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阳光,明媚却不热烈。密生的刺槐、柏杨掩映得官道上大片阴凉。赵传生出了镇口,便放慢了脚步。四下望了望,寻了处斑驳阴影,坐了下来。
贯通天师镇的官道,延伸入山已少了许多热闹,静谧中时不时传来扑翅声和断断续续的鸟鸣。偶有两三个下山的香客,经过身旁,也是对着合眼打坐的赵传生略施一礼,就匆匆而去。少顷,赵传生从坐定中醒来,看着林中深处的阴影,思绪往复。
“秦灭楚,魏晋灭吴蜀,隋灭陈,宋灭南唐,元灭南宋。雄心霸业多少人?驱逐鞑虏,唯太祖爷能为之!叹家国、怜民生,北伐路上无数枉死冤魂……”。赵传生还记得两年前密受天师令时,张天师悲天悯人的那番话。
无非是让我去杀人,去杀便是,恩有所报,哪儿来那么多感慨。赵传生想要撇嘴一笑,又想起天师的诸般手段,心下凛然,不敢再妄自腹诽。
赵传生思绪间,神情一顿,眼角低垂,轻声怒道,“还不滚出来!”。
只见二十丈开外的树丛里,闪出一棵“树”。脆生生地发出人声,“师父~”。
“胡闹!把你那身玩意儿给我扒了!”赵传生看到眼前之人这幅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树丛被拨开了,一个小孩子的脑袋钻了出来。只见眼前这人,掀掉柳条编织的树冠,褪去满身的笼草,活脱脱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无簪无冠,头裹旧布一字方巾,阔脸庞,高鼻梁,两道卧蚕眉,瞪不大的双眼散发着狡黠的目光,柔和细腻的唇线,抿起来,在又黑又瘦的小脸上,像一弯细细的月牙。少年个头不高,一件青色泛白的长衫,套在瘦小的身板上显得有些肥大。腰系一根粗麻织绦,脚蹬一双簇新步履。正是赵传生的徒弟,易阳。
“去哪儿了?不知道为师在等你么?嗯~过来!”赵传生质问道。
易阳瞥了一眼师父,赶忙低下头,小跑着到近前。也不吱声,两只小手绞在胸前,作小儿女状。
赵传生黑着脸,阴沉似水。
“又去听书了吧?书有那么好听么!能当饭吃么?听完了再讲给别人听?!你以后去做说书先生?嗯~”
易阳低着头,默不作声,肩膀微微耸动。
“没人知道也还罢了,你看看你刚才的作态!《道门仪范》怎么学的!”
赵传生看了看易阳,又看了看他的鞋面,语气稍缓,还是挥起手来要打。却是装装样子。不经意间捻去易阳发隙中的草屑。
易阳齁着腰,双肩一上一下耸动地越发剧烈,终是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好你个臭小子!”
赵传生气笑道,手臂再起,风鼓满袖,如镇山岳。
“知客王伯勇犯戒,小徒去查此事了,师父莫打!”,易阳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挡在头顶,急忙说道。
赵传生手臂举在半空,盯着徒弟手里拿着的一双方头青云履,不怒反笑道,“查到的就是这个?油嘴滑舌!”,说着,赵传生举着的手作势欲下。
“师娘!”易阳大喊一声,赵传生闻言一愣。
“师娘让我捎给你的!”,易阳补充道。满脸笑容,似阳光一般。
“臭小子!哪来的师娘!告诉你多少次了,别乱叫!”赵传生悻悻地放下手,背在身后,冷肃地问道,“刚才你说王伯勇犯戒,是怎么回事?”
“夺人妻,害人命,上不敬天地,下无视鬼神,此人不诛,何以平民愤!来啊,给本官……”易阳竖眉怒目地说着,小胸脯还一起一伏,脸上犹有不平之气的样子。
“啪”,易阳被抽了一记头皮,又快又准,只是不重。
望着师父随风飘动的清风袖,易阳压根儿没有看到赵传生怎么出的手,他赶忙吐了吐舌头,打住话头。心忖:这老家伙刚才若是真打,怎躲得过去,还好还好,师娘保佑。
“嗯~”,赵传生冷冷地哼了一声。
“哦,哦,那个……”,易阳皱着眉头说道。
“那个什么?王伯勇!”赵传生提醒道。
“嗯嗯,就是他,他不但抢了镇上香烛铺容掌柜的妻子,还杀了他!师父赶快告诉掌门师伯,事不宜迟,清理门户!”易阳义愤填膺地说道。
“还掌门师伯!”
挨了一记头皮。易阳直觉微风拂面,不轻不重。
“还事不宜迟!”
再挨一记头皮。易阳紧盯赵传生低垂身侧的两只袖管。
“还清理门户!”
又挨一记头皮。易阳龇牙咧嘴,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你从哪里听来的?”赵传生也不看他,双手负后,缓缓转身,望着山下小镇栉比鳞次的屋舍。影影绰绰。
“我……我看到的!”易阳顿了顿,斩钉截铁地说道。
赵传生收回视线,转头怒斥易阳:“夺妻害命,侵占家财,哪个不是早有筹谋计划,哪个没有帮凶同谋!你看到?如何看到?黄口小儿,信口雌黄!”。
“我就是知道……”,易阳委屈地低下头,喃喃地说道。
赵传生暗自嗟叹。
“好了好了,知道了。此事勿要再对他人提起,徒增祸端。为师的话,可记住了?”赵传生在易阳身边蹲下,抚着他的头轻声说道。
“可是……”,易阳有点不甘心。
“没有可是!”赵传生打断他的话说道,“强身需习武,为师教你的十六字口诀,要牢记在心,招式更要勤习,不可荒疏!茶馆酒舍听来的东西,不要多想,若真有其事,自有苦主上门寻去,莫要多事!”
“徒儿记住了。”易阳知道师父的脾气,便不再说下去。
赵传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他已无子嗣,心中虽颇疼爱这个弟子,可至今对他身患的癔病,却束手无策,头疼不已。更不必说,招惹王伯勇此人,实为不智,他的舅舅是朝廷道录司左正沈崇会,虽说只是正六品的官职,比天师张太常真人的正二品差了很多,却是个实职,掌天下道门宗派教务外事之牛耳。加之现任库藏执事马守一,有意提拔王伯勇为其属下总理,想想也是得罪不起。
带着易阳,赵传生慢步向前走去,心事重重,他又想起两年前遇到易阳的那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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