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雷在成名前,租房住,隔壁住着一个南方姑娘,姑娘的“话不多但是笑起来平静悠扬”,这句歌词跟我二十二岁那年遇到的北方姑娘多么相似啊。
我实习生活结束后,冬季就来临了,按照惯例,我该到省城找工作去了,那是每年必有的师范生的盛会。
我们的住处在郊区,算是城乡结合部吧,邻居大多是这个城市打工的底层人群。有学校食堂的师傅,有卖鸡蛋灌饼的夫妇,也有像我和君子、伟仔这样的无业游民,那时伟仔的女朋友向培正好在省城上大学,两间屋她已经提前租好。
头几天我和君子、伟仔早出晚归,四处投简历,我们出身平凡,省城名校云集,大大小小的招聘者虽多,但对于我们这些外来者而言,人生地不熟,无异于虎口夺食。
有一天晚上,外面的客厅响起了高跟鞋的“哒哒”声,我和君子填饱肚子已经窝在床上,他看我一眼我看他一眼,知道不是伟仔的女朋友,更不是卖早点的中年妇女,拉杆箱滚动的声音,和钥匙“哗啦啦”钻入锁孔的声音传来,我们判断斜对门的房间被打开了。
“咱们打个赌吧,”君子神秘地说,“猜猜这个女孩长得漂不漂亮。”
“你怎么知道是女孩?我还说是大妈呢!”
“听高跟鞋声,肯定是女孩,女孩上楼的声音是哒……哒……哒……”君子模仿几声,眼睛一转,声音又加快了,“而大妈是得得得……”
“这有什么区别吗?”
“真傻,一个优雅,一个急躁,你听不出来吗?”君子是南方人,把“急躁”说成了“急照”,“真不知道,你平时是怎么逗丽丽开心的……”
丽丽和我交往快两年了,她考研的复习工作也到了最关键的时期。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君子刚开门,女孩正好外出,那时天还朦朦胧胧,客厅浅黄的灯只够认路,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客厅另一边,她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领口模模糊糊托着一张瘦削的脸,她朝卫生间走,我们转出客厅下楼去。
“今天的饭你管了。”君子说。
“凭什么?”
“我说是女孩,你说是大妈啊,怎么,下了床你就不认账了?”君子偷偷乐,他总能在语言上占我便宜,以前在学校,我说口渴想喝热水,他就插话说“我这儿有三十六度的”。晚上回宿舍,闻到泡面的香味,我说好香啊,他又插嘴:“我刚才放了一个屁。”
师大的公告栏里每天都会贴出新的招聘信息,我们挤在人群里,就像电视剧里化了妆混进城里看告示的地下党,尽管如此,我们所投的简历大多没有回音,每年面临找工作的师范生千千万万,多少次,我们来到现场才发现,队伍已经排出了一百多米长,招聘者当场问话,每人一分钟,半天就被耗去。
有一天下午,我和君子接到伟仔的电话,说晚上改善生活,聚餐活动就是在我们的斜对门进行的。我和君子,伟仔和他的女朋友向培,还有马晓晨,就是害我损失一天饭钱的女孩,她出现在我们面前,不高的个子,身体单薄,眼睛大大的,脸瘦瘦的,疏疏的眉毛里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有几分柔媚。原来向培在我们来之前就跟马晓晨有了交情,马晓晨的老家就在离省城不远的乡下,几天前她拉着拉杆箱从老家返回。马晓晨说话温柔,爱笑,又有几分羞怯。我看到墙上挂着一张她穿苗族服装的相片,她站在河边,阳光之下,河水粼粼,她满身的饰物也银光闪闪,样子可爱极了。
这样的场合,其实我也是羞怯的,我刚刚从面对向培就脸红的局面中扭转过来。当初第一次约丽丽吃饭,吃的是火锅,那时幸亏有腾腾的热气,邻座也有几个说话声音大调节气氛的男人,他们的笑话也把我们逗乐,现场的尴尬这才抽减了一半。而现在,我却又要与另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女孩面对面吃饭,嘴不敢张大,筷子也不宜伸得太远。
君子却是不一样的,关于马晓晨的信息,或者来自向培的介绍,或者就是他本人查户口般的询问。
“你今年多大了?看着好像比我们小啊。”君子问。
“二十了。”
“哦,你上学还是上班?”
“在商场上班,卖金银首饰的,哥哥要是送女朋友礼物,去我们那儿,保准买到最低价。”
君子一笑:“我哪有钱啊,再说……我也没有女朋友啊。”
向培乐的却是君子:“人家又没有问你有没有女朋友,你这还自报家门啊……”
而我说的话则是无关痛痒的,例如,你这屋子里真暖和,有暖气就是比没暖气强……你的屋子比我们的大不少啊……你屋里东西置办的够齐全的……
从此,我们就熟悉起来,我们常去她那儿借开水,问公交线路事宜。有时,马晓晨上晚班回来,下了公交车,跟我和君子相遇在路上,从公交站台走到住处需十分钟,君子和马晓晨并排走,我像鬼一样跟在后面,君子和马晓晨聊得起劲,我一句话也搭不上,也不想搭,时间一天天过去,夜晚降临,我们一次次无功而返,我还沉浸在自己的失败中,有几次我都是在最后的试讲环节被刷下来,我打电话过去问最终的试讲成绩,并且尽力表达谦卑的态度:
“校长,您说说,我有什么缺点,都可以改,给一次机会吧。”
得到的结果往往是这样的:
“不是,你也很棒,书写工整,讲课流畅,但是抱歉……我们只要一个人。”
我沉浸在失落的情绪中,当年少考了十几分,和师大的学生有了不一样的人生际遇,他们的敲门砖镶着金边,我们的敲门砖再硬也是石头,对方往往不开门,开门后发现门槛比人还高。我心中郁闷,忿忿不平,怪自己,怪学校,恨不得把来之前准备的厚厚一本教案撕毁。我打电话给丽丽,向她抱怨,告诉她我们在外面受到的歧视,也希望激发她考研的斗志。
可是,与君子相比,我还是幸运的,君子的境遇凄惨多了,出发前,老师就告诫过他,带着地方口音的南方人要想在北方找到当教师的工作,难上加难。同样奔走了近半月,别说试讲,能有面试的机会就不错了。那些天,君子每每陪着我,九十点才能回到住处,他内心的忧郁远甚于我,他的乐观也远甚于我。
来省城的第十八天,君子说他要南下回家乡找工作去了,而伟仔看形势如此严峻,加上他本来就不情愿做教师,君子离开之后没有几天,他坐上了去北京的列车。我成了孤家寡人,独留省城,单枪匹马奔走在陌生的人群中。
为了省钱,我们没有交房租之外的那一百块钱暖气费,晚上马晓晨常邀我去她屋里看电视,以我的性情,绝对没有勇气,我窝在床上看书,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伸出两只手,看到困倦就睡去,第二天六点半的铃声把我叫醒,我在八点之前赶到师大,从文法学院转到环保学院,再转到物理学院,像例行公事一样。
有一天晚上八点半,我接到了某学校打来的电话:
“明天八点准时在白云宾馆试讲,授课篇目《师说》。”
白云宾馆正是我白天面试的地方,无奈,高中文言文众多,来之前我根本没有准备到这一篇,我花了半个小时疏通文意,又花了半个小时打电话给丽丽和我的老师,听取她们的意见,有了思路我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题目。
听见有人敲门,我刚一起身,才发现双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踩到地上绵软无力。马晓晨披着衣服,穿着棉拖出现在门外。
“我看见你的灯亮着,就过来问问,都凌晨一点了怎么还没有睡。”马晓晨看我站不稳的样子,又问,“你的腿怎么啦?”
“有点麻,刚趴这张桌子上写教案,时间长了就……明天有一个重要的试讲。”
“等着啊。” 马晓晨转身回屋。
她再出现时,手里捧着一个卡通版的暖手宝:“还热着呢,把手揣里面。”
我不好意思接受,她温柔地声音暖热了空气:“拿着吧,看你的嘴唇,都裂口子了。”说完塞到我手里,片刻,她端着一杯热水进来,放在我的桌子上。
“你不要对我客气,君子哥在的时候,他每天都来我屋借开水,他走之后,你就没水喝了吧。”
“我吃饭的时候,在小饭馆喝了好几杯水,不渴。”
马晓晨见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再次嘱咐我早睡,回屋去了。在这陌生的城市,孤身一人,一个温柔的异性,几句温暖的话,似乎瞬间的工夫,我麻木的双腿也融化了。我在暖流中又奋战了一个小时,在怦怦的心跳中急匆匆睡去,又在天不亮时整装出发。
晚上,我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住处。听到开门的声音,马晓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怎么样呀?冬蛰哥。”她一双大眼睛瞪着我,放着光芒,眉毛上的黑痣被挑得高高。
那一刻,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我说对不起,昨晚的白开水白喝了,暖手宝也被辜负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意外地告诉了她,不是我讲得不好,我又输在了学历上,输的很惨,六选三都被刷下来了。我扭头向屋里,希望她看不见我眼里精光闪闪的东西。
“没事的,还有机会,冬蛰哥,向培姐说你可有才华的了,写了很多文章,”马晓晨挑高声调接着说,“将来,肯定会有用武之地的。”
我愈加沮丧:“我要的是现在。”
“你看你,文质彬彬的,又勤奋又努力,他们不录取你是他们的损失。”
“哎,像我这样的应届毕业生不知道有多少呢。”
马晓晨似乎不知道在开导我什么了:“我给你做好吃的去,你等着。”
那天晚上,马晓晨把一碗鸡蛋打卤面端了进来,我吃着吃着,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和着那碗面条,我觉得那么香那么甜,不知道是因为这场失败,失败后的伤痛,还是因为马晓晨,她那温柔的眼神,总之,我的眼泪那么不值钱地掉下来。我没有告诉丽丽,没有告诉她,我的眼泪落在了一个不太熟识的女孩面前。
没有着落的日子到了第三十五天,马晓晨的房门紧闭,但是暖黄的光从地板与门的缝隙间透射出来,我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半个小时后,争吵声传来,屋子里有男人,摔碎东西的脆响吓了我一激灵,我赶紧冲出去,在她门口犹豫了片刻,马晓晨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个混蛋。”
我敲了门。几秒钟后,一个上身穿着迷彩服,推着平头的男人站在我面前,马晓晨蹲在地板上,双手捂着脸,一地的碎玻璃,我开口说了句怎么了,马晓晨站起来,满脸泪水,她哽咽着说:
“没事,冬蛰哥,没事,你回去吧……”说完她推我离开,要那个男人把门关上。
第二天我刚要出去,马晓晨就像在等我,也拉开了门,她问我下午能不能早点回,跟她出去取一些东西。她的眼睛仍然红肿着。我赶紧点头。
下午,坐在出租车上,我问了几句,马晓晨一句话不说。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她终于开了口,说那个男人是她的男朋友,是军队上的什么主任。
“他前几天结婚了,但是直到昨天,我才知道。”马晓晨说完又哭了起来,她要我陪她去男人那里取回自己的东西,我也猜出了一些,嘴上痛骂了一句,问要不要揍他一顿。
“谢谢你,”马晓晨泪汪汪地看着我,“我觉得……你肯定打不过他。”
“要是君子和伟仔没走就好了。”
也就是那天下午,我投的电子简历有了结果,一个学校打电话来通知,要我两天之内亲自去学校参加考试。
取回东西的那天晚上,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马晓晨,我犹犹豫豫地说,我可能就不回来了,考试完毕,就直接回校了,元旦马上要到了,招聘会差不多要结束了。
我说完,马晓晨嗯了一声,沉默良久,她双手抹了一把脸颊:“最后一顿饭了,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吧。”
“鸡蛋打卤面。”
我和马晓晨面对面吃着,她的眼泪又滚了出来。
我说:“妹妹,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这份痛苦别人都没法帮你分担,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你才二十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邀请她明年天气暖和了到学校找我,说那是一个海滨城市,美丽得很。
吃完晚饭,收拾好东西,我奔跑着去超市,买了一大兜鸡蛋,一桶油,一些挂面,只给自己留了路费,和几天的饭费。
我赶上了头一班的汽车,离开了省城。
两天之内,我经过了笔试、试讲,我接到了录取电话,我吼了一声,发出一个长长的呼气,一个多月的奔波结束了。
跨年夜,我和马晓晨互祝元旦快乐。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春天来了,天气暖和,我邀请马晓晨来海边玩,她答应了,但需要等,要积累两个月的假期。
两个月到,我再邀请她,她却怎么也不来了。
向培告诉我:“她开始以为你单身……后来,我告诉她你跟丽丽的事,她觉得不方便,就……”
我们的联系渐渐断了。
这些年来,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多次去省城,多次走在繁华又寂寞的街道上,每一次都感慨万千,想去曾经住过的地方看看,都没有成行。两年前的夏天,我在师大参加高考阅卷,晚上走在川流不息马路上,曾经的一幕幕涌上心头,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个寒冷又温暖的冬天,无法忘记泪光中的马晓晨。
我凭着记忆,来到那个城乡结合部,进村情更怯,却发现村子已经被肢解了,一半废墟,一半等待拆迁,我走着走着,终于弄不清方位了,“她的话不多但是笑起来平静悠扬”,那时我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马晓晨那瘦削又可爱的脸庞。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