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藏的火车上,遇到一个人。上车就开始口若悬河地讲。可能因为是做业务的,常年走南闯北,大半个中国都跑遍了,也去过几次拉萨,对周边比较熟悉,就跟我们以旅行为话头说了起来,并且非常兴奋,满车厢几乎都是他的激昂辞调。
坐着那火车去拉萨我记得,我们的车次在午后两点,那天的上午我们还起早去了塔尔寺。因为走得比较匆忙,又没有请导游,几乎是没有什么章法的,所以我现在也不记得塔尔寺的院落分布,只记得大殿和大殿之间的空隙并不大。每个殿门外几乎都分布着磕长头的人,他们在略显拥挤的场地里一字排开,一次一次地弯下腰去,趴在地上,双手合十之后再站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磕长头,看着他们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到心里,让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直到上了火车,我都还在这个状态里边。我在回想那些人,还有寺庙中供奉着的那些豪华到超越我想象的佛塔。黄金的质地,周身镶嵌着的硕大的蜜蜡、松石、珊瑚、青金石等等等等,它们极其昂贵,昂贵到在今天,如果把这佛塔上的某一块宝石变卖,或许就可以让一家人在城市中阔绰地生活好几年。
塔尔寺我不停地想着这回事情,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人为什么会愿意如此卑微,佛又为什么愿意金银加身以示世人,而这个问题直到到了拉萨,进了布达拉宫,我才找到答案。可是在当时,我只能把问题搁置。所以当这个高谈阔论的路人出现,我就有些迷茫和脱节,直到列车员送来了一张表格。
这是一张死亡免责授权书。需要乘客在上面填写自己的详细信息和家人的联系方式,并且写着高原反应的一些问题,说是严重会导致死亡。
塔尔寺当时,我盘坐在车厢里,捏着这张纸,心中感到有点可笑,又有点不知所措。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跟死亡相关的官方证明,而这张纸的意思就是通知我们,你有可能因为高反死在列车上,所以请你留下家人的联系方式,一旦出现意外,我们只负责打电话通知你的家人。高谈先生又一次拉开了架势讲起自己第一次坐火车进藏看见这张纸的时候,如何如何被吓坏了,如何如何不敢填,然后又讲起自己遇到过一个列车长对他说,一个人上了车就在喝酒,喝完酒躺下睡觉,夜里无声无息地因为高反导致整个脸肿起来,发现的时候已经垂危,紧急靠站停车送他去救治的时候,还没出站,人就死了。
我坐在那里,捏着那张纸,听着这样的故事,一时间找不到自己的心在哪。只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我不想把家人的联系方式写在上面。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我真的死在这条路上,我一定不要家人千里奔丧来接我回去,我甚至不想让他们知道这回事情。于是我直接照着同行一位姐姐写的内容抄了一遍,交了了事。
或许有那么一瞬间,在那列火车上,在那张纸上,我触摸到了自己心底对死亡的恐惧。这种事情,平时真的很难显露,只有在事到临头的时候,方才能知道自己的斤两。人呢,就是很容易麻痹自己,哪怕最强大的恐惧就在那里,也可以草草挂个帘子挡上了事。平时眼不见心不烦,但真的当这个帘子因为一阵风被掀起一个角,你的世界就会瞬间被黑暗笼罩。
但当时,我并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分析那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其他的什么,只是在心里告诉自己说,要相信这片山水的善意,相信天地的慈悲,不会有事的。于是也就慢慢平静下来,但是心底依旧保留着对高反的好奇,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高反,也不知道高反是什么感受。结果直到回到大连,当人家问我你有高反了么?我也没办法回答。因为我去之前就得了轻微的感冒,进了藏地之后就开始加重,最终在日喀则和纳木错病到自己第一次认真思考会不会死,然后又带着感冒回到大连养了半个月才算完全好——所以,我到现在都分不清楚,自己身上经受过的哪一笔痛苦,应该算在高反上,哪一笔应该算在感冒上。
火车外的青海,像江南的一幅水墨而就在我纠结着自己的小纠结的时候,高谈先生又说起了西藏的见闻,提起了著名的玛吉阿米餐厅,背了一段仓央嘉措的诗词,说着自己去布宫想象当年活佛在布达拉宫望着八角街思念着美丽的玛吉阿米的浪漫往事,一下午的闲谈终于走到了更有趣的一个层面上——看过那么多,听过那么多,经历过那么多,甚至想象都想象过那么多,那这些到底都对自己本身,能够产生怎样的影响吗?
高谈先生积攒了大量的谈资,然而也只是谈资而已。当我们问起他的人生目标,他第一次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勉强提起家庭,婚姻,房子,然后带出了各种纠结,纠结到他再也不能如之前一般口若悬河。
我替他感到惋惜。惋惜他作为一个见过天地也听过生死的人,走南闯北却并不曾获得真正的自由。以至于今天再回想起此人,我依然愿意去思考,这是为什么。
火车外的青海,像江南的一幅水墨说到底,人可能还是关注自己太少了吧。虽然看起来这是一个每个人都很自私的社会,但是其实说到最根本处,人人都在努力地忘记自己。成功比事业重要,房子比家人重要,未来比当下重要,物质比健康重要,健康比心态重要,心态比灵魂重要。其实人不是没有找回自己的能力,只是大多数时候,我们并不能有意识地,想起这件事情。而当忘记成为常态,慢慢地,连说起这回事情,都会变成危言耸听,天方夜谭。
火车上远眺青海湖,隔湖相望的是几天前去过的沙岛入夜,开始纠结的高谈先生下了车,我们则留在车上继续聊着,说出了许多许多能给人心给养的内容。我记得,那天夜晚的高原列车,很温暖。当我们结束夜谈,分别洗漱睡觉,我躺在床铺上默默数着车轮的声音,内心安稳地慢慢睡去。当太阳慢慢升起,高原的风光再次惊艳了清晨,而我们和梦想中的日光圣城拉萨,就只剩下一个中午的距离。
本以为高原贫瘠,却并不缺水,大片的湖泊河流,逼着人心干净一些,再干净一些惊鸿
20170703
我和西藏有个约会,详情请戳:《联合征文:西藏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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