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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立冬,燕山屯子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粉厚的雪堆扎在了四婆的门前,屋里传来了响亮的婴孩啼哭声。
“家山,四嫂生了,生了!”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踩着厚积的雪地,一路向山坳下的大水塘飘去。
男人兴奋地声响飘荡在寂静的雪地上,很快又飘然不见。
那个叫家山的男人,依旧将娄里的鱼草扔向远处的鱼群。
“家山,四嫂生了一个漂亮娃娃,你快回去吧!”男人很快跑到家山身旁,一把拉住家山的手,“别喂鱼啦,嫂子都生了,快点回去看看吧!”
家山闻言,愣了一会,开口问:“男孩女孩?”
“呃——这个我也没看清,也没听清。”男人挠了挠头,似乎为自己火急火燎地性格有些不好意思。
“哎呀,你真是急死个人!男娃女娃你都不知道,还在这里瞎嚷嚷!”家山扔了手里的鱼草,向自家方向跑去。
“唉——你等等我,家山哥——”男人紧追在家山后面……
—2—
“妈,沈冰出国了,京京还小,您能不能帮我带一下孩子,我工作挺忙的,照顾不过来他。”梁浩牵着九岁的梁京京,看向岳母,李细娥。
李细娥看着自家女婿从车上领下来一小孩,近了看,不由得愣住了。
“像,真像,这孩子真像小时候的冰丫头——只不过这是个男孩。”岳母牵过孩子的手,笑着说,“阿梁啊,孩子你尽管放我这里,我替你照顾着,你想接他回去的时候就接他回去吧。”
“哎好,妈那就劳烦您费心了。”梁浩蹲下身对自己的儿子说道:“爸爸,不在的时间里,你要听外婆的话好吗?爸爸会经常来看你的。要听话啊。”一想到和自己生活了九年的儿子就要和自己分开一段时间了,梁浩忍不住咽了声。
懂事的梁京京,从外婆手里抽回手替爸爸抹去眼泪:“爸爸,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会乖乖听外婆话的。”
李细娥也忍不住要抽鼻子了,连忙开口道:“孩子放在我这,放心吧,我会好好带着他的。”
“哎,妈,辛苦辛苦你了。”梁浩抱了抱儿子,起身从车上搬了行李下来,又叮嘱了梁京京几句开车扬长而去。
李细娥蹲下身子细看京京的鼻子眼睛,发现简直和冰丫头小时候长的一模一样。
“京京啊——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李细娥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女儿了,这个狠心的丫头!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梁京京一听到李细娥问沈冰,顿时气呼呼地应了一声。
“我的房间在哪里,我要睡觉!”梁京京似乎全然没有了刚才在爸爸面前那乖乖的样子。
“这孩子,怎么和他妈妈一个脾气!”
—3—
窗外的风雪呼呼地刮着地下室的门,阴冷的空气一阵阵抽搐,似乎要把这个可怜的异乡人冻死在他乡。
沈冰抽了根烟,长长吐出一口烟雾,狭窄的地下室里,除了一个会呼吸吞吐的沈冰之外,再无活物,尼古丁弥漫在空气里,似乎点燃了沈冰的斗志。
“妈的——还有一个月,就他妈的下雪了!”骂完娘,沈冰又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在大一的时候沈冰染上了抽烟的习惯。梁浩不抽烟所以特别讨厌沈冰抽烟,他总觉得沈冰抽烟的时候特别让人心疼,特别招人难过,所以只要沈冰一抽烟,他就躲的远远的。
沈冰从来不在孩子面前抽烟,京京还小的时候,沈冰经常带着他去游乐园玩,回家的公交上,看到有人在公交上抽烟,沈冰就会破口大骂。
二十几岁的沈冰骂人的时候特别像个中年妇女。
转眼间沈冰三十六岁了,却还在过着求学的生活,在人生地不熟的德国攻读博士学位。
沈冰又看了一眼窗外的雪,掸了掸烟灰,继续深吸一口。
老家那边来电话说,京京要小升初了,乡下的教育比不上城里,希望沈冰能早点回去照顾孩子。
这都多少年了,自己一步步地爬上了博士学位,为的是弥补小时候的缺憾,如今自己的儿子也面临升初问题,自己读书已经读够了,已经够打李细娥和沈家山耳光了。
自己出生那年,计划生育严打,下着那么大的雪沈家山都要把自己送走,就是为了生个儿子,送走就送走吧,兴许在别人家还能好过一点,可老天就是和沈冰过不去,送了五次,愣是没给送走。
沈冰两岁那年,四十四岁的沈家山罚款罚来了一个儿子,抱着带把的小子又是哭又是笑,李细娥在炕上长呼出一口气,终于在家山五十岁之前生了个儿子。
一家三口挤在一个小破屋里,守着几缕鱼草过日子,沈冰常常觉得吃不饱穿不暖,等沈冰长到了八岁该上小学了,此时五十岁的沈家山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几年前为了娶李细娥给人家签了长期工,除了还去债务,积蓄并没有多少。李细娥打小身子骨弱,不能下地,二十四岁才嫁给比自己大十二岁的沈家山,由于身子骨弱,六年的调养才生了沈冰,一看是个丫头,又花力气生了个儿子。
沈家山已经老了,儿子却只有六岁,根本供不起大丫头读书,便早早的劝沈冰跟村里人去打工挣钱。沈冰却说什么也不肯,每天眼巴巴地坐在家门口看别人家的孩子上下学。
李细娥知道,这孩子肯定是很想读书哩,不知道是冒雪送冰丫头走的愧疚还是真的心疼这孩子,从娘家姐妹那借来了钱,供沈冰上了学。
六岁的弟弟跟着八岁的沈冰一块上的学。两人一起上小学,小升初那年两人都考上了,如果说,故事按照寒门出贵子,一飞冲天的剧情发展下去,那么就是皆大欢喜了。
然而生活并不是故事,沈冰没有像寒门出贵子,一飞冲天,中考差一分落榜,哭着求着李细娥买自己上高中,那时候李细娥哪有钱供这女娃娃上学呢,狠心地不让李细娥去。
小沈冰两岁的弟弟,虽然一出生就是一副烂牌,但是被他打的很好,中考那年,考了全市第一,拿了许多奖学金,被师范大学破格录取,学杂费全免。
就这样,沈冰靠着弟弟的奖学金上了高中,弟弟上了五年制的师范大学。中考落榜的阴影一直萦绕在沈冰的心里,三年高中是发了狠的读书,然而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高考那年,试卷让人大跌眼镜地难,沈冰又是一分之差。
二零零八年年由于高考招生不平衡,有些学校开始降分录取,沈冰破灭的希望又燃起。然而命运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它在给你一颗甜枣的时候背后早准备好了棒子,随时给你来个当头棒喝。
也正是这年,六十岁的沈家山走了。家里唯一一个顶梁柱老去了。四十八岁的李细娥瞬间垮塌,沈冰的弟弟连忙赶回了家里。
借钱办丧事,料理父亲后事,照顾母亲,时间就这样蹉跎到了填报志愿的时间,然而家里再也拿不出钱供沈冰上大学。沈冰的弟弟沈晚知道姐姐很爱读书,主动提出放弃学业,外出务工撑起这个家。李细娥听到沈晚要放弃学业,从床上一跃而起:你要是敢不去上学,我就撞死在墙上!
沈冰看着李细娥枯瘦的手爪揪着沈晚的衣领子,眼神里晃满决绝,眼泪一下子哗啦啦地流过脸颊。她知道她读不成大学了。
这一年,沈冰恨透了命运,仿佛命运生来就是捉弄她的。
—4—
“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人!”孩子拳头大小的土块落在梁京京的身上,梁京京不躲也不闪,任凭土块把自己打个稀巴烂。
来接梁京京的李细娥远远的看见京京被一群小孩围着欺负,颠着脚骂那些小孩:“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就你们有娘生有娘养——你们这些小犊子,滚回你娘胎里去吧,敢骂我京京!”小孩子见状一窝蜂的跑了。
梁京京一回头,看见外婆拄着拐杖气呼呼地破口大骂,矮下去的身影里似乎藏着另外一个人。
李细娥在梁京京出神那会儿就到了他身边,牵起他的手,正要回去,谁知梁京京立马抽回了手,李细娥迟疑了一下复又前起梁京京的手,梁京京这才回过神来,是外婆不是沈冰。
梁京京躺在床上,难过极了:“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妈妈,而自己只有爸爸。现在爸爸也不要自己了,自己每天都被别的小孩嘲笑。”梁京京恨透了沈冰。“奶奶说的没错,她就是一个自私又自利的人,只在乎自己逍遥,生了孩子又不管不顾。”
门支呀一声开了,李细娥走了进来,看到泪流满面地梁京京也不住的红了眼。“京京啊,不要怪你妈妈,你妈妈她从小就喜欢读书,是外婆没本事,没让她如愿上大学。所以她恨我呐,所以她拼了命也要去外边读书。”
梁京京擦干眼泪,却止不住抽噎“那她就可以不要我吗,那她就可以那么自私了吗!生了我又不养我,那干嘛要生我!我讨厌她,我恨她!”
世间最复杂的爱恨情仇仿佛在这个十二岁的男孩心里,就是对沈冰刻印的深仇大恨。
梁京京从床上跃起,掠过李细娥跑出屋外。李细娥大惊,赶忙追上去,半大的小伙子在李细娥追出门口时早已不见了方向,这下把李细娥给急的。
李细娥赶忙给远在城里的梁浩打电话,此时梁浩刚加完班,准备回去洗洗睡,谁知岳母一通电话让他心肝直颤,京京想不开出事了怎么办!
—5—
李细娥发动了周边的亲戚朋友找梁京京,梁浩也从城里赶回乡下跟随众人四处搜寻儿子。
好在,有惊无险,梁京京被找到了,梁浩狠下心骂了梁京京一顿。梁京京只是听着不说话。
梁浩骂累了,看了一眼门外的岳母:“妈,京京在你这再待一段时间吧,过段时间我就接他回城里读书。”
“嗯,去吧,我会照顾好京京,会看着他的。你回去吧。”
“嗯,走了。”
梁浩开着回城里的车,思绪万千,自己为什么会爱上沈冰这个婆娘呢,唉都是命!
遇见沈冰那年,梁浩二十五岁刚从大学毕业,愣头青一个。有一天,在街上看见一个姑娘追着一个男人嘴里喊着“抓贼啊!抓贼啊!”那个姑娘正是二十二岁的沈冰。
正值热血青年,梁浩拔腿就追,就这样“追到”了沈冰。两人很快坠入爱河,结婚生子。梁京京出生时,沈冰二十四岁了,那时候她一边上夜校一边考大学,梁京京三岁时,沈冰考上了大学,连读四年,又考研读研两年,三年硕士,三年读博,这个女人似乎要把所有学位当做皇冠加冕在项上。
三年就要过去了,儿子马上要上初中,青春叛逆期也在这几年,孩子的心理问题不容忽视。
梁浩回到城里依旧过着朝九晚五的都市生活,岳母时常打电话过来说京京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越来越憔悴。梁浩听在耳中疼在心里。
梁浩终于忍不住了,给远在德国的沈冰打了电话。沈冰答应先回来看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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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岁的沈晚已经不是那个毛头小子了,他现在是立水小学的校长。李细娥老了,不能走那么远的路去接京京了,所以接送任务就交给了舅舅沈晚,沈晚每天准时接送京京上下学。
这一天,梁京京一坐到后座上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抬眼就看到一个带着墨镜的女人坐了进来。梁京京一惊,随即又冷漠下来。
沈冰看着这个瘦小却白净的男孩:自己离开京京的时候,他才九岁,转眼就这么大了。她想伸出手去摸摸梁京京,却又想起弟弟的话“这孩子怕生,别惊着他。”
自己离开三年何尝不像个陌生人。
按捺住想抚摸京京的冲动,招呼前面的沈晚去“聚仙酒楼”。谁知,梁京京开口说到:“舅舅,我要回去!马上!”
沈冰脸上有些挂不住,沈晚打着圆场“好我们回去吃,外婆做了好多吃的呢!”
一路无话。
老旧的院子,蜿蜒湿滑的青苔以及忽明忽暗的落日黄昏斜斜地照进沈冰生活了十八年之久的砖瓦房里,走的时候,似乎它还没有那么破旧吧。
进了屋,一眼就看到一个头发苍白,身形枯瘦的老妇人坐在四方的饭桌上。老妇人嚅了嚅嘴唇,没开口,浑浊的眼睛流出几行泪来。这是她盼了多少年的丫头啊,本以为自己死的那天才能再看到她。
沈冰又看了一眼老妇人,顿时湿了眼眶。岁月不饶人呐,这么多年没见,她竟老成这个样子了。
沈晚看着两人四目相对,却一言不发,连忙招呼沈冰坐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妈你看,姐她回来看你了。”
李细娥听到一声妈,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拄起旁边的拐杖,叫梁京京到自己身旁来。拉这梁京京走到沈冰面前,忽然抡起枯瘦的手掌“啪——”地一声打在了沈冰脸上。
“你这个自私的丫头!”李细娥像一头油尽灯枯地老兽低吼。“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抛下孩子不顾呢!”
年老体衰的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就像是粗糙的老枯藤呼了一下,说疼不疼的。不像当年,那一巴掌打到了心里,像一把钢刀直挺挺地插进了心窝里。
那一年,弟弟要辍学挣钱,李细娥以死相逼,沈冰最后一搏拿了一把剪子也是以死相逼,没想到李细娥却跃步下床,指着沈冰的鼻子骂到:“好啊,我竟然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要死一起死吧,刚好你爸走了,我就随他去,你就随我来吧!”
沈冰看到李细娥眼神之中蓄着寒光,下一秒她的心沉到了水底。
李细娥上前一步,“啪——”地一巴掌,霎时间沈冰耳边的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一秒脸上的疼痛心里的委屈一齐冲进她的心房,将她的心脏搅得天翻地覆。
李细娥扯着沈冰的衣服开始嚎啕大哭“你这个狠心的女子啊!打你一巴掌,你就记恨我一辈子啊!你还不回来看我!你还把京京扔下,你这个狠心的丫头啊!”
声泪俱下地痛哭将沈冰从回忆中拉扯回来。自从那一年,自己再没回过家,就连结婚也是通知一下。一晃十四年过去了。自己还真是不孝啊!
那一顿饭,沈冰又是哭又是笑,哭的是自己恨父母那么多年,笑的是自己是这么凉薄自私,原来这些年来自己都是错的,自己就是一个大混蛋,不折不扣地不孝子!
看着又笑又哭的母亲,梁京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像是委屈了多年终于在有朝一日火山爆发。
沈晚在一旁泪眼婆娑地劝慰,怕他们伤心过度。这个家终于团聚了,皆大欢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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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冰没再去德国完成学业,对她来说,她已经不需要用学位来填补内心的空缺了,她要修习的是人生亲情冷暖这门功课,心里的窟窿都将让亲人爱人来填满。
四十岁那年,沈冰做了一个梦,梦见燕山屯又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片飞向燕山屯的每个角落,一个漂亮的娃娃躺在雪地上不停的哭泣,一个身子骨细弱的女人抱起地上的孩子,看着那素净却红彤彤地脸颊,眼睛里的一滴泪,滴在了漂亮娃娃脸上,脸颊上的冰霜顿时被热泪化开。
“不送了,不送了,这丫头我要养她长大。这是我生的女儿啊!”女人抱着漂亮娃娃咧开嘴角笑了。
刹那间雪又覆盖了燕山屯,沈冰从梦中醒来,心里感觉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在流走。
翌日,沈晚打了一通电话过来:“姐,妈——妈她——她——她走了——”哽咽声从电话里传来。
“啪——”,沈冰手里的手机摔在地上,碎了满地。
李细娥走的那天,天空晴朗,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朝阳依旧从东头的烟囱上升起,院子里的荣朵开的艳丽,明媚的淮阳树守在老屋旁,屋里传来了低低的啜泣声。
“外婆说过,她不希望看到京京哭,也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哭,她的葬礼要开开心心的办,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老太太。”京京看着沈冰说。
沈冰替李细娥穿好寿衣,又整理了头发。然后,按照风俗在李细娥床前磕头跪拜。
蓦地,沈冰像是又看到昨夜梦里李细娥那弯起的嘴角。她忽然想起那句话来:父母在等我们道谢,而我们却在等父母道歉。
沈冰又一次觉得自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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