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过后,学校两道的紫槐还没有凋尽,像是一场紫红色的梦。这个焦灼的夏天充斥着聒噪的鸟鸣,随后便有一只麻雀飞来——飞在学校草坪上,被痴男怨女羞红了脸;窜到阳台上,让听歌品茶的高中生唬跑了;落在篮板上,差点让飞来的篮球砸个正着;栖在画架上,调皮的美术生抹了它一笔红颜料;无可奈何又落到我的乒乓球案上,“起开”!被我一球拍险些砸中,我捡起球拍骂道:“鸟人!染了红毛就冒充古惑仔。”这时球案对面的强子不耐烦了:“喂,上局你输了,愿赌服输,一瓶饮料!”我赶忙狡辩:“什么什么啊,我会输给你?在英中乒乓球我还从没输过,都怪刚才那麻雀影响我发挥。”“这也算理由?……都几次了,最后一球定乾坤,谁输谁请客,别再耍赖哦!”“你婆婆妈妈有完没完了?发球!你只要敢发过来,我一定给你扣杀击毙,连人带球镶进墙里!”然后抡圆右臂示范了一个帅气地扣杀动作。“呵呵,镶墙里?你动漫看多了吧?”。他无奈地瞟了我一眼,又很随意地将球发过来,我哪肯心软,咬紧牙关仰天长啸,使出全身力量振臂一呼——只见乒乓球飞进人群里,或者应该说是射进人群里——“啊!”随声望去,不远处一个长发女生哀嚎着抱紧额头蹲在地上,乒乓球也被弹飞到一边。我心想我居然打中了人,早知道命中率这么高,没去打篮球着实可惜了……那女生放下手撩开长发,露出一记红印,还有皱紧的眉心。我从老远就瞧见是位美女,急忙赶在强子之前跑过去,俯下身子献殷勤:“美女,你没事吧”。她抬起头瞅着我:“废话,你试试?”这时我的地痞气质爆发了,嘿呦你这小暴脾气,我把球拍一伸:“怪我咯?是它打的,要怪就去怪它吧!”她站起来敌视了我一眼便匆匆离去,这时她身边的好闺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把将我手里的球拍夺过去:“不麻烦,惩罚它的事就交给我啦”。说完便跑去追那女生,强子漫条斯理走过来和我一起看那个陌生女孩的背影,还不忘搭在我肩上提醒一句:“饮料我不要了,但拍子你一定得赔给我”。那位受害女生缓缓前行,而她那位活泼的闺蜜正挥舞着球拍向她叫喊:“小乔,刚才那个就是李抗抗。”那女生听见后顿了顿,悠悠转过头打量我……
没错!在下便是李抗抗,在学校也算是小有名气,爱好文学的都记得,区级征文比赛四届亚军蝉联者,《河趣》专栏作家,高三五班害群之马。我的外观在英中算是最好辨认的一个了:小平头,后颈扎着一条细长的辫子,有二指那么粗,关系好点儿的哥们一直因此叫我“阿哥”。我成绩不是很好,在学校里常闹事,不过因为我性格散漫或者幽默风趣,还好有些人缘关系。就连派出所的大哥都常请我去坐坐……
“臭小子,犯了事还不老实,少嬉皮笑脸的……谁他妈和你开玩笑了,喂!找死啊……你把帽子还给我!站住……你大爷的!”我帮他点上烟,然后戴着他的帽子坐在凳子上,翘起的二郎腿不停地晃着。而这位秃顶的派出所大哥吸了一口烟,拨开我边上张某的头发看了看伤口,严肃地对他说:“那个……问起来就说自己摔的!听见没?不然我就把你那点破事全抖出去,滚!”那男生气急败坏地冲出门后我才开始鼓掌:“大人英明!”他又转眼朝向我:“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都几岁了还打架!我给你说啊——态度好点儿,别玩手机了听着……学校给你处分几次了,我可不会每次都帮你兜着——哎!喂!你别走啊听我说完……表弟!你倒是把帽子给我呀”。
十七、八岁,正是自相矛盾的年纪,大部分人都会被各种压力困扰,所以有的人难免显得忧郁、老成,酷似霜打的茄子。而我,最讨厌将这种俗气表露出来,心里有再委屈的事都不甘心承认它,或者听听歌聊聊天便可摆脱。我在别人眼里成为一种积极态度,玩世不恭、四处留情,除却微笑与大笑,实在找不出我的额外表情。但我真的快乐吗?路过校园中的林荫,坐在石凳上读诗,将灵魂依附于《雨巷》之中,那是我所心怡的江南,我魂牵梦萦的绿水青山,古楼名阁,石桥,湖心亭,油纸伞,佳人……可是一切又仿佛遥遥不可及,掺沙的西北风袭地而过,抽打着我的书页,我长叹一声,合上诗集,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这个晚自习上,我径直去学校画室赴约。轻轻推开那扇半掩的门,这位匿名的姑娘正背对着我,只留给我一头似曾相识的披肩发,还有甜美的嗓音:“李抗抗?”
我继续向她靠拢:“嗯,李商隐的李,张抗抗的抗抗。”
她放下手中的铅笔,转身笑着问:“挺文艺的嘛!”
“怎么是你?你叫……小乔?”我吃惊得望着这位乒乓球残害者。
“我叫乔琳,只是他们喜欢叫我小乔罢了。”
“好名字!典雅、淑女,和你本人很般配——其实我外号叫周瑜”
“少凭嘴!没见过我吧。”
我心想全校七百多女生里至少我也认识大半,基本上通过背影都能猜准,这个莫非就是十四班新来的转校生,所以呆呆地摇着头。
她娇媚地一笑,在画板上换了一张新纸:“你的小辫子挺个性的,能不能借我画一下?”我盯着她的笑容坐在她面前:“乐意效劳”。然后把身后的辫子搭到胸前,又鬼使神差地关切了一句:“额头还疼吗?”
她一笑带过:“没事了,不过我可以不计前嫌约你上来,恐怕真有些脑震荡了吧!”
“哈哈,我还以为整个学校里只有我才会讲冷笑话呢!”
她颔首削铅笔,泯着嘴巴对我点头:“挺好啊,听说你们搞文学的人会有点小幽默是很有魅力的。”
我回敬她:“哪里哪里,到底还是你们学美术的有气质。”
她白了我一眼:“我还听说你们学写作的情感丰富,很不靠谱!”
“听说你们学美术的感性,认识强烈,见异思迁是家常便饭。”
“那你们的甜言蜜语更花心。”她毫不示弱。
我又灵机一动:“哈哈,那我们性格这么像,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她低着头画画,长发从耳背滑下来变作刘海,但掩盖不住她的笑靥,我也傻乎乎的跟着乐。这时她抬起头严肃道:“现在你是我的模特,色相收敛点,叫人家怎么画?”“我冤枉……好吧,我尽力克制、克制!”然后故作镇定地咳了两声。她满意的点点脑袋:“嗯,时刻提醒自己要矜持、矜持。”接着我便双手互扣手心,夹紧双腿配合她所说的“矜持”。而她太息一声,继续垂下头去:“彻底被你打败啦。”
之后的半个小时内,我纹丝不动坐在那里,可我不老实的双眼总在打量面前这位女生:她拥有月色般的皮肤,而他精美标志的五官起初像画上去似的,或者是浮在湖面上那种,但双眼一眨美貌立马充满生机:鼻翼一皱便嘟起了嘴,蹙起了眉;酒窝一陷便伸出了舌头,眯起了眼。喜怒哀乐在她眉目间诠释得美伦美奂……我真是太容易喜欢上一个人了?
“呼!累死我了,大功告成!”她搁下铅笔,翘起嘴吹落画纸上的橡皮屑。
“拿我瞧瞧!”
“不给。”她站起来调皮地笑着,把画卷藏在身后,我跑过去双手绕过她的腰想夺那幅画,却误抓到她的手,那种细腻的肤色瞬间电了我一下,我迅速将手收回。她瞪大眼睛盯着我通红的脸,硬是憋住那笑声:“神奇!这么厚的脸皮也会红啊?”我赶紧转过身:“在下是尊重古典文学的,封建思想可重了!”“你怎么不怕遭雷劈的?”她不屑地一笑,用画卷砸我的头。我又去夺,这回我索性抄她的腋下,直到她笑得受不住才将画扔了。我跑过去捡画,她早就坐在地上笑得岔气,也不忘骂一句:“就是个死流氓,还古典文学呢?挠我痒痒肉算什么?”我得意地笑着回答她:“你宝二爷就是这样对付林妹妹的。”我展开画,瞬间失望透了:“啥!你半天就画一根大麻花?”“我说了我只画你辫子啊”她双手插着腰笑得还没缓过神来。“那你还要我矜持?关色相什么事?”她又白了我一眼:“你以为只有你才会脸红吗?”她在画上落下款,送给我做见面礼。我仔细去看,这虽然只是一幅简单的素描,但细节、明暗都没有含糊,可见她画工了得。她也问我索见面礼,央我写首诗送给她,这简直给了我表现的舞台,从裤兜里掏出笔写下我的心声——《如何》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
反正明月初照,洞庭南阁;
我不知道你该如何?
反正湘江苗寨,花飞花落。
如何
才能博你一笑,楚腰骤得
眉如初月,目引横波;
如何
才能双宿双飞,雪肌透罗,
指如葱玉,动我心河。
唇含瑰瑙,云髻婆娑。我说
这又如何?
承蒙君顾,千金一诺。你说
那又如何?
纸醉风花乱秋波,
临风还酹会娇娥。
我甩下鱼钩
钓起一江寂寞。
就这样,我和乔琳正式交往了。我渐渐成了她在英中最亲近的人……
《二》
“昨晚约会怎么样?”强子给我填满啤酒。
“哦,对了。你不知道有多巧!来的就是上次乒乓球打中的那姑娘!”我放下饭,喝了口啤酒。
这时强子猛地抬起头:“你是说乔琳?”
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装傻道:“哦!我还以为她叫小乔呢。”我继续夹着菜:“你还知道什么也给我说说呗!”
他同时点着两根烟,给我递过来一支(只有关系很好的哥们才会有这动作),他自己也猛吸一口,有点郁闷:“我听说她是这学期才从上海转过来的,好像是因为他爸的工作调动。哎!太戏剧性了,屌丝遇上白富美!”我挑着宫保鸡丁里的花生米,瞥了他一眼:“你他妈才是屌丝呢,先入为主,我看你是白打听了。”他不好意思的端起了酒杯,我没有和他碰杯便独自干了。又怕场面尴尬,所以冒出一句:“快吃吧!吃完陪我买几件像样点的衣服,明天要见我们新调来的编辑。”“新编辑?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注意点吧。我要是领导一定看不起你这种混混。”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小气?副主编今早打电话说编辑明天约我们出去吃饭,后来又改成单独约我了——服务员买单。”
阳光明媚,城市风暖暖。第二天我穿得很庄重,步入饭店大厅,漂亮的迎宾小姐微笑着向我走来:“请问你是李抗抗同学吗?”
“是我。”
“欢迎光临,乔先生在11号包厢。”
“谢谢。”我认准11号包厢推开门,偌大的包厢仅有三个人,一个中年男人和中年妇女,还有一个很眼熟的女生。我又仔细看了看门牌果然是11,就毫不犹豫地上前握住席上男士的手:“对不起乔编,我来晚了。”
他和蔼地笑着:“不晚!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内人。”
我朝那位女士点点头:“阿姨真年轻”。
“还有这位是小女,也在英中上学。”
“令千金真漂亮,学美术的吧!”我给了那个可爱的女生一个微笑。
“嘿呦,你怎么知道?这小伙真聪明!到阿姨这边坐。”我被那位微胖的贵妇人热情地摁到她旁边的座位上。乔先生点了菜,继续转过头对我寒暄:“你给杂志社投稿多久了?”
我翻起白眼算了算:“三年吧,从我第二年获奖就隔三差五被这个杂志社约稿,烦死了!”
“呵呵,你还挺爱说笑的。”然后从包里递过来一张名片:“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很看好你的前景,有事打电话给我。”我看着他的名片,果然现任《河趣》的责任编辑,笔名毛生,毛生!我激动得口误连连:“你是《青年文摘》,哦不对,你是毛生?”他笑着问我:“你看过我写的文章?”“对对,我看每一期《青文》。”我搞得跟粉丝见面会似的,又谄媚地说:“乔先生,我特别喜欢您的散文。”可是这时候,坐在我对面的美丽小姐也开口了:“我更喜欢你的散文。”我发现这位美女是对着我说的,有些不知所措。乔先生笑着对她说:“你真应该再去读读他的小说,也挺别致的”。然后这位男士亲切的告诉我,他们两个月前来兰州定居,主编给了他几期优秀的作品,女儿每晚陪他一起读,期间女儿特别欣赏我,缠着要把她开学转去英中。而他自己也觉得我是个可塑之才,所以才有了今天的饭局。
结束后,我们出了饭店,乔先生将车开过来,乔夫人坐上副驾驶,而他们的宝贝女儿扒在车窗上,娇滴滴地说:“爸爸,我一个假期闷死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想让李抗抗带我出去逛。” 然后乔先生尽力把头伸窗外,看着我说:“抗抗,那就麻烦你了。”我连忙摆手答应道:“不麻烦,不麻烦。”接着卡宴发动引擎,我俩目送它消失在黄河对岸,我长舒了一口气,又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前天晚上你怎么不说你是编辑的女儿?”
“你也没问啊。”小乔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
“太恐怖了,你就是个阴谋家。”我挑动着眉毛。
“还不是为了早点见你。”她挽起我的胳膊开始挑我哪几篇文章有哪些毛病,然后开学到英中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她那个热情闺蜜打听我的事迹,再者阴差阳错我的乒乓球砸中了她,最后一切发展都在她的计划中进行。我们继续沿着河岸散步,我还是平淡地问了一句:“那你现在想去哪儿?”
“你文章里常提起父母,我想去你家拜访这对伟大的爸爸妈妈。”
我停下脚步愣了愣:“其实我没有父亲。”
她立刻敛起了笑容:“不知者无罪,不好意思我无心的。”
我拧着眉头望着她:“没事,其实我后面的辫子也跟他有关。”
“那你母亲一定很不容易吧,一个人把你拉扯大,还培养得这么有才情。”
“是的,相依为命过来的……”
“以后也加我一个吧。”她一笑活跃了气氛,从背包里递给我一瓶饮料,俩人面面相觑同时笑了。我蹲在黄河岸边,卷起衬衫衣袖在浅滩捞石子,她从我身后解开我的辫子,用纤细的手指梳理开来,那股头发刚一散开,就随风飘起来,等我淘到漂亮的石子要送给她时,一转头,这个调皮蛋早将我的头发和岸边的垂柳系了起来,惹得路人一阵哄笑。再去看她,一套整洁的短袖,紧身牛仔裤,脚下红色帆布鞋正铲着岸边的沙土,她多像一盆雏菊开在阳光下,对这个陌生地充满好奇与兴致。她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僵着一副可掬的笑容,时不时摇晃着马尾与齐刘海,俯着头用鞋尖在细沙上划着,背着双手一副认真可爱的模样。我在河水里淘净我手上的淤泥,解开辫子走过去,只见她正用鞋尖写我的名字,旁边画着一幅巨大的猪头。她说明旨意后,我拗不过她,只得屈尊蹲在猪头后边,等她拍了一张照片发在微博上才罢休。“交个美术生做女友真受罪。”我心想。
浪漫的时光总是片刻,多希望公正的沙漏能破例一次,被冻结在此时……我牵起她的手准备回家,这回哪怕“电”死我也不松开。
“师傅右转!哎!对,是进这个菜市场,在边上那间小卖部门口停下吧!谢谢。”我们下了出租车,她小心地看着自己脚下的每一步,生怕被焦皮菜叶滑一跤。“很不习惯吧。”我装作很自卑的说,其实真的自卑了。
“你瞧你说些什么呢,我会是那种人么?”然后又嬉皮笑脸道:“快走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丈母娘啦。”
我摸着头弹出一个大问号:“那叫婆婆!”
“亲爱的,你可别忘了我是独生女哦!以后男方得入赘,连儿子名字我都想好了,叫乔……”
“叫乔峰好了,霸气!”我懒得和她抬杠,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不耐烦地向前走。她赶快娇气地蹲下去挣脱我:“等等等等!我总得买点东西去吧!第一次见丈母娘有空手的吗?”
“好吧,对面就有小卖部,那你快点哦。”我诡异地笑着说。她拎着包走到窗口,看见一位正在擦货柜的妇女:“阿姨。”那妇女用围裙擦着湿淋淋的手客气地回应道:“姑娘,你要点什么?”“阿姨麻烦你拿一箱牛奶,我要最贵的。”那位中年妇女点点头,不巧转身正好撞在我怀里,我笑着对她说:“妈,你别卖给她。”又把目光投向窗外的乔琳:“傻瓜,快进来吧!到家了。”我妈还是朝我看看,朝她看看,又笑着去厨房了,就像是看待自己三岁儿子和邻家三岁的姑娘玩过家家一样。小乔气冲冲地像兔子一样两步三步跳进屋里,小声凶我道:“混蛋,你果然让我空着手见丈母娘了。”我搂住她的肩,晃着她笑了笑:“以后有机会再带礼物,我听你刚刚不是说,还要给她生一个叫乔峰的大胖孙子吗?”她气急败坏地咬住下唇,用力踩我的脚:“谁说和你了,不要脸!”这时我妈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水果。我连忙放下手,向她介绍起来:“妈,这是我们编辑的女儿,我们一个学校的,叫乔琳。”“阿姨,叫我小乔就好了。”我妈微笑着待她,又唤我去泡茶。我端起茶杯往里屋走,只见我妈亲热地对她说:“小乔坐吧!把这儿就当是自己家,今晚留下,咱热热闹闹吃火锅。”乔琳感动得直点头,小脑袋点得跟缝纫机的针头一个频率。接着几句寒暄后,我妈走进了厨房,乔琳掀开里屋门帘对正在沏茶的我说:“小李子,茶沏好后给本宫搁桌上,哀家现在要跟老佛爷联络一下感情。”“喳!”她满意地卷起袖筒跨进厨房,而我就真像太监一样恭恭敬敬将茶放在桌上。此时我突然感觉一阵头痛,便跑上楼回我房间喝了药,再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视机,躺在床上习惯性地忍受脑海翻滚带给神经的每一秒苦痛。熬夜写作使我现在眼皮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午后的阳光暖暖地,带你入眠绝对轻而易举……
不知道什么时候,嘻嘻哈哈的声音流进我的双耳,冲散我的美梦。我睡眼蓬松,爬起来抱怨:“喂,我睡个觉你把电视声音开那么大要死啊。”此时小乔正坐在我床头看《海绵宝宝》,听见我的声音后转头看着我,又用下巴指指窗外,我随着看去——真是不测风云,刚才还晴朗瞬间瓢泼大雨。我盯着她说:“别以为大雨是你今晚留宿的借口。”
她高傲地将头昂到天上:“想得美!”
我又掀开被子笑着召唤她:“要不就顺从天意吧。”
“喂,你再耍流氓我可要叫了。”她佯装生气。
“哈哈,你叫啊,你今天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理你的。”星爷的电影台词张口便来。
她表示怀疑地看着我,开始深呼吸……“啊~~”她果然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有点河东狮吼的意思,想必楼下的街坊都震惊了。“怎么了怎么了?”我妈闻声急忙赶来,踩着拖鞋“噌噌噌”跑上楼推开我房门,小乔赶快跑过去躲在我妈身后,然后苦着脸说:“阿姨,你儿子欺负我。”
“妈,别听她的,我……”我有些冤枉,却不知如何解释,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子真心服了。
“你什么你,你耍流氓!”她一脸委屈相。
“你诬陷我。”我拉下脸好让母亲相信我。
“事实!”她躲在我妈身后冲我做鬼脸。我妈还是一脸平静地微笑:“好了好了,快下楼吃饭吧,我还以为有老鼠呢。”她转身先下楼去,小乔望着她的背影小声抱怨:“丈母娘真英明,显然是护子情结嘛。你们全家欺负我。”我边穿鞋子边解释:“长这么大她很少管我,他信我,所以给我自由,包括恋爱也是。”她一脸诡异地对我笑道:“那就是她疏忽了。早恋可是会闹出乱子的。”我撇撇嘴,惊恐地望着她的眼神:“喂,你再这样我也要叫了。”“孩子,快下楼吃饭,想多了吧!”她调皮地奔下楼,我也跟下去,母亲掀起锅盖,一股麻辣香锅味儿扑面而来。三个人手忙脚乱,有说有笑,回想一下才发现,我家已经好久没有这般热闹了,并且只是多了一个人而已。
晚饭结束,雨点渐渐稀疏。小乔挂上她爸爸的来电,胡乱抹抹嘴巴便要告辞,我妈点点头,叫我去货架上拿把伞,我刚起身小乔便从袖口将我拽住,然后对我妈说:“阿姨不用啦,我刚看见雨快停了,况且还一直在车里呢,不淋雨。”“那整个下午都在下雨,外面怪冷的,我去给你找件衣服。”“妈!让她穿我的。”我拿开她的手站起来,脱下我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乍一看有点滑稽。她冲我笑笑:“一股烟味儿。”然后又调高嗓门向我妈告别:“阿姨,下回我还来玩,到时候您得教我绣十字绣哦。——阿姨再见。”她穿着我宽大的衣服活像只小企鹅,然后我们娘两将这只小企鹅送上出租车,又踏着月光走回满地积水的闹市。菜贩鱼贩打着哈欠斗地主,头顶廉价的罩棚聚着水窝。
《三》
我妈回到家便开始收拾餐桌迈进厨房,我依旧跑上楼,独自坐在窗台上发呆,望着楼下烧烤摊边聚集着邻里街坊,匆匆回家的路人驾着单车或电动,另外还有几个大汉穿着坎肩、大衩裤像往常一样钻进棋牌室通宵。这就是我所生活的环境,说不清是平民巷还是贫民巷。这时我低头看见母亲带着钥匙,套好袖套向对面一栋大楼走去——这是她的兼职工作——说好听点叫做保洁阿姨。望着她矮小的背影融化在黑夜之中,我的心不禁一痛,凄惨的往事历历在目:
我的童年在农村度过,父亲是个暴戾的人,又迷上了赌博,家里的担子瞬间落到母亲一个人身上。这还不止,他很反感我和母亲,每次他输钱回家后,都拿我们娘俩做出气筒,哪怕我们态度顺从恭敬,他依旧能挑出“打你”的借口,甚至翻出若干年前的旧账,或者是些“莫须有”的罪名,总之他的蛮横强势令人发指。再后来,经亲朋好友的劝说,让他跟我舅舅一起做蔬菜生意,谋事在人,很快他便捞了一大笔钱。日复一日过去,他翅膀硬了,索性在舅舅厂里动手脚,没多久舅舅便以破产收局。而父亲却另起炉灶,把那些老客户全揽到门下,事业从此蒸蒸日上。虽说他做了一本万利的生意,可我们娘两生活从未改善,正当所有人疑惑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从西安接来了自己的情妇,还有一个小我两岁的私生子,所有的偏见和谜团迎刃而解。
当年我只有八岁,现在回忆起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那个傍晚,我坐在大门口,朝土里撒了泡尿便开始和泥巴。他回家了,将小轿车停在路边,从车里牵下那个小杂种便往家走。我见到久违的父亲难免有些激动,屁股下像装了弹簧似的蹦起来:“爸爸!”他瞥了我一眼,熟练地一脚将我从门中央踹到门侧,他俩父子才宽宽敞敞从门里跨进去。我又坐回原来的位置捏泥巴,毕竟我的调皮捣蛋让我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只是感觉现在穿皮鞋的脚和从前穿布鞋的脚踢在屁股上是不同的疼法。他将他的乖儿子安顿在堂屋门口,自己进屋强迫母亲签字离婚,起初只是对骂几句,后来才发展到殴打。我赶紧跑去厨房藏起了菜刀,这是母亲叮嘱我做的,她说父亲已经疯了,有危险就自己先跑,别管她,跑得越远越好。我觉得藏菜刀是很有必要的,果不其然,只见父亲气急败坏地跳出堂屋径直走进厨房,我看见他左脸被抓破一道清晰的血线,须臾后从厨房抄起一根擀面杖又杀回堂屋。我慌乱之中跟进去反被他扔出来,接着堂屋门被反锁了,我没有哭,但我听见了母亲的哭声。门口这位白净的男生惊恐地盯着躺在地上的我,耳边是抱怨声、哭诉声、叫骂声、打砸声混成一片。我无奈地走到大门口,越想越委屈:你我同样是儿子,待遇却相差甚远。你妈妈我妈妈同样是女人,为什么要百般为难?我突然有了主意,又回到堂屋门口,与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面面相觑。我给他一个和善的微笑,他也回敬我一个灿烂的笑容,接着我迅速将一坨泥巴摔在他脸上,又慷慨地赏了他几个大耳光,我怕父亲报复,便一溜烟跑开。与此同时,这位文质彬彬的少爷母狼般的嚎叫果然熄灭了屋内的战火,父亲跑出来,手中的擀面杖从我耳边飞过……那晚母亲签了字,他们离开后,我才从树上跳下来回到家,家里一片狼藉,桌面上沙发上到处都是扯下的长发……据说第二天父亲和他的“家人”去了西安,直到现在也没回来,或者说回来了但也和我们没关系。而瘦弱的母亲无力操心家里那些田地,只好通通租借出去。然后我们母子来到城市,在这个偏僻的巷子里谋生,租了一家简陋的楼房,一楼除了商铺以外分了间厨房,还有我常提到的里屋,也就是母亲的卧室;二楼一直住着我。十年如一日,从我二年级到现今高三,母子俩的生活日益拮据,柴米油盐时常告急,甚至有时候要去粮店赊面粉。可惜我也不是学习的材料,成日和一群地痞流氓混在一块,侥幸的是我喜欢写作,偶尔还能赚点稿费贴补家用。不过最苦不过我的母亲,她平日里替几个有钱的街坊绣十字绣挣点钱,还要照顾商店,夜里八点准时去对面办公楼打扫卫生——我收起记忆,呆呆坐在窗台上,眺望对面高楼里,第四层灯亮了,一小时后灭了,第三层灯亮了,一小时后又灭了,第二层……妈妈,晚安!
《四》
老天捉弄人的本领我早领教过了,不过“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代终于来临:我又在区级征文大赛中题名,而且这次直夺冠军头衔。在获奖感言中,我感谢了我的母亲,我的同学,还有我的导师乔编辑。然而我也看懂什么叫可耻的内幕,无论是我实力永不及往年的冠军但今年借了乔编的洪福,还是我一直优秀于往年的冠军而被他的背景压制,今年得以挣脱,无论那种说法成立都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可耻,尽管如此,这可耻的荣耀也是让我欣喜的,他让我变得可怜。乔琳当时和他父亲坐在第一排,望着她欣喜的笑靥,我又重新拿起话筒:“这次最感谢的人,是我的女朋友——乔琳。她给予我很大的帮助,她一直默默陪着我,支持我,鼓励我。她是美术生,我们常在一起创作,以至于后来我出奇的发现,原来万般文艺皆相通,就拿素描和写作来谈吧:首先,他们的共同目的是美的欣赏,都要将自己的实力与情感表现在纸上;其次,他们的创作人都要具备敏锐的眼光去洞察世界,用灵巧的心去体味世间百态;最后,便是创作过程,这也是重中之重:素描中打形为基本功,对事物的描绘先要形似才能神似,小说也一样,符合客观事实为前提,稳重下笔,绝不能让文章内容首尾不一,出现“畸形”。其二,素描中要对物体做全方位透视了解,所以“结构塑造”环节举足轻重。小说亦如是,实不相瞒,我第一遍写出的内容平淡无奇,全是陈述句的排列,列成枯燥无味的流水账。但是,我必须确保作文框架完整,出现的内容必须有他存在的价值,容不得一句废话,这是一篇文章或是一篇素描的主干成分——“结构塑造”。其三,素描中最养眼的部分是精雕细琢出来的明暗调子,它
使原本枯燥的结构框架更为完善生动,起修饰美化等为结构服务的作用。也就是说,只有结构没有调子的素描是次品,至少它具备强烈的立体感。而只有调子没有结构的素描一无是处,是失败品。小说创作也必须谨慎,推陈出新的创作理念固然可取,但文章之所以称之为文章更重要,没有文章正确的思路、调理和主旨,我只能说它不算文章,尽管你擅长美文,将文字运用自如,玩弄得花哨无比也无补于事。我只希望我们初学者能从点滴做起,别还没学会走路,就学大师奔跑……”台下掌声雷动,小乔冲上台给我一个感激的熊抱。
每个学年的第一学期都是幸福的,中秋、国庆等一系列长假接踵而至。但长假以外依旧是伤病岁月:莘莘学子如虫豕般爬进校门,又如泄洪一般涌出,日复一日。课堂上的老师如哈利波特般挥舞魔杖将多数学生催眠,在台上出演独角戏。而下课的铃声与其说是台上老师的闭幕钟,不如说是台下学生的起床闹铃……看吧!他们果然起床了,形态各异:伸着懒腰的,吃早餐的,发微博抱怨世态炎凉的,补妆的等等,日复一日。想来祖国的花朵成了残花败柳,诗人口中“八九点钟的太阳”遭遇阴霾,甚是寒心。
《五》
我疲惫地翻着身,扒开双眼看看窗外,一盆粉色蜀葵正开得鲜艳,拼命索取十月的阳光。我踹开她柔软的被子,张开双臂伸伸懒腰。“你醒了啊?”乔琳踩着拖鞋,上身着一袭性感的睡裙,她翘起二郎腿坐在梳妆镜前,指腹上蘸着浅色的粉底液,转过头对我笑着:“快起床啦,客厅桌上有早餐。今天的画展你要陪我去的。”自从十月国庆节放假以后,她父母就去外地旅游,而我一直和她住在一起。我立起枕头靠上去,吐了一口烟圈:“画展?无聊死了。”她贴在镜子前画着眉,轻轻地嘟着小嘴:“你怎么这样啊,昨晚咱们可都说好了。”
“我又没说我不去的,不过去只会丢人显眼,他们一看我就是外行。”
她搁下画笔,又拿起眼影刷,调皮地笑着:“不错,你就是用来衬托我的——亲爱的,你说我今天眼影用啥颜色?”
我套上衣服,又让她转过头:“瞧你熬夜眼圈都浮肿了,用深棕和浅棕,这都是杂志上看来的——我裤子呢?”
“邋遢,健忘。估计还在客厅吧。”“快拿回来,再顺便找件你爸爸的衬衫,你瞧我袖口的酒污……”
她从镜子里瞧见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然后满意地放下小刷子,贴近镜子检查刚刷上去的睫毛膏,悠悠飘出一句:“懒人,自己去拿。”我望着全开的窗户,对面楼里人来人往,我总不至于这样跑出去吧,只得屈尊讨好她:“宝贝,去吧!你不去我就赖床一天,听话。”软磨硬泡之后,她终于站起来叹着气:“哎,谁让你是我最爱呢。”
洗漱完毕,早餐过后。我收拾好先下楼去,一手拎着她奢华的包包,另一只手捎一袋垃圾。一出楼门,便顺手把她的包包扔进装满垃圾袋的桶里,然后将那袋垃圾扛在肩上,在小区门口等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赶快到垃圾桶里将她的包换出来,这几天我总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总之头痛又加重了。“哐当哐当”,她踩着高跟鞋迈下楼,边出门边戴耳坠,微微倾斜着头气质非凡。她原本可爱的脸庞涂上美妆后更加动人,我承认她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江南美女,老天眷顾我李抗抗!我们手牵手走进林荫道,我佯装委屈地仰视她道:“亲爱的,你今天真是高大威猛,我现在好有压力啊!”她冲我笑了笑,又高傲的伸出手,我条件反射赶忙搀住她的玉手俯首称臣。“咔!咔!”她毫不犹豫将两支七公分长的鞋跟磕断。我大吃一惊,又感激地吻上她的额头。她可爱地朝我笑笑,又突然撅起嘴巴委屈道:“呜~原来我买的鞋是水货啊。”我被闹得啼笑皆非,只好搂着她的肩讲笑话哄她,我告诉她刚才把她的包误扔进垃圾桶,结果被她的小粉拳锤了好半天。晨光被路旁树枝筛得细碎,洒在我俩身上。或许,我们仅是大千世界中两个陌生路人,今天的温暖只是过眼云烟,稍纵即逝,我知道。
果然如我所料,画展是极其无聊的,可能是因为我艺术修养不够吧!乔琳挽着我的胳膊,向她的美术生朋友介绍我,又带我一一欣赏了每一幅大家之作。她纤细的手指指向一副乱糟糟的画面:“瞧!这是我杭州师傅画的,抽象派,空间感很强哦,对吧?”我观察良久,并没有什么特别发现,便调侃道:“下回我吐的时候,你也用画纸接住,想必也是一副巨作!等晾干以后挂墙上,立体感超强!摸上去跟浮雕一样。”她拧了我一把:“去你的,恶心死了。”又伸长脖子看看我身后:“快!亲爱的,那边坐会儿……”我知道她的高跟鞋鞋跟不齐,脚一定也崴得难受。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点了一杯清茶和卡布奇诺,一起俯瞰滚滚而下的黄河大浪。“抗抗。”她突然从桌面上抓住我的手,严肃道:“如果你哪天敢和我分手,我就从黄河跳下去!”我点了点头,继续喝茶。她又娇气地摇着我的手臂:“死人头!你说话啊,那你怎么办?”我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地告诉她:“首先,没有你说的‘如果’,但你要是真想听听我的意思,我愿意陪你跳下去,最后两具尸体飘在渤海上也挺浪漫,还省了去蓬莱湾的路费。”我笑着回答她,又把眼神探到窗外泯了一口茶。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人家是从天上来的,才不管我们的死活。
《六》
时光如梭,换上新日历,跨进又一个新年。对于我这种没有完整家庭的人来讲,眼前萧条的风雪和邻里热闹的场面都使人敏感。在兰州,2月份是一个常下雪的时段,那个从上海来的姑娘最喜欢雪天了,每次都嘟嚷着叫我陪她走雪地。有几次我嫌烦,让强子陪她去旱冰场,然后自己除了写作就是跟剩下的几个哥们到处去疯玩。
这天中午我刚回家,看见母亲正在吃泡面,她说自己生病了懒得做饭,叫我去面馆吃。我刚要出门她又急忙唤我:“抗抗,今晚是小年夜,你想吃什么?”“饺子吧!看别人家年夜都吃饺子。”她听完后挤出一丝笑容。半个小时后,我从街上回来,门锁着,不知道她去哪了。拿钥匙开门走进去,我眼尖,拿起桌上方便面的包装袋,惊异地发现这包已经过期数日了。又走进里屋,她枕边有今天刚送来的水电欠费单,我的第一反应是——家里有困难。果不其然,到厨房掀开面粉缸,空空如也。我可怜的妈妈,她扛下所有负担,我甚至觉得今晚的饺子对她又是一个苛刻的考验,她用微笑和感动,吃力地溺爱着我。
“阿哥!阿哥!”我顺着声音走出门,经常和我一起的四个混混约我去网吧打《英雄联盟》,我锁上门,坐在强子的摩托车后座,心里却一直担心着母亲。摩托车穿过这个小巷,没想到在巷口,我看见了我妈的背影,还有这一带靠卖废品为生的宋婆婆——她们正在捡垃圾!我绝对没有看走眼,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她那双花格袖套。摩托车飞驰而过,我紧了紧羽绒服,尽量别让我的血液冰冷。我是个冷血的人?
坐在网吧的沙发上,总能听到市井之音,有些顾客边进网吧边跺鞋上的脏雪,口里呼出一句:“他娘的冻死了”。,我这时突然想起我的母亲,她现在在哪?在干什么?总之今天中午的事使我不安,倘若真是家里缺钱,而我还在网吧挥霍,不行!我负不起这罪恶感。下午四点多钟,我离开战队往家走。路过巷口那家粮店,原谅巷子就是这么小,我又看见母亲正背身站在店里,而肥胖的老板娘王婶正和三个老友搓麻将,我扔掉烟头走进去,老板娘也仅是轻蔑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对我妈说:“要不是你宝贝儿子上回把张婶儿子头打破了,你也不至于丢掉十字绣的活对吧。上回张婶给我说的时候,气得眼睛都直了。”我妈并没有发现我在场,笑脸对她说:“这娃就是调皮点,心不坏——小王,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赊面了,等村里地租过来还你就是啦。”王婶摸着麻将牌冷笑起来:“大嫂子,不是我说你,咱都是穷人家……二筒!……充什么大胖子。你瞧你刚下来那年租那小楼,我们姐几个还都寻思是哪的暴发户呢,谁知道……咦。”然后她便转移话题和另三个妇女讨论去哪买衣服。母亲是个老实人,交流起来必然吃亏,而我也看出王婶根本没有赊面的意思,便过去拍拍母亲的肩,示意她我全听到了。又走去麻将桌前,客气道:“婶子,都左邻右舍的,低头不见……”“呦呵!我以为谁呢,作家嘛,啥前出名别忘了婶子呀!”她野蛮地打断我的话。容我简介,我面前这个女人,放在网络里就是个吐槽帝,而且背地里戳痛过我们母子的脊梁骨,说我是野种,父亲将我私生后扔给母亲养活,总之乱七八糟的版本,我都佩服她的脑洞。还说我连兰州都没出过的人要是能当作家,她北京的儿子也能当。她刚才一句“出名”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我使劲抓着衣角,提醒自己有求于人,能忍则忍。我继续憨笑道:“那是一定的,不过婶子今天还是赊一袋面吧,好让我回头包好饺子给您送过来。今晚小年夜,可别煞了瑞气!”她鄙视了我一眼:“溜须拍马的贱骨头!我又不是啥恶人,赊袋面也没多大问题,就是你们娘俩这苦日子,啥时候才能还得上?老规矩,押件东西吧!”我怒火攻心,但眼看她还是答应我了,只得攥紧拳头隐忍着:“押什么。”他朝那三个牌友莫名地笑了几声,蹦出一句:“押你个头啊,天呐,你说你家还有啥?”我听到这话后气得眼都瞪圆了,伸手从柜台拿下剪面粉袋用的剪刀,学了曹操以发代头的气场,“咔嚓”,我卸下我的辫子摔在牌桌上,将几张麻将打落在地,大吼道:“呶!老子的头给你!省的你编故事造我谣。再说我李抗抗他妈人穷志不短,由不得你这臭嘴嘟囔!”我妈没想到会这样,赶忙跑过来给了我两脚。老板娘脸蛋通红,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叫,唾沫飞了我一脸:“你你闭嘴!有没有家教?李嫂你瞧你教的这东西!你去打听这条街谁敢这么说话?就凭你个狗……”她突然停口,看看我手里的剪刀,硬是将“娘养的”三个字吞了回去,再者她造谣理亏在先,面部表情也平静了许多。我妈和剩下三个妇女都去劝她消消气,她顺势一甩手推了母亲一把,然后赶紧跑到柜台后面扛出一袋面,冲我凶道:“把身份证押下!”我摸摸我的空口袋,母亲赶忙将她的递给我,她早有准备呐,我这才有机会看母亲的身份证,照片里的她年轻美貌,可如今又两鬓斑白。多少年来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给母亲过一次生日,所以我又刻意瞄了一眼她的生日,差点失声:这还真是一个有趣的日子!然后将身份证同剪刀一齐拍桌上,道了歉之后从柜台扛起那袋白面。
出了粮店,母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依稀还能听见店里讨论者“穷山恶水出刁民”的话题。再看看眼前的母亲,我知道尽管此时我有一千个疑问,但她的沉默都能避开。母子二人悄悄地走进寂静的小巷,只有两双鞋与雪地接触发出的闲言碎语。回到家中,我拍拍肩上的面粉,又索性换上新的羽绒服,因为今晚要和乔琳去参加强子的生日聚会。“妈,别包饺子了,我今晚回不来。”我妈根本没有包饺子的心情,从里屋不慌不忙走出来,面无表情地撂下一句:“坐这里。”我随着她的手指坐在椅子上,她绕到我身后将围裙系上我的脖颈,找出剪刀要帮我修剪后脑勺参差不齐的头发:
“这条辫子你留多久了?”
“我爸走后开始留的,结果下初中后学校督促剪过一回,到现在整6年。”
她沉默半晌,又憋出一声笑:“也好,以后用不着我帮你扎头发了。”
我不做声。
她又说:“本来一个大男生留辫子也不好。”
我嫌烦便故意岔开话题:“妈,中午我看见你和宋婆子在巷口捡垃圾。”
她又愣了半天,才叹出一句:“我可能以后都得靠卖废品赚钱了。”
我听得出她没有开玩笑,顿时一股内疚油然而生。心想我真是个不孝子,都怪我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的。我是个败家子,是她的拖油瓶,我知道这份恩情我已经越欠越深了。此时母亲慈爱地抚摸起我的头发,用那种冰冷的语调讲诉她的故事:
“妈年轻的时候,就在这个地方打工。当时你宋婆婆有一家馄饨店,我在店里打杂,生意可好嘞!而你爸……那个畜生用现在话说也算个富二代,他每天晚上都和几个狐朋狗友来店里找我。他一直追了我好久,直到我生日那天,我记得很清楚,他冒着大雪在店门口捧着一大束玫瑰花,那花儿在当夜红得像一簇火光,将我的防线彻底烧成灰烬。我年轻不懂事,上了贼船——和他怀上了你!消息一传出,你外公当场气昏过去,你外婆发疯似的打我,三天打断四条扫帚——这种未婚先孕是那个年代最伤风败俗的,我也三番两次自杀都被你宋婆婆拦住。为了把你生下来,我忍受着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耻辱。好在当时你爸还算有良知,请求你爷爷来我家提亲。但是结婚后,什么样你也看见了。岁月不饶人,又将近过去20年。我是个恋旧的人,所以花高额租下这栋旧楼,社会变得越快,人心变得越坏,这楼就是那些年我打过工的馄饨店。”听完这个故事后,我又忆起之前在她身份证上目睹过她的生日,那个缤纷的日子里再加上一捧炽热的玫瑰,有哪个女生能抗拒这妖魅的冲动。我摸着她放在我肩上的手,安慰道:“妈,别想了。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又把手伸去板筋那块摸了摸,已经和其余头发同样长短。我妈摘下她的围裙抖了抖,准备去对面楼上工作。我换上皮鞋,和小乔通过电话后便上了出租车。
《七》
“咚呲哒呲,咚呲哒呲。”
慢摇吧总是跳动着震耳欲聋的节奏。觥筹交错,20多位俊男美女聚在一起。启开数箱啤酒,部分人醉倒在沙发上;再起开一箱,有些人被搀扶去了卫生间……忘了是多少箱的时候,我招手示意投降,便牵起小乔的手准备回酒店,可她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愿,正和几个美女说笑,乐不思蜀。我头痛欲裂,告诉她我得回家喝药后便走出包厢,这也许是我头疼最严重的一次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一脉滚下来。我感觉自己的体力根本回不了家,安全起见,便去了今晚和乔琳在附近酒店开的房间,我瘫倒在房间最深处的沙发上,眩晕,疼痛,我难以入睡。十分钟左右,门开了,锁舌弹回的那一瞬间,我用最后的力气向门口看去,昏暗中依稀可见小乔的脸,她双手搂着另一个男人的脖颈,而她也同时被这个男人用公主抱抱进来,她在笑,飘来阵阵酒腥,她倒在那人怀里,笑声里多了几分堕落。她们始终都没有开灯,他们也全然不知我李抗抗窝在角落沙发上,我反感这空气,更反感自己,我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横在沙发上同死尸无异。我记得我所听到的一切,我还能怎样?无尽的噩梦到来,我在头痛心痛中沉睡……梦里突然想起母亲那句话:“社会变得越快,人心变得越坏。”
不错!是我的母亲教会我忍耐。
但!我的父亲教会我暴力!
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刚好耀穿我的眼皮,我醒了。头痛全无,心痛犹在,我握紧双拳。走到床边,狗男女正抱作一团,如胶似漆。我调整角度看清了男方的脸,顿时火冒三丈:“畜生!”我给了他一烟灰缸,他这才大梦初醒,睁大眼看清是我。“啪啪啪”耳光响亮,个个击在他脸上,最后索性换成拳头痛扁,嘴里一直重复着那句“畜生”。最后他身子在床上,脑袋被捶到地板上,他涕泗横流,少许颤抖才渐渐平息,他咳出一滩淤血。我看着他浮肿的腮帮和牙缝间的鲜血,才渐渐释怀,甚至有些同情。我叼起两支烟同时点燃,给他递去一支:“抽完你就可以滚了,就当我李抗抗从来没有交过你强子。”强子从始至终,从被揍到出门,没敢看我第二眼。此时的小乔早已醒了,只不过她羞于面对一切不敢睁眼。等强子走后才扒开眼,眨巴眨巴装作茫茫然。我套上羽绒服,去桌上拿手机。她还是淡定地看着我:“咦?你辫子呢?”
“你给我闭嘴!”我哑着嗓子。好像胸腔里的火焰将要喷发却无法喷发,活活熊烧着我的喉咙:“‘
提醒自己,时刻提醒自己要矜持、矜持’。乔琳,你记得吗?这是当初你在画室告诉我的。”她将脸埋在手心里沉默。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来时她已经穿好衣服坐在床头,无助地盯着我。我立在门口,一手插袋然后伸出手肘:“走吧。”她莫名地笑了笑,拎着包走过来,熟练地挽在我的臂弯里:“外边下雪啦。”
出了门,我们仍然是路人嫉妒的郎才女貌,两人并肩而行,笑容可掬,谁也不愿提及发生过什么。我爱她,而她深知我有多爱她,从这一点就注定她是赢家,她摆布我游刃有余,她背叛我有恃无恐,因为她知道她在我生命中的意义,我不可能像我父亲一样对爱人拳脚相加,也不忍心让可爱的乔琳变成第二个我妈。我舍不得,我离不开,我放不下。人前好胜的我突然感觉好懦弱,我居然原谅了她犯的错,我怎么了?我真的为她而改变了吗?我何时连背叛都能包容了?我一遍一遍反问自己。出了酒店门口,准备分道扬镳,这时候她突然将我环抱住,泪水彻底决堤,毫不在乎来往行人……
“呜……对不起,我错了。”
“没什么好道歉的。”
“这次离开你是不是再也不要我了?”
“要,这辈子都要你。”
“你别骗我。”她把我抱得更紧了,然而哭声也更大了。
“没骗你。”我控制着平静的语速。
严冬的风雪毫不客气,拍打着千家万户的向阳窗,撕扯着迎新春的彩旗。二月的雪纷纷而至,停驻在我的眉梢。她将所有泪水灌进我的胸口,冷冻着我的心脏。我终于将她从怀中推开,拍拍她抽搐着的肩头的雪,又用手心捏住袖口蘸干她的泪珠。良久之后,我嘴里哈出一股白气:“听话,快回家吧。”她的眼泪又从下眼睑翻出来,迅速渗进衣襟。待她嘴角又重新瘪起时,我慷慨地将唇贴上去。乔琳,你他妈别再哭了!
二月十日这天,我领略了友情爱情的同时背叛,此时我仅佩服我的坚强。
《八》
情人节前夕,我坐在床前刮胡子,震动的手机显示出小乔的短信:
“亲爱的,明天情人节,我要一睁开眼就看见你和你的玫瑰花。好吗?我给你买了今年最潮的情侣鞋,明天过来试呀。抗抗,我爱你。么么。”
我突然想起几天前,我躺在沙发上听到的一幕幕。小乔和强子肮脏的空气又好像在我房间氤氲开来,我嗤之以鼻,我无法抵御这种万箭穿心的伤害。我在短信回复里输入“我们分手吧”。然后迟迟不肯发送出去,脑海里不断游荡着第一次乒乓球案前的初见,画室的对白,黄河岸边,还有她柔软的床铺,画展里的海誓山盟,还有大雪中的相拥。还有她画给我的“大麻花”,我写给她的“指如葱玉,动我心河”,还有我披给她的外套,她磕断的鞋跟……我又将那句分手信息删除,重新输入一句:“我也爱你”,点击发送。我继续打开剃须刀面对镜子。
“李抗抗,你还想犯贱下去吗?”
“是谁?”我吓了一跳,转头寻觅声音的来源。
“你值得为这种人再牺牲吗?”
“关你屁事!你出来!”我起身环顾四周,但我的卧室依旧空空荡荡。
“愚蠢!你活该被欺骗,接受背叛是你的宿命,你是一个懦夫。”
“够了!”我一软瘫倒在地,伤口撒盐的痛莫过此时:“我爱她,我不能没有她。我就像一个垂危的病人,她是我无可替代的氧气瓶。”
“贱人!你妈妈爱了你十八年你都未曾道一个‘爱’字,奈何与一个陌生人仅交往半年就要要死要活?”
“亲情和爱情是两码事!”我拼命呼喊。
“呵呵,爱情?你错把游戏当真了。”
“你闭嘴!我就是爱她,我现在就去给她买花。”我不安地看着门口和窗外:“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心底的阴暗面,你的无知使我日益强大!”
“滚!”我把桌上的玻璃杯摔碎在墙上,哭了起来。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连同无助,孤寂,伤害,苦痛也一起陪我坐下来。我关上剃须刀,从枕下抽出最后的一百元走到卧室门口,空荡的屋里又生出一句:“可悲的人,你如何对得起你的母亲?”我一手扶着卧室门,又忐忑地看了看房间,便匆匆出门。刚一出去便在雪地上摔了一跤,我依旧爬进来加紧脚步。我的心惶惶不得安宁,夜深人静,我忘了我走到哪里。这里是一个广场,附近就有一家花店,我推开门,有可爱的店员对我打招呼:“嘿,李抗抗。你也来买花吗?”我认识她,她叫苏静初,就是乒乓球案前夺我球拍的那个女生。“是啊,这束玫瑰多少钱?”我抱起一簇鲜红的玫瑰问她。她笑着说两百。我也自嘲地笑了笑,准备放下,她突然冲我摆手,我不知所错地愣在那里。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将我同那束玫瑰一起推出店门。她这才安心地说:“花店是我家的,这花当是我送给你了。99朵玫瑰,只有你才配拥有。”
“我不要。”我想把花塞给她,她立马将双手背过去:“那就当是和你的球拍交换了。”
“我球拍不值两百。”
“但在我心里它值了。”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鲜花配美人,祝你和小乔幸福。”
我面带微笑沉默着。
她话到嘴边也忍住了,倚在门口轻轻地向我挥手:“再见!”
“再见。那我替乔琳谢谢你。”我回首走到不远处,就听见她冲我喊:“李抗抗!乔琳她配不上你。她在外边可没你想的那么清纯。你就是个傻子!笨蛋!”我脚下停留片刻,咬了咬下唇继续向前走。她又喊道:“对不起啊!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转过头对她笑了笑。不错,我是傻,乔琳是怎样一个人我很清楚。
“李抗抗,我能有机会和你一起打乒乓球吗?我现在练得可以了。”
我笑着说:“当然没问题,开学见!”
“嗯,开学见!”
“谢谢你的花,真漂亮。”
“不客气。情人节快乐。”
“情人节快乐!”我说完便转身离开,那团花在雪夜红得像篝火……
我推开卧室的门,轻轻放下花,点上一支烟,静静坐在窗台上。眺望对面办公楼里,第三层楼灯刚灭,第二层楼灯又亮了。雪花飘落在我掌心,溶成一滩水。我果断熄灭那支烟——我笑着计划明天的情人节。
《九》
第二天清晨,我像做了一个紫红色的梦一样,梦见了紫槐林里窜出一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叫,然后生生被梦吵醒,眯眼看到门外垂着晶莹的雪帘,那些寂寞的枯树枝上压满雪,假装自己是重生的樱花。今天是个多美好的日子,我要把我的玫瑰送给我最爱的女人。我悄悄推开她的房门,蹑手蹑脚抱着那一束玫瑰,生怕摩擦塑料的声音吵醒她。她背对着我还在酣睡,只露出散落的头发和肩膀。我拍拍她的被子,她转过头十分吃惊地望着我。面对这个今天刚好40岁的女人,我笑着留下眼泪,火红的玫瑰燃烧进我的胸膛:
“妈,生日快乐!今天2月14日”。
《剧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