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瑶夕
(一)在那种将天地填充得没有缝隙的黑暗中,在至深的迷茫与孤独中,如果所有的光都熄灭了,我是否还能看见你的面庞?我是否还能找到通往真相的道路?我害怕,害怕一切成为风中的烟与沙,害怕自己被绝望吞没。
罗轻轻地说出这些话语的时候,她们正坐在高耸的云溪山上,面对群山的起伏轮廓,等待这一日的第一束阳光。罗的脸,被暗色侵蚀,许只隐约看见些许发丝在风的拨弄下翩翩起舞。许选择保持沉默。
幸而,天亮了。
(二)罗问,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许说,那种感觉,就像是你潜到海底深处,然后闭上眼睛奋力向海面游去,压力慢慢消却,突然身轻如燕。当你猛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荡起粼粼碎光。
两人相视,淡淡一笑。
罗一直都想进行一次旅行,一次没有规划走走停停的旅行。许询问她拥有这种渴望的原因。罗回答说,当你见到自己生命中的人一个一个地各奔旅程时,你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要那样做。那不是模仿,而是被深藏在血液中的愿望。又或是天生的,别人的出走刺激它生根发芽。
罗也询问许。许却笑而不答。就像是罗也始终未曾向许倾诉自己的故事。
但是两个人都知道故事,往往会在沉默中浮现。如同胶片,经过暗室才会显现画面。
现在,她们只是行走,沉默不语地行走,一心一意地行走。
(三)罗遇见许,是在一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
罗外出采景,很晚才回来,但是幸运地塔上最后一班旅车,她想,不用耽误明日的行程了。司机不耐烦地维持着虚假的笑容,招手道,欢迎乘坐本车。罗还未站稳他便踩下油门,旅车如脱缰的野马般疾速行驶。她轻微踉跄,没有生气,扫视一眼空荡荡的车厢,便安静地坐下,将解下的鼓鼓的背包放到身边。偏过头,凝视窗外流动的黑暗。
因为车厢中只有罗一位乘客,包中有昂贵的摄影装备,为防止司机有厄测居心,罗时刻保持着清醒。她在心里暗自嘲笑,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他人这般不信任。
身后突然传出声音,嗨,你好。罗吓了一跳,转头看去,一个面若芙蓉的年轻女子正微笑着向她打招呼。罗问,我起先怎么没有看见你?她懒懒地说,刚才我在弯腰系鞋带。边说边伸脚给罗看那那个完美的蝴蝶结。然后告诉罗她的名字叫作许。
她问,这么晚,你要去哪里。
罗摇头,说,我不知道。然后反问许,你呢?
许也摇头。
许说,那么我们都只是行走,漫无目的。
罗说,是啊。
许微微一笑,说,不妨结伴同行。
那么就一起罢。
(四)罗出生的那一年,好强的父亲终于凭借着自己的真才实学成为当地一所赫赫有名的大学里的教授。父亲兴高采烈地携着尚在襁褓中的她和大户小姐出身的骄傲的母亲去西湖游玩,并拍下一张黑白相片。这是罗拥有的第一张黑白相片。相片中,意气风发的父亲穿着挺拔的中山装,面容冷峻,仪表得体。母亲袭一身旗袍,朴素的白色衣底,上面绣有小朵小朵的精致的梅花。母亲面容姣好,精神抖擞。她则被母亲紧紧地抱在怀里,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湖水,在阳光的浅照下碧波荡漾。
罗与黑白相片的因缘就此埋下伏笔。
在旅途中,罗对许说,曾经最讨厌的就是黑白相片,觉得它们阴森恐怖,构图简单。但是从十八岁开始喜欢这样的相片。世间一切景像,在这样的相片中只呈现出黑色与白色,一视同仁。更为重要的是,黑色和白色的相互衬托与对照,使相片中的物品显得富含对比感与反差感,并且通过清冷阴郁的色调撞击眼球,冲击心灵。那种感觉,能够让我们看清楚苦难的真相。
许,你知道吗,我的梦想是,把自己拍进一张黑白相片里,然后安静地死去。
(五)罗和许抵达庆云时,正值黄昏。旅车随时可以下车,这是令她们推崇的优点。许说,没有规矩和束缚,这多好。道路并不宽阔,两侧种着高大梧桐,现在光秃秃的。两人走着,抬头观赏今日的黄昏。
黄昏被无声谋杀,凶手临走时用一块厚厚的白布将它的尸体盖住,然后逃之夭夭。白布真地很厚,但是殷红的血还是慢慢将它渗透,晕染开来。
人世静默如谜,注定只能祭奠。
这是这场旅行的第九十九天。两人并肩慢慢地走着。许说,九十九,多好的数字。罗说,是啊,只可惜依旧不得圆满。两人便不再说话。许心里清楚,剩下的那个一,承载着她们的过往,是时候倾吐了。否则,这场旅行将永远没有终点,这场相遇将没有意义。
许在路边小摊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玉米,掰成两半,白气徐徐冒出,带着果实的清香。罗接过递来的一半,安静地吃着,软糯而甘甜。记得小时候最喜欢一粒一粒地拨着吃,直到腻烦,却还剩下很多,于是丢到一边。但是心中很欢喜。或许是因为这种做法近同一个游戏。一个自己可以掌控全局的游戏。
(六)旅行第十三天时,她们到了印染,一座埋葬着喧嚣的破落小城。罗在城南的断桥上赏月,许在不远处搭好帐篷。四周是大片松林,晚风吹起时会有悦耳的声音流淌,如同潺潺流水,点点萤火忽明忽灭。
罗说,许,你知道吗,这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条小溪已经干涸。否则,你会看见明月坠落于溪水中。
许问,罗,为什么这么说。
罗说,我是摄影师,时常外出摄影。我喜欢拍水中的月亮。
许问,为什么。
罗微笑着说,水中之月,近在眼前,却不可触及,像极了命运与人生。你说呢?
许的眼睛里闪过一线黯然,她说,我写作,虽然已经三年没有动笔写过东西。
罗没有问她如今无法写作的原因。因为她知道,她自己已经三年没有拍过相片,即使手中时刻拿着相机。因为她没有勇气去面对内深处的热爱。它们那般荒芜,如同莽莽大漠。
(七)她们走到庆云县城,找到旅馆住下时,已经到了接近晚上十二点钟。她们看见县城中心高高挂起的大钟,秒针以从容不迫的姿态行走,指引着时间的流逝。
两人安顿好,许迟疑了一下,还是拿出钱包,对罗说,罗,我出去一趟。她边说边往门口走。
罗阻拦她。
罗说,许,许,你不可以这样做,那是你可以控制的,只是你需要忍耐。
许的力气很大,将罗推开,喊道,走开,你不要管我,你根本不知道没有食物我会多么难受!
罗冲过去紧紧抱住许,说,许,你不可以再暴食了!
许像只小野兽在她网一般的拥抱里挣扎,罗瘦弱的身体随着许的挣扎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轰然散架。半个小时过去,许渐渐筋疲力尽,瘫到地上,罗也松开手,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喘息。
许开始哭泣。她说,罗,我做不到。对食物的欲望时刻控制着我,我无能为力。
罗怜惜地看着地,说,这是否是你无法写作的原因?许点点头。
许说,自从我哥哥窃取我辛苦写出的东西开始,我希望得到食物来填补。许呆滞地看着桌子上的假花,轻轻抹泪。罗像母鸟护着雏鸟一样拥抱她,说,说吧,把想说的都说出来。我在这里。我在听。
(八)遇见许的第二天晚上,在旅馆狭小的房间,罗惊讶地看着许,瞪大眼睛,嘴巴无法合拢,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十秒钟,一袋红豆吐司消失不见。
又十秒钟,一大根香肠消失不见。
又十秒钟,一瓶500毫升的牛奶消失不见。
……
罗试图闭上眼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对狼吞虎咽的许说,许,你慢点吃,你慢点吃。
许并不搭理她,只是吃,像罗旅行那样,沉默不语地吃,一心一意地吃。各种各样的食物源源不断地送入口中,她的嘴像是正吹着气的气球,轻微起伏,咽喉上下滑动,腹部渐渐地凸起,但是手仍然机械式地抓着食物往口中送,卟咚卟咚的声音响个不停,如同将石头不断扔进深井,无止无休。许的眼睛放出光来,锋利如刃,还泛着寒光,令人惊恐。
罗知道这是暴食症,曾经百般爱护她的姑姑因姑父出轨患上这种病,一次吃得太多,超过胃的承载范围,最后痛苦地死去。
许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时,罗终于成功地闭上眼睛。她脸部的肌肉在剧烈抽搐。
(九)罗,我从未见到我的父亲。母亲说,我出生的那一刻,父亲因事故去世。她说是我克死了她心爱的男人,所以她恨我。我有一个哥哥,他是母亲的掌上明珠,家中生活艰难,一切需要都应先满足他,而他待我也刻薄,时常打我。我的童年,没有食物,没有玩具,也没有新衣服,甚至是上学,还是我求母亲整整三个月才求来的。我生活在暴力与憎恶中。如履薄冰。
十四岁,我开始写作。写一些感受,有时会写一些短篇小说,班上同学很喜欢,老师也十分欣赏。他们知道我的境遇,经常帮助我,但是很多事情,他们也无能为力。友情是我少年时唯一拥有的情感。但也是从那时开始,母亲酗酒抽烟,夜晚喝醉,一边骂我是个小害人精,一边用酒瓶砸我,用烟头烫我,哥哥则按住我。
第二天他们会警告我,让我不要同外人说,否则会变本加厉。于是哪怕是炎热的盛夏,我也会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以遮掩我遍布於青的身体。有一段时间我对外出怀有强烈的排斥,但是母亲把我押到窗台上,我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失重的感觉在喷薄。我不想死,放开我!我大喊。母亲只是自顾自地咒骂,你个吃白饭的,还想赖在家?
罗,你知道吗,他们的力气很大,我无法挣脱,我感觉自己是被巨石压着的种子。我忍受了五年。
十九岁,我终于考上重点大学,但是母亲不允许我去读。她说我已经欠她够多,是时候该还债了,如果让我去上大学,她将无法控制我。我拼命反抗,被她用酒瓶砸破脑袋,血像泉水一样汩汩而出,然后他们把我关进房间,封闭了一切,也不给我饭吃——在这之后,我开始暴食。他们把我放出来时,我已奄奄一息,我问他们究竟怎样才能放过我,母亲说,哥哥谈的一位女朋友跟一个有才华的男人走了,哥哥咽不下这口气,想要证明自己同样才华横溢。
我知道他只是一个庸俗的男人。他想让我替他写。我无可奈何,答应了。
罗问,然后呢?
许说,从此,他成为文坛新兴才子,饱受赞誉与光耀,我却成为他的影子,永远被他踩在脚下。有了那份荣耀,他便知绝对不能让我离开,母亲日日夜夜防备着我。六年后,我得到机会将母亲的安眠药下到他们的酒里,我逃了出来,然后浪迹天涯。
罗问,自那之后你再未写作了吗?
许说,是的。其实我的朋友已经想办法帮我获得我应有的一切。但是我总是感觉只要自己写,就会被窃取。它们或许不属于我。我对自己的写作产生质疑。
罗说,从未料想,你竟活得如此艰难。
许说,我也没有想到,自始至终,我竟从未有过寻死的想法。
罗问,为何?
或许为这世有不公,我心有不甘。
(十)庆云是一座临海小城。
罗目光含笑,对许说,我们去看海。
天色尚早,整个世界尚且被巨大的寂静笼罩,漆黑的天空微微发亮。乘车在小城里穿梭,道路两侧路灯齐明,修建整齐的房屋像张口显露的排排牙齿。驶出城区,到达郊野。从车窗向外看到的世界仿佛被蒙上一层浅黑色的薄纱。田野平坦而广袤,偶尔窜出一棵形状奇特的树,吓人一跳。
天越来越亮,天边出现淡淡的一层橘红色。有几间小屋孤零零地停在远处,透出上窜下跳的灯火,如同坠入人间的星星。罗打开车窗,凉风习习,许深吸了几口气,嗅到淡淡的腥味。
罗握住她的手,幽幽地说道,许,许,快闭上眼睛,你会听到大海的声音。
(十一)站在船上,海风调皮地弄乱她们的头发,两人眯起双眼,欣赏眼前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浪的声音层层涌来。
罗说,我的父亲过于要强,引得他人不快,后来被其他的教授暗中搞鬼,失去教职。父亲郁郁不得志,日日寡欢,渐渐颓废,无论怎么劝导都没用。母亲辛勤工作,但毕竟少了一人的收入,家境日益困顿。
我十八岁的生日前一天午睡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母亲对我说,我们去逛街吧。我说好,因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于是去到商场,遇到许多熟人,他们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甚至问我的母亲,你的孩子怎么了?母亲惊慌地看着我,说,没有怎么,她很好。我心中的疑惑在疯狂生长,我说,我不想再待在这里,我要回去了。母亲没有说话,自顾自地走开,于是我便离开。半路记起自己还未向母亲索要钥匙,正欲回头,却摸到自己口袋里有钥匙,何时所得不得而知。回到家,突然觉得心脏刺痛,自己无法动弹。父亲躺在床上,渐渐生出根须,变成一朵硕大的水仙,母亲昨日买的鲤鱼从水盆里跳出来,与水仙在空中舞动,然后消失。
许握住罗的手,冰冷刺骨。她的手突然地颤抖一下。罗接着说,第二天,也就是我生日那天,他们出车祸而死。
许定住,声音嘶哑,说,罗……
罗低下头,冷冷地说道,从此,我孤身一人,面对世间。
(十二)她们走在归途时,已经是夜晚。四下漆黑一片,天地间阒然无声。
许问,你后来为什么没有再摄影?
罗说,因为时常觉得相片上有我的父亲母亲。
许说,那是什么感觉?你现在知道了吗?
罗说,我知道了。
许说,那它是什么样的?
罗笑了笑,说,那种感觉,就像是你潜到海底深处,然后闭上眼睛奋力向海面游去,压力慢慢消却,突然身轻如燕,猛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荡起粼粼碎光,听到大海的声音时的感觉。两人一齐笑起来。
罗说,你今后还会写作吗?
许说,应该还会吧,你呢?
罗说,会啊。
这时,一轮圆月缓缓滑出,洒下清凉光辉,落在她们的脸上。罗取出背包,拿出摄像机,说,现在拍吗?许点点头。罗与许一起透过摄像机看那轮圆月,调整一会儿,罗按下快门,咔嚓一声,瞬间定格成永恒。许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说,等我出了新书,要用这张相片做封片。罗答应道,好,到时侯我们一起出一本书。
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岸上闪出一点灯火,跳跃着,欢笑着,两人屏声凝息地观望着,凉意慢慢蔓延,她们低下头扯了一下衣服,抬头时那点灯火已经熄灭,而天空中繁星乍现。
这是旅行的第一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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