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牛

作者: 菅田猎 | 来源:发表于2019-06-08 13:14 被阅读25次

    为了省点钱,我常会穿过小城,直接到牛守根的屠宰场买肉。那时我住在盐路街道,在小城西南,牛守根的屠宰场在小城东北郊。虽说实际上去掉路费和折腾的功夫,也省不了多少钱。我也不明白,我到底是去买肉的,还是去看屠宰的。

    屠宰场不大,若是不走进那间屋子,倒像个垃圾场。石守根什么都杀,一开始杀猪,后来也杀牛,现在也拓展了杀家禽业务。

    那间被称作屠宰场的屋子不大,最多一百平样子。本来是个小仓库,被石守根租下,折腾一番,连装修都不必,因为迟早要被腥气臭味血水侵蚀,只搞来些屠宰设备,便正式开业了。

    一开始的时候,设备很简单,也不全,最好的也是半自动,还需要石守根守着。只是后来到底小城人家生活好了,吃肉多了,牛守根的生意也好,置办不少新设备,屠宰大都变得自动起来。

    先置办的是杀猪一条线,麻电器、活挂机、放血自动线、洗猪机、提升机、劈半锯、手推线、预剥线,剥皮机、生猪刨毛机都有。后来加了宰牛线,牵牛机,电晕箱、翻板箱、毛牛提升、单双柱升降台、扯皮机、提升机齐全。家禽也有一条线,浸烫机,脱羽机,挂拍清洗机,螺旋预冷机看着热闹。

    不大的房里挤得满满当当,我反正一个不认识这些机器,每次过来,离得远,就能闻到腥臭,等走进来,除了机器轰鸣,剩下的便是猪叫、鸡叫、鸭叫,牛倒不会叫,它们只会低声哀鸣。那些乱七八糟的机器上,要不带着血,要不沾着毛,甚至还能看到屎。

    屠宰场不大的房子里,石守根还专门留出两个小房间,一个小房间里有电视有床,那是他自己休息的。还有个小房间就在隔壁,里面有张像床的平台,铁制的,算是屠宰台。边上有个四层架子,上面摆着各式各样工具,细长的尖刀、宽柄子的砍刀、剥皮的匕首,分不同的尺寸,应有尽有,这些都是石守根吃饭的工具。

    现在屠宰场大都自动化操作,石守根也雇了人,哪里机器出问题,过去鼓捣鼓捣,他每天只需在屠宰场巡视巡视就好。

    但石守根有时还是按捺不住手心痒痒,就像猎人,碰到勇猛的猎物就心喜。要是屠宰场来了特别刚烈、不配合的猪,石守根往往会将这头肥猪带到自己的小屠宰室,自己亲手了结它。

    不要怀疑石守根手艺,我曾在小屠宰室看过石守根操作,他是真正的手艺人,肥猪在上屠宰台时,还在挣扎,石守根完全可以先将肥猪击昏再运到屠宰台上,但石守根告诉我,屠宰真正的乐趣,就是跟手底下这些畜生斗智斗勇,要是上了台子就是具死尸,那就不叫屠宰,顶多就叫解剖。

    所以,尽管每次将挣扎的肥猪绑到屠宰台都要花不少时间、费很多功夫,但石守根兴致却一直很足。一直到将肥猪绑在屠宰台上,他才会擦掉额头的汗,用掉了瓷的茶杯从旁边的水龙头上接一大杯水,仰头咕噜咕噜几大口便喝完。石守根不高,精壮,尤其两只手,钢铁般,有用不完力气,理着寸头,眼睛小而亮,右侧脸颊有道疤。据他自己说,是猪留下的,当年一头猪拱翻了他,手中尖刀擦着脸划过去,要是再偏一偏,估计就没命了。他身上常年系着条帆布围裙,围裙上血迹斑斑,长年累月留下的,脚上穿深褐高筒雨靴,屠宰场有不少积水血水,穿别的鞋,容易湿。我第一次过来,脚上的鞋吸满了腥臭的血水,后来再来便会自觉换上雨靴了。

    在另一个小房间休息,石守根会脱掉雨靴,将脚架在一切能架的东西上。好在屠宰场里味道本就不好闻,鼻子早就习惯这一切,我反正闻不出来,石守根的脚臭与屠宰场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十九岁那年,高考没考上,事实上,凭我那学习成绩,上到高中已是老天开眼。我后爸跟我谈了一次,让我自力更生。所以我离了家,什么都干,哪怕再没钱时,也没想着回家,只想着,什么时候出人头地,回去也不迟。盐路街道我租住的小房间只有七八平,阴暗潮湿,终年没有阳光,但不为别的,就为便宜。

    我在那里一直窝了两年时间,什么事都做过,发小广告、餐馆递菜的、发廊的洗头小弟,甚至还到宾馆去塞过小卡片,但无一例外,我想象中的出人头地,一直没来。

    不过只要有空,我就会穿过小城,到石守根的屠宰场去。

    那次,我骑着自行车到屠宰场时,正有辆货车运来五头牛。我站在旁边,看着人将牛赶下车,赶进屠宰场。来屠宰场这么多次,我也算半个行家,能看出不少牲畜来历。这前四头牛,看起来肥硕,但少精气神,一看就是养殖场专门养来吃肉的,平常好吃好喝好招待,但到头来免不了进屠宰场。

    最后一头牛,却是我之前从没见过的,毛皮上不少伤痕,有些伤痕已经愈合,有些却是新的,黑色的毛上沾着血。与别的牛不同,它头上有两根尖角,其中一根断了半截。

    当别的牛老老实实被赶下车时,这头牛却赖在车上不下去,货车师父拿着皮鞭狠狠抽它,我似乎看到它眼神里流露出愤怒,但到底抵不过皮鞭威力,下了货车。直到这时,我才看清楚,这头牛右后腿是断的,走路完全只凭三条腿,一瘸一拐。它没与它的同类走在一起,而是落后一段距离。

    我凑近货车师傅,他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我递过去一根烟,替他点上,指了指落在最后的那头牛:“大哥,那牛,与别的不一样啊。”

    货车师傅抽了一口,吐出烟:“可不是,我也头次见,听说,那是头斗牛,本来上赛场的,还挺厉害,但是,你看到了不,伤了,在斗牛场被别的牛用角顶伤了腿,伤了就没用了呗,被卖到我这里,嘿嘿,比一头肉牛的价还便宜呢。”

    我也抽了口烟,看着那头一瘸一拐独自往前走的牛:“是嘛,的确有趣。”我知道,石守根今天又有的忙了。

    果不其然,其他四头牛送进自动化机器里,强电流电晕,利刃干脆利落了结了它们的性命,剥皮、切割,一气呵成。但那头受伤的斗牛,被石守根看上,就像看着个没穿衣服的大姑娘。石守根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注意到我也在这,他叼着烟瞥了我一眼,这才注意到我肿胀的眼睛和破裂的嘴角:“志明,跟人打架了?”石守根问道。

    我嘴里还残存着血腥味道,朝着石守根咧嘴一笑:“我这样的人,打架不也正常。”我摸了下嘴角伤口,沾了一手血,随手擦在身上。

    石守根吐掉烟头,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有事没,你,没事的话,帮我把这家伙搞到屠宰台去。”

    “你又要亲自动手?”

    “那当然,好不容易碰到个有趣的家伙。”石守根走到那头斗牛前,摸了下它身上那些新的旧的伤痕,啧啧叹道:“这家伙是个厉害角色,身上这么多伤,至少在斗牛场活下来好几十场了。”

    “怎么,你还知道斗牛?”我掏出一根烟,点燃。

    “嘿嘿,不知道,猜的。不过,就算这家伙之前再怎么风光,到了我这里,也得听我的。来搭把手,帮我一下。”

    我提起裤脚,露出膝盖,小腿肚子上有大片淤青,紫得发黑,快要渗出血滴来。“我帮不了你,这条腿快要废了,使不上力气。那么大的家伙,你还当它是肥猪?我看,要不打昏,直接拉过去省事。”

    “那不成,那还有什么意思?我要让它被屠宰台上铁锁扣住前,还是挣扎的,在我的刀划开它脖子里的动脉前,我要看到它讨饶的眼神。”石守根似乎在向心仪的女人告白。

    “你他妈的,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我骂了一句。

    “你不懂,这是诗意,做什么事都要有诗意,你看,我是个屠夫,但一个屠夫要是有了诗意,境界上就不同了。”

    我呸的一声,吐出烟头,咳嗽两声,辛辣的烟味混着鲜血的腥,我摆摆手,蹲到地上:“那你可要小心点。”我感觉到小腹有些撕裂的疼,刚才打架,我的小腹被狠狠踹了几下。“你看这个大家伙,尽管腿受伤了,但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石守根不屑:“它要乖乖跟我走倒还好。”他掏出一柄细长尖刀。“否则,我要慢慢划开它的脖子。”

    小腹上撕裂的疼让我直不起腰,我蹲在地上看着石守根拉着缰绳,但那头牛丝毫不动,石守根随后拿鞭子抽了几下,它还是不动,我听到石守根气急败坏嘶吼,鞭子一下一下抽,每一次都带起血花,但那头牛就是不动,我看着它的眼神,就像一潭深水。

    十多分钟后,石守根气喘吁吁,牛的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了,我听到石守根气急败坏:“奶奶的,真没见过这样的畜生。”他握着尖刀,靠近那头牛,他已经不想别的了,他现在就只想将尖刀狠狠插进那头牛的脖子,狠狠地插。

    我看到那头牛突然奔跑起来,它瘸了一条腿,但即便这样,它也依旧如同一根黑色的箭,我还没来得及喊出来,便看到石守根像断了线的风筝,小腹有个洞,血水在半空散落,像一道血色的虹。

    那头牛完整的角上有殷红的血,断掉一半的角上,什么都没用。

    当救护车拉着警报到石守根屠宰场时,一同前来的还有拉着同样警报的警车。

    “本庭宣判,柳志明,故意杀人罪罪行成立,判处有期徒刑二十二年。”

    在斗牛到石守根屠宰场那天,我到屠宰场前,杀了人,我的房东。他来收租,还跟我说下个月房租要涨,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蛆虫。我当时刚从一家餐馆被辞退,因为我把菜汁溅到一个胖子身上,我道歉,胖子不睬,暴跳如雷,说他那身西装五万八,要我赔。我们老板赔笑免了单,才把胖子送走,理所应当,我失了业。

    我跟房东说,能不能到年底不涨。

    租不起就别租。房东也是个胖子,不过他穿不起五万八的西装,只穿着背心,身上有汗臭。他的眼神,他张牙舞爪的动作,让我想起餐馆里的那个胖子。

    尽管我觉得,我不是故意杀人的,那胖子实在不好对付,我眼睛被他打肿了,嘴角也被打裂了,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拳头,尤其小腹被他重重踹了几脚,我好不容易掐住了他的脖子,没想到他的脖子那么脆弱。但不管怎样,从法理上来讲,我就是故意杀人。也不管怎样,我算是找到了一个容身之所。

    在我余生的很多时间里,我常会想起屠宰场的那头斗牛,尤其在牢里那段时间。那头斗牛从风光的斗牛场到石守根腥臭的屠宰场,一切缘由,不过是因为它受伤了,它在战斗中受伤了,它为什么战斗,到底是它自己愿意战斗,还是它的主人逼着它战斗,我不晓得。或许,战斗就是它的命运。

    不管是挣扎得像个懦夫,还是战斗得像个勇士,但只要你受伤了,你就会被毫不留情送进屠宰场,这是你生下来就有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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