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希望,能像一只猫一样,无忧无虑,快乐自在,平安度过这一生。
01
上个班也真是憋屈,就数他最会找我事儿,他自己怎么不去值!我随手拣起路边的一粒石子,狠狠砸在地上,石子弹起,又落下,大约重复了五六回,直到我走远,才再也听不见了。
一打开家门,咪咪照往常一样,早已守在门口,此刻正用它一双亮晶的大眼睛盯着我瞧。我俯下身去,轻轻摸摸它的脑袋,它凑上前来,绕着我的腿转过来转过去,不多时,我便看得有些头晕眼花了。
我放下挎在肩上的布包,用力揉揉眉心,顺手抱起咪咪,坐到沙发上歇息一会儿。我一边顺着咪咪的毛,听着它的肚子里发出“咕噜噜”的响声,或是对它倾诉,又或是自言自语道:“这可怎么办啊,好不容易春节放假还要值班,都怪那个王晔,哎呀,烦死了!咪咪,没法带你回家见妈妈了,你一定不要怪姐姐呀。”
咪咪似是听懂了我说的话似的,竟猛地跑出了我的怀抱,一股劲儿钻进卧室里去了。
我望着它跑远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今天过得委实不大顺心。本来我后天就能收拾行李去挤春节返乡的高铁了,下午主任排放假期间的值班,他倒是个好人,念着我是刚来实习的第一年,没打算排我进来的,谁知道那王晔就像跟我有仇一样,非跟主任说我闲得慌,硬是把我拽进来了。现在倒好,连咪咪都不理我了。
我心里烦闷的紧,从冰箱里取出两瓶红酒,倒上满满一杯,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遥望着黑暗中星光闪闪,灯火通明的武汉城。不知不觉间,大半瓶酒早已下肚。
我忽然觉得头有些晕,神台也不大清明了,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点开工作群,便破口大骂道:“王晔你丫的,真是有大病!”
“咻”地一声,消息发出去了。
我只将手机放在一旁,迷迷糊糊趴在桌子上,强忍着浓烈的睡意,又倒上了一杯酒。此时窗外的美景,在我眼里已是模糊一片。
手机铃声“叮咚叮咚”响个不停,我点开屏幕,就见许多同事在群里@我,后面配四个字,“一路走好”,竟是清一色的统一。此时,主任私发给我的消息弹了出来,“梁忆宸,你现在来一趟,有问题就要趁早发现,趁早治疗。”
我一个激灵,酒意瞬间全都醒了,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我的脑海里已经蹦出千万种对策,装没看见?明天当面道歉?还是现在立刻就辩解?……不行,都不行,这样明天的事态只会更严重。
我此时恨不得变成咪咪的模样,寻个床缝钻进去,只是无可奈何,我又不会那缩骨术。没办法了,我只得硬着头皮回复一个极简的字:“好。”
待我回到武汉友好医院时,主任早已在办公室里等候多时了。我自然免不了挨一顿骂,甚至这个月的工资也少了大几百。他最后又说了一句最令我崩溃的话:“这七天你就都来值吧。”
正当我打算逃离这个鬼地方时,就听门外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传来。推门进来,是与我一同的实习助理小张,他穿着一身纯白的防护服,说道:“主任,刚才又有9位患者被送进来了,还有一例重症,目前已经送入手术室,可能需要您过去一下。”
我们的面色都凝重起来,2020年1月16日,今天已经有25例确诊了。我匆匆套上防护服,和小张把手术车推上,便急忙往手术室去了。
高温的环境,飘忽不定的心电图,都使我的额上渗出层层汗水,顺着防护服的内壁流下去。
我娴熟地取药、核对、掰开、抽药、再核对,将准备好的药物递给主任。
那夜,我们在手术室里整整待了十二个小时,终于将患者拉回生死一线。作为医者,这一定是此刻最令人振奋的消息,我们都松一口气,相顾无言。
我将浑身上下都消杀了两遍,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咪咪仍旧在门口等着我,它一声声地叫着,声音都有些沙哑了。我这才想起来,它已经一整天没有吃粮食了。
我给它倒上猫粮,也给自己冲了一碗泡面,静静看着它吞咽。咪咪的头一点一点的,嘴里“嘎嘣嘎嘣”咬个不停,吃渴了,再舔两口水,好生惬意。看得我突然觉得手里的面不太香了。
勉强垫了垫肚子,我立马栽倒在床上,四肢陷入无尽的柔软,没多久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02
疫情越来越严重了。
医院里人手不够,大家都从五天一值班改成了两天一值。今天照例该我去了。
昨晚我熬夜看了半个晚上的小说,今天早起精神就不太好,头也有些晕。不过也没办法,我在脸上抹了一把冰水,使劲眨眨眼睛,想让自己头脑清醒一点。
我走进办公室,顺手挤了点消毒凝胶,在手上仔细揉了揉。我放下背包,脱掉沉重的羽绒服,继而换上更闷热的防护服,不过头套没有戴。
我坐在办公桌前,开始整理前一日的病例分析。一行行可怖的数字触目惊心。昨天确诊的患者里,年龄最小的仅有4岁,更有一名6岁的女孩不治身亡。而前日我还曾给她送去一份午餐,一条鲜活又弱小的生命就这样逝去了。我心里仿佛堵了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来气。
我嘴里突然有些干涩,给自己倒了杯热水,顺势暖一暖手。
手机“叮咚”响了两声,我打开一看,同事叫我去准备一下东西,过会儿主任有一台截肢的手术要做。
我将防护服的连帽戴上,将手术刀、镊子、纱布、棉球、电锯……装好,推着手术车匆忙往手术室的方向去了。
手术时屋里的高温与止不住的鲜血无不燃烧着我的体力,汗水源源不断地流下,我却触不到自己的皮肤,更别提抹去它们了,只是用棉布为主任擦着汗。
三个小时过去,我看东西已然有些模糊了,拿了两次纱布都没有抓住,刘医生见状,连忙替我去拿,而后又狠狠拍了拍我的背。被他这么一拍,我总算清醒一些。
等我真的快要支撑不住时,手术终于结束了。我跌跌撞撞地跑去开门,门外的凉风使我清爽了一些,我稳住心神,对家属笑着说:“手术很成功,不过接下来恢复的时间还要很长,请您做好配合和心理准备。”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断说着“谢谢”,我将主任叫出来,又让刘医生帮我清点收拾物品。我赶快跑回办公室,脱下防护服,一边喝水一边吃一根巧克力补充体力。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等我休息得差不多了,再回到手术室附近时,一对夫妇正与刘医生争吵。我上前仔细看了看,心中顿时有些慌神,这就是昨天去世的那个女孩的父母。我躲在墙的转角处,偷偷听着他们说话。
母亲狠狠盯着刘医生,满面泪痕,她红肿着眼,声嘶揭底地说道:“她刚刚六岁,连小学都还没有上,我信任您,让您做她的主治医生,可是我仅仅在医院隔离了几天,她就这样走了!”
刘医生抿着嘴唇,眼眶变得通红,良久才道:“我很抱歉,也很为孩子感到惋惜……但是原谅我们没有办法留住她……”
“惋惜?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她已经……已经再也回不来了……”母亲无力地靠在墙上,她丈夫赶快扶住她。
我走出去,轻轻拍了拍刘医生的肩膀,以表安慰,而后对他们说:“新冠来的很迅猛,国家至今都找不到传染的源头,更没有药物可以治疗,我们也只能竭尽所能,与老天拼一拼,希望您能理解。等孩子的葬礼时,我定会去好好送她一程。”
刘医生赶快道:“我也一样。”
她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说:“谢谢你们。”然后她丈夫就搀扶着她走了。明明三十多岁的年纪,此时我却觉得她的背影有些沧桑。
那天晚上回家后,咪咪仍趴在沙发上睡得沉,我坐过去,轻轻将它抱起来,一边顺着它的毛,满目惆怅地说:“还是你这日子过的舒服啊,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我要是能像你这么悠闲就好了。下辈子,我一定要投胎成一只猫。对了,你可得等等我啊,咱们一起去看海,到时候,你肯定是最厉害的猫。”它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那我就暂且当它是同意了。
我将它放下,去厨房里做我的晚饭。
不多时,一碗热腾腾的热干面就上了桌。我掏出手机,点开朋友圈,“咔嚓”拍了张照片,只配一句话:
“疲惫,满足”。
03
“梁忆宸!”我被人一嗓子吼醒了。我揉揉眼睛,只见主任怒气冲冲地盯着我,完蛋,我又在上班时间睡着了。我一个激灵站起身来,满脸尴尬和歉意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既然来上班了,就给我打起精神来!”
“是是是,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只好点头称是。
等他走后,我才惺惺坐下。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夜里兴奋得睡不着,白天却昏昏欲睡,不过今天倒是第一次被主任抓包。我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哎呀,算了算了,不想了,赶紧继续工作吧。
谁知我一连三天都睡着了,被扣了三天的工资。眼看着过年期间七天的值班就要开始了,为了让我这个月努力挣的工钱不全都打水漂,临下班时,我还是去找了主任一趟。
“主任,您也知道,我最近白天老是困。这个……也不能影响工作进度,您看我上夜班行不行?”
“那倒也行,不过你白天回去把觉给我睡够了,晚上就别再困了。”
“嗯嗯,没问题,谢谢主任!”我一边哼着小曲,一路蹦蹦跶跶地回了办公室。一身防护服跳起来颇像个笨拙的大白熊,不过我此时早已开心得顾不得这些了。
我脱下防护服,开着车飙回了家。
“咪咪,咪咪,我今天要倒时差,可以跟你玩一晚上!”我飞奔过去,抱着它转了一圈。
那天晚上,我追着它拍了上百张照片,竟然也没有半点困意。待到清晨五点多时,我的上下眼皮终于开始打架。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三点。
“拜拜,我要去上班了,走了昂。”
我在医院门口接待来问诊的患者。
“您好,健康宝给我看一下。”
“滴——”36度2,我递给他一支笔,“登记一下您的姓名信息和手机号,谢谢配合”。等他写完后,我才让他进去了。至于里面的事情,有小刘守着,用不着我操心。
忙乎了一阵以后,我看到有一位患者家属走出来,连忙拦住他,问道:“您去哪里?”
“回家做饭。”他一边说我一边记在本上。
“大概几点回来?”
“七点半左右吧。”
“您的姓名和患者房间号?”
“我叫谢俊华,在405。”
“好的,谢谢您的配合。”
他很守时,大概七点多的时候回来了。我进行完一系列常规操作,示意庞护士为他全身消毒。
接近晚上九点时,突然被送进来许多新冠重症患者,我心中不禁发怵。小张看了看我,给我打了个跟上去的手势,我将手中的活儿交给庞护士,就跟着他一路去了病房。
我看到病人的脸已经因为呼吸困难变得有些发紫,赶快给他清理口鼻异物后,戴上了呼吸机。过了半晌,他的面色总算恢复如常。小张早早给病人量了体温,38度9,我叹了口气,继续留院治疗吧。
我回到办公室,揉了揉嗓子,倒了杯水,一饮而尽。我照例去翻今天的病例,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今天竟然新增了三百多例,已经破新高了。照这么发展下去,疫情岂不又要像当年非典那样了,不知道得死多少人。
我真的好羡慕咪咪的日子,每天只管吃睡玩乐,没有任何烦恼,不知道我得积多少德,救了多少人下辈子才能投胎成一只猫。
04
武汉还是封城了,在除夕的前一天。
下班后,我强打着精神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这种时候,平安肯定是要报的。
“喂,妈。”
“哎呀,我刚想给你打电话来着,你就打过来了。”
我“咯咯”笑了两声。
“你最近可得注意着点啊,武汉疫情那么严重,欸,你跟你们领导说说,提前回来一天吧,不然你在那边待着,妈心里也挂念。”
“妈,今年我回不去了,武汉封城了。”
“啊?啥意思呀?那过年还不让回家了?”
“政府的政策,现在大家都不让出门了。疫情严重的时候,也得保障全国的安全。”
“诶呦……那这可怎么好哟……这样吧,我待会给你寄吃的过去,都是你爱吃的,回锅肉、炸油糕、沙棘汁什么的,你还想吃啥跟妈说,就当过了个年。”
“妈,别折腾了,东西都寄不进来的,卡得可严了。然后您和我爸都注意身体,没事儿别瞎出去乱跑。哦对,少聚点餐吧,指不定什么时候疫情就传过去了,上街记得戴口罩。那先这样吧,我挂了啊。”
“诶,你别……”
我一狠心,挂断了电话,脸上早已泪流满面。我要是再不挂,没准哽咽的声音就被她听去了。
值班的第五天,也就是大年初五,早上进单位时照例测体温,37度8。我被强迫着去做了核酸,是阳性。噩梦来了,毫无征兆,我进了病房。
同事们都在忙着照顾其他外来患者,只留给我一袋药,让我定时服下,如果有不舒服及时叫人来。
我心无波澜地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昔日是我全力救治,如今竟也需要被救治了么。一时眼眶有些酸,雾气蒙住了我的视线。我使劲眨眨眼,别过头去看向窗外。
武汉城久违地下了场雪,寒风刮得凶猛。我拿起手机,将进病房前吃的最后一顿晚饭的照片发给妈妈,“妈,今天的饭很丰盛”,她几乎是秒回,“那就好”。
我起身来到窗边,打开纱窗,嗅一嗅新鲜的空气。风很大,很冷,我头一回这么害怕,害怕一不小心就跌入万丈深渊,再也听不到妈妈的一句“那就好”。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后突然觉得头晕,随后就是能吸进肺腔的空气很少,以至头越来越晕。我意识到自己是呼吸困难后,只来得及按下床边的按铃,就昏过去了。
中间有一段,我依稀感觉到有人给我上了呼吸机,后来我又昏过去了。
在我濒死之际,我觉得身上很痒,长出了许多绒毛,两只耳朵也退化掉了,逐渐向上移,我的身体越来越小,渐渐缩成了一团。
05
等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藏匿在一片草丛之中,咪咪躺在我旁边,正睡得沉。明明平日里它只有我两个巴掌大,可是我此刻却觉得它比我还要高大威猛。
我不禁慌了神,想叫一声“咪咪”,可发出的声音确实两声“喵~”吓得我猛的从地上蹦起来,低头仔细看才发现,我的手变成了粉粉的肉垫,浑身全都是雪白的毛发,我惊慌失措,又叫了许多声。
而这叫声,也将咪咪唤醒了。它眯了眯眼,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朝我一步步走来。
我赶快大声叫道:“咪咪,我是你的主人!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猫。”
它的脚步一滞,停下来,上下打量着我,它问我:“怎么可能呢?你怎么证明?”
我心里得到了些许安慰,总算能与咪咪说话了。“你有一块蓝色的垫子睡觉,前天晚上我还给你拍了许多照片。”
它大概是信任我了,低下头舔了舔我的爪子。
我突然有些想明白了,我这算是……劫后余生?还是……死后重生了?
咪咪用头蹭了蹭我,开始同我诉苦:“那天你走了以后为什么再也没回过家呀?我特别饿,就自己跑出来了,不然估计我就硬生生饿死了。”
我心下了然,却只道是生病了,迫不得已才回不了家,心中也很挂念它。
我突然记起前几天与咪咪的约定,“咱们一起去看海”。于是,我们就此踏上作为一只猫的伟大逐梦生涯。尽管离我们最近的海边有822公里。
我们一路狂奔,饿了就去找吃的,渴了就去舔水龙头,走了半个多月,总算在黎明时分来到海边,看那初升的朝阳。
朝霞渐渐扩散开,头顶的一片星空也被耀眼的红光冲淡了,天边的缤纷被灿烂的金黄层层遮掩,深沉的大海透出明净。我站在海浪边,凝望着映在水中娇小的两团黑影,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噜”声表达了我内心的欣喜。咪咪蹭了蹭我的腿,我们欢快地在沙滩上奔跑,扬起漫天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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