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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说你呢,科室这个情况,你不要那么早结婚知不知道?”主管梅昕的大嗓门把白芷拉了回来。她在科室例会上走神了。她把嘴张成了一个轻飘飘的O型,机械地点了点头。
不能怪她走神,这次例会的重点与她无关。如果不是梅昕的强硬点名,她可能还要神游一会。科室又一个人怀孕了。那个女生和其他人闲聊的时候不小心说了出来。很快全科室的人都知道了。白芷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脸圆润了许多,脸蛋也变得红扑扑的。脸上浮现出藏不住的即将为人母的喜色。上个月刚宣布怀孕喜讯的是坐白芷后面的同事。
白芷所在的科室有十来个人。科室所属部门是总公司的后援部门,主要对接分支公司的业务部门和总公司的IT部门。工作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审核分支机构上传的资料单证影像,在系统中操作修改合同项目状态,根据需要测试反馈操作系统的优化功能等。岗位本身难度不高,但是资料繁琐,工作量大,操作系统调试也需要格外的耐心和细心,女性相对更适合岗位需求。科室找不出一个男丁。
白芷是几个月前进的这家总公司,先跳槽的前同事是介绍人。她已经在同行业另一家分支公司工作了三年,基层工作经验对现有岗位很有利。跳槽后的工作量增加了不少,不过让白芷高兴的是,工资待遇翻了一番,离主管刚刚的叮嘱——结婚又近了一步。
两人接连怀孕!主管梅昕在例行的本周工作总结和下周工作展望后,开始了主题演说。“鉴于我们科室全是女生的情况,以后,我认真地强调,有计划怀孕的请向我报备。我不是不让你们怀孕的意思,我们需要排个怀孕顺序表。”梅昕的双手撑在身前长桌上,身体前倾。她凌厉的眼神环绕扫视一圈后,停留在白芷的身上。
白芷是科室最年轻的成员。白芷迷蒙的眼看着梅昕,主管此刻像一个巨大的蜂窝,嗡嗡的声音从蜂窝一张一合地发出,向她铺面而来,她躲不开。潮水一般的蜜蜂钻进她的耳朵让她头疼。她侧过头,和科室里一个要好的同事玲玲互相交换了个只可意会的眼神。科室里未婚的人只有她,在婚姻问题上单独收到主管的重点关照好像理所当然。
主管梅昕业务能力不是科室里最突出的,疑难杂症的工作她总交给玲玲。白芷到岗转正后,玲玲的帮手多了一个。听同事间的八卦消息得知,梅昕最强的能力体现在推杯换盏上,这点没有人不服。每次部门团建聚餐结束,梅昕是喝得最多,结束时也最清醒的一个。她记得给她的两只猫打包加餐,从不手抖。至于四十多岁的她仍然已婚未育的原因,白芷就不得而知了。
白芷本人是挺想安定下来的。父亲母亲也时常问她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她和男友是大学时期的恋人,两人在一起快七年了。
男友黄柏瘦瘦的,中等个子,皮肤黝黑,手臂有好看的肌肉线条。他笑起来露一口洁白的牙,小小颗地排列整齐。白芷看着他的牙,想到用“贝齿”形容很贴切。她窃窃地笑,为这个词被一个男生生动地展现。
白芷尤其喜欢男友笑起来嘴歪起来的弧度,阳光中带微微邪气。
然而他笑得越来越少了。
他多了很多笑不起来的操心事。毕业参加工作后,他还了大学四年的助学贷款和家里因父亲生病欠各家亲戚的债务。他借钱帮助哥哥在老家镇上买房。小他三岁的妹妹上大学,他付了三年学费。
不操心钱的时候,他常带白芷和朋友们打羽毛球,聚餐。白芷享受和他们一起打球的畅快,对打球后的聚餐活动却是心情复杂。
一起聚餐的大部分是黄柏的同学。同校毕业的人,来这个城市的不少。谁说男人不爱八卦?聚餐的时候,同学之间爱议论谁买了哪个区什么地段的房,开什么价位的车,哪个股票最近有狂飙的潜力。白芷对这些不感兴趣。他们偶尔会聊单身朋友的感情情况,白芷就来了精神,她往男友那边挪挪椅子,认真听。
“你上次去你那个网友那儿拎了万多块的东西?你给女的买了黄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几个人围着一个略显腼腆的男生。
“网上认识的?”另一个人真诚发问。
腼腆男点点头。和白芷的科室全是女性类似,腼腆男所在单位男性聚集,平时与女生接触机会少。
“虽然那个谁毕业进了四大就把你踹了,你倒也不用这么着急,上来就见网恋的家长啊,八字还没一撇……”他们说的“那个谁”是腼腆男大学时的初恋女友。那是个能力很强的女孩,白芷没见过,但听黄柏说起过。
“算了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再帮你参谋参谋。”
腼腆男打开手机QQ,在好友列表上下滑动,一个个点开空间相册,一群人凑在一起指指点点。
“这个长得不错,什么,中专毕业,不行不行……中专毕业怎么和你一起还房贷?”
白芷惊诧地发现,男人们对配偶的要求也有如此势利的一面,他们与无情踹了腼腆男的初恋女友有何分别?她拉了拉男友的衣角,想提前离开这里。
黄柏是存了两人一起还房贷的心思的,白芷很清楚。与同年毕业的朋友相比,男友的收入不低,却受了原生家庭的拖累,在起跑线上就落后了。而她此时的工资虽然不错,也是跳槽后才有的。她的工资增长速度始终没跟上这座城市房价的上涨幅度。她的物质欲不高,她和男友一起克俭攒钱。父母知道他们买房结婚的决心,甚至时常打电话问她钱是否够花。
两人说好,攒够买房的首付就结婚。在这个城市的水泥钢筋丛林里,他们盼着有一个窗口的灯火是为他俩而点亮。白芷想,他俩和朋友们嘴里说的不同,他们学生时期就在一起,是纯粹的爱情。
两人在一个城市两个区,相隔三十多公里。黄柏的工作比较忙,作息不太规律。平时两人靠电话表达相思,互相分享日常的电话粥一煲一小时。他有空就来找她。有一年七夕,他忙完已是晚上十点多,他借了朋友的小皮卡上高速来找她,说就算一起待一个小时也算共度了节日。他们商量好买房后再一起买车。
他爱收拾,他过来的时候总把白芷租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偶尔和白芷咀嚼他的辛酸。白芷静静听他说,会心疼没更早点遇见他。他躺她腿上,任由她摸他微卷的头发。他把现实比作战场,白芷说她俩会在同一个战壕。男友看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聚会第二天是周末,白芷想起给母亲回个电话。母亲上次打过来的时候她忙得摁掉了,后面又忙别的忘了回。
“我的小乖乖啊,你舍得给我打电话了?”母亲的笑声总有让人心安的力量。
“是啊是啊,想你了。”
“想我就多回来看看我,为那个臭小子跑那么远……”母亲唠唠叨叨,给她碎碎念最近发生的家长里短和亲戚们的新鲜事。
“爸呢?爸在家吗?”白芷听母亲滔滔不绝,赶紧转移话题。
“哦,他刚出去买彩票了,你知道的,他每周六固定买同一组号码。”母亲连珠炮似的,“黄柏小子呢,他对你好不好,你们的钱攒了多少了……”
“妈,妈,我想起我还要出门有点事,就这样哦,下次再聊……”白芷忙不迭打断母亲,先挂了电话。
父母只有两个女儿,一直想把她们留在身边,甚至起了让白芷把黄柏招为上门女婿的念头。男友不可能同意的。他有他的自尊心。她跟着黄柏的足迹,来到了这个城市,离父母上千公里的地方。
公司搬办公楼。兵荒马乱。科室工作环境要求比较安静,公司在新楼里给批了一间单独的小办公室。四排格子间工位整齐排列,三排三个,靠近门口的一排两个。尴尬的是,科室有十二人。梅昕给自己挑了最靠里靠后的一个工位。两个怀孕的同事——较年长的一位被安排在门口的工位,梅昕美其名曰门口通风;另一位被安顿在一个小房间外的大通铺工位,靠近茶水间和洗手间。通风倒也不错,就是风里还附送了些其他的味道。茶水间的人气很旺,偶尔听到有其他科室的人不长眼地询问外面的孕妇为什么坐这里,大家心里都怪怪的,却也无能为力。
埋在工作堆里抬不起头,发年终奖的日子让白芷由衷地高兴。她拿到了优秀评级,有四个月的工资奖励。她越过茶水间,准备躲去楼梯间给男友去个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他听到了肯定也欢喜。
隔门忽然听到两个同事的声音,她顿住了脚。“我们去申诉有用吗?难道就因为怀孕,给我们评‘有待改进’,年终奖一分都没有?我们做的活并没有少……”白芷调转了脚的方向往回走,联想到主管一直没要孩子的原因,联想到自己买房结婚生子的打算,无力感再次袭来。
又是团建出游。只是隔壁城市的一个无聊景点,还要在酒店住一晚。白芷讨厌这个热闹。
和白芷同房间的是一个她不熟悉的同事,没什么话可聊。男友在忙,没回信息。她漫无目的刷着手机。有微信进来。她以为是男友,兴奋地打开。
“来我房间一趟,我的房号是****。”是部门经理。
他有两个孩子,经常把孩子挂在嘴上夸赞,是部门里难得的模范爸爸。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同年龄男人里多见的肚腩。白芷对他印象还不错。
“刘经理,有什么事吗?现在好像有点晚了。”白芷手指飞快地回复。
“你过来。我观察你很久了。你的年终优秀还是我批的呢。你们科室主管不久要调去另一个部门,你不错。你过来房间我们聊一聊。”
白芷不傻,她的身体感到一阵恶寒。
事后,白芷和男友说了怀孕的同事和油腻的经理,黄柏不以为然。黄柏觉得她现在的公司待遇不错,让她忍一忍,职场里这些事不少见,不理会就好了。白芷有点沮丧。辞职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却发不了芽。
手机铃声响了,是父亲。父亲很少给白芷打电话。他通常是在母亲的电话里补两句。出了什么事?白芷快速地接起来。
“乖乖,我中了,中了!”是父亲急切的声音。
“中了啥?”
“彩票啊!老天显灵,不枉我买了这么多年,哈哈哈哈……”父亲兴奋难抑。
“爸,真的吗?你先不要激动,你心脏不好,让妈妈来听电话。”
“这次是真的。”妈妈比爸爸明显平静许多。
“真的呀,那可真好。妈妈,你看着爸爸不要太激动,不要让他出去外面到处宣扬。”白芷为父亲高兴,也担心他。
“好的好的。我晚些再和你说。”母亲那边的声音混杂着父亲疑似拍桌上凳闹出的动静,能想象到他手舞足蹈的样子。
白芷撂了电话,她迫不及待地和黄柏分享了这个喜讯。
男友激昂的语调比起父亲来不弱几分。“是吗?是吗?宝宝,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挑时间去看房了,我们可以向爸爸妈妈借点钱。”
“嗯。”白芷重重地点头,红晕飞上脸颊。父母肯定会同意的,只是借,她和男友会还,买房时间能提前了。白芷抿着嘴笑,她就要结婚了,和心爱的人。
又一个月过去了。这个周末不用加班。白芷随男友来了一处售房营销中心。男友已经前后看了几个小区,他对这个楼盘很满意。小区地处两人上班地点的中间地带,距离地铁口很近。开发商先做好了园林绿化,看房的人可以进入参观。绿树成荫,流水潺潺,泳池清澈透亮。周边的学校选择很多,小学和初中一应俱全。规划图里,小区幼儿园白墙红顶的,很漂亮。销售人员拿过计划书,帮他们仔细算了月供,月供在两人能承受的范围内。白芷同样很满意。两人对视而笑,溢出的幸福感让销售人员看着也笑弯了眼。
白芷准备和母亲先沟通借钱的事,母亲的电话却先打过来。
“妈妈,您电话来得正好,我和您说点事。”白芷开口。
“你先听我说。”母亲阻断了她的话,“你猜猜我有什么事跟你讲……”
“我猜不到吖,你说。”白芷笑盈盈的,母亲的语气听着似有好事发生。
“我给你和妹妹在省城买了两套房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白芷真意外。母亲的动作怎的这么快!
“我信不过你爸,我怕他拿钱乱挥霍,钱存进房子里挺好。你不是一直想买房吗?我想着给你买一套,离家近,能多个照应。给你买了给妹妹也要买,两套一起买还有优惠……到时候你爸还能帮着装修……”母亲的话语像密集的雨点倾泻而出,她急着向珍爱的女儿献宝,怀着得到女儿表扬的期盼,砸得白芷有点发懵。
她忘了是怎么挂断的电话。
她顿了顿心神,转过头,一字一句说给黄柏听。她边说边找寻着黄柏的眼睛,想看到他的表情。
但是白芷失败了。黄柏的头越垂越低。白芷对焦不到他的眼神。他有一阵没有说话。待抬起头来,他黝黑的脸有点发白。
“你妈……你妈怎么自作主张……”黄柏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
黄柏不说话的时间里,白芷的大脑同样忙碌地运转,需要问问母亲买房的具体情况,定金交了多少,退房的流程如何,以及怎么劝母亲退房。
黄柏的语气不复平时的温柔,硬邦邦的像石头,白芷不舒服。
“装修钱谁出?”黄柏愤愤地说。
“我爸!”白芷故意扬起头。
“他们中彩票那个钱能够两套房的全款?还买在你们省城?”
听男友接连不断地反问,白芷忽然不想回他了。
“房贷以后由你来还?”黄柏像是咬着牙槽问。
“是的,我还!你满意了吗?”白芷没来由地想和他犟。
她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
黄柏摇了摇头,苦笑。两人不欢而散。
白芷想了想,还是在微信上和黄柏说了说劝母亲退房的打算。
一天后,黄柏的电话打过来了。“芷儿,你父母退房了吗?”
白芷又沉默了。
“我不会去你家那边的……”黄柏的声音低下来,“白芷,你说过会和我一个战壕的,你放弃了我……”是模糊的哽咽声。
白芷的心疼得揪起来。她努力劝过母亲了,母亲不同意退房。她说退房会把定金都折进去,就算他们两人以后不打算回省城,还可以把房子出租。省城的房子收租也是不错的。退一万步说,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白芷有自己的容身落脚地。
冷战了很久。黄柏再没来电话。白芷心里不是滋味,胸口郁结。
终于,黄柏的信息响了。“我们分手吧。白芷,我累了。你值得比我更好的人。”
白芷的泪像开了闸,抬手抹泪,脸越擦越湿。这段感情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这样的男友是否还需要挽留,她心底存疑。疑虑的线团包裹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像被蒙住了眼,兜兜转转地在黑暗的迷宫里摸索出口。
她没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两人抠抠索索攒钱买房没有错,她在这家公司为五斗米忍着屈辱没有错,父母为子女计长远的心意没有错,黄柏他……似乎大概好像也……没有错?
她原以为买房会是阶段小目标的终结和另一段美好时光的开端。现在房子买好了,以她意料之外的方式,留给她的却只剩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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