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我长大了接你住高楼。”
“你长大,我就老了,楼高了走不动。”
“带你去吃遍好吃的,我给你买很多红豆粑。”
“行行行——”
“给你买很贵很贵的衣服,各种各样的衣服。”
“哈哈,能穿就行,不用贵的。”
“阿婆,我还要带你到处旅游。”
“给我浪费钱做什么,你留着多对自己好,阿婆就很知足。”
——序
锣鼓声响起,月藏闭着眼睛不愿醒,大脑却变得清醒,她睁开眼睛,梦中人不见。连日守在这里,不知不觉中睡过去,太阳依旧明晃晃地照着临时搭建的塑料棚,人声嘈杂,锣鼓喧天。院子空地上密密麻麻站着人,被炽热阳光烤得头顶直冒白气。坐在堂屋的丧葬乐队使出力气吹着哀伤的调子,跪在地上的几个人哭得歇斯底里,声音类似某种动物低吼,眼泪像断线珠子砸在地面。若眼泪都化成刚硬顽石,这大地早已被砸得坑洼不平。除了死别,世间让人落泪的事如此多,经历的,未经历的,它们化作刀剑匕首纷至沓来,无处避让。
喧嚣之声扬起地上尘土,空气沸沸扬扬,此刻能享清闲的恐怕只有水晶棺木里睡着的人了。沉睡中的阿婆,不会醒来。月藏跪在地上,膝盖疼痛,她微微驼背将撕好的纸钱扔在火堆里,火光将皮肤烤得干燥,因紧绷而刺疼。月藏一直低垂着头,有人过来叫她去屋里歇会儿,她没有应声,不紧不慢地继续手上的事。
阿婆面前的灯不能灭,这是村里的规矩。长明灯是为阿婆照路的。纸钱得一直烧,这用来买路,不能断。月藏抬头看面前的长木盒子,阿婆睡在里面,里面亮着的灯照着阿婆睡着的样子,月藏一直没有看阿婆的脸,是不敢看,也不愿意看。人在活着时为物质名利煞费苦心,走的时候该轻松些了,却还得被此拖累。越是孝顺儿女,越是注重这件事。越是喜欢的事物,越得留给喜欢的人。生活清俭的阿婆真的需要这些锣鼓,纸钱,照明物吗?俗世的人强加给亡者的负累。阿婆,如果心一盏灯,想念是引,我已为你点亮,长燃不息。月藏这么想着。
风吹过,烛火轻轻摆动。月藏低俯下身体伸手做蓬护住长明灯,被吹起的纸钱灰烬扬在脸上,带火星的纸屑贴在脸上。坐在旁边凳子上的人好心提醒月藏,月藏没有动,任火星在脸上熄灭,像被蚊虫叮咬一口,留下痕迹。瞬间的疼痛让她心里清醒,她现在是一个人了,从小养他,疼爱他,护着她的阿婆已离开,好像家也跟着走了。往后,她要一个人去走很远的路,等待归处。
阿婆是七天后在山里下葬的。村里丧事大多三天,七天是厚葬。劳苦一生,子女多,这是应该 的。村里人都觉得阿婆走得体面。上山的时候,小的圆形黄表纸漫天飞舞,像下了一场雨。吊唁的人送来的花圈有一二百个,一人拿一个排成长的队伍上山。山口起了大风,路不好走,人们的动作慢下来,一路上有人在哭。月藏跟在母亲身边,听着母亲哀痛的哭声,压抑,嘶哑。母亲一直在哭,需要他扶着才能缓慢走路。月藏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重量,心有层层烟雾包裹,阿婆与自己这一世的联系就要断了。她哭不出来,脑袋昏沉沉的,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土一点一点盖住黑漆漆的棺木,一群人低头跪在地上落泪,从喉咙深处迸出来的声音像装满空气的气球“啪”的一声炸开。平日无甚来往的人在这样的氛围下也忍不住跟着擦泪。母亲和二姑哭晕过去。月藏微微抬头望着泥土随着铁楸扬起,落下,心像被什么东西压住,空荡荡一片,呼吸变得缓慢而沉重,眼睛里燃烧细小火苗,流不出眼泪。哭声嗡嗡在耳边盘旋,她突然想找个清净地方躺在地上睡一觉。
仪式结束后,一群人陆陆续续下山回家。月藏慢慢悠悠走在后面,心里灌满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凉飕飕一片。
人群散去后的庭院比平时更加安静,未及打扫的庭院油腻脏乱,扔在地上的垃圾,吃饭更换的塑料桌布,喝水的塑料杯子,一些未吃完的饭菜。大家都在忙着收拾,月藏拿着扫帚扫地。扫帚草做成的扫帚扫在地上唰唰有声。“唰——唰——”,声音在心上扫过。一米八的高个子,扫了一会儿突然放下扫帚走到里屋,坐在床舷边,双手捂脸哭起来。
晚上,几家叔伯坐在一起清算几日来的开支用度。大伯家境不好,素来计较,酒席期间拿出来的米菜按市场价算成现钱给他,他提出算掉了几十块钱。二伯是个直性子,不满意地质问大伯为母亲做了什么事,将大伯多年来斤斤计较的事摆出来,骂他不孝,想钱想疯了头。一帮人劝阻,二伯然气哼哼地继续念叨了两句。大伯拿着钱从堂屋出来,灰头土脸地回自己家。这件事就此作罢。请来的乐队和一些其他费用的开支,几个在外工作的叔伯主动提出自己承担,未算入公摊账。一个人的离开是与朝夕相处的人,事画上句号。
月藏坐在庭院石头上,她蜷着腿,双臂交叉放于膝盖,头一侧放在胳膊上,她一动不动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夜色越来越深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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