呀？因为你跟他一起看场电影？这有什么好哭的？"

没想到，在我心目中，一向英勇无比，聪明伶俐的春兰姐，此时说话竟然语无伦次，慌里慌张，完全不是她的风格和气派。

"他拉了我的手，好长时间！”她突然大声喊道，你怎么听不明白呢？"

她急促的带着哭腔说"恐怕我要怀孕了，这两天我吃不好睡不好，天天用手摸我的肚子，因为那天他拉着我的手，我没挣脱掉，他拉了好长时间，好长时间！”她蹲了下来，苦恼地用双手捂住了脸。

“拉着手，就一定会怀孕吗？"我也有点被吓到了，"还没结婚就怀孕，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可怎么办呢？"我也开始替春兰姐愁的慌。

突然我灵机一动，跟她说"这好办呢，我去问问我妈妈，不就知道了？"

"那你别说那个人是我，说成别人，随便编个名字。"她嘱咐道。“问明白了，姐姐给你买冰棍吃"。

"好，好，放心吧！我编成我老师家孩子，我妈妈总不能笑话老师家孩子吧？"我出主意说，并很为自己的聪明自豪。我大义凛然地向妈妈的办公室走去，一路上嘱咐自己，决不出卖春兰姐。

当我拐弯抹角的向妈妈提出问题时，妈妈奇怪地看着我说：亏你还是医生的女儿呢。当她确定我不是早恋，跟男孩拉手的那个人不是我时，就说"去告诉那个女孩儿吧，放心吧，不会怀孕的"！

我几乎是疯跑出来抱住了春兰姐的。我不喜欢看见春兰姐难过，流眼泪。我们拥抱着在那个院子里哇哇大叫，把看大门的老头都招来了，我们俩蹦着跳着回家的。

那天春兰姐奖励了我两根奶油冰棍。

那年我十二岁，春兰姐，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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