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眉公说:“情最难久,故多情者必至寡情”,遂我凡事落落,不痴不癫,保留几分薄澹。如茶,如佛,如道,如爱恋,我爱它们清淡玄雅,浩渺无极,却不入、不恪守,只将其作为一种媒介,用以明心见性,达到不一样的境地。
李曙韵的这本书,字字谈茶,句句有境。而凡事总不是独立的,到一定程度便大同,可一以贯之。读书、写文、事茶、奏琴诸事,逃不过和、敬、清、寂,而人生短长,也不过如斯。
李曙韵写:“茶人往往因茶而群,却也往往因茶而孤。群居是借由茶的聚众能力在人世间做大修行,孤处则可以检藏内在,梳理生命。”茶人与书者,可不就是如此么?既群又孤,各自生欢,借由对坐共话而使得欢喜流动,莫逆于心。
我爱深山修行的隐者,独自饮茶,独自走路,书画延年,烟云供养。而蓬门为君开,亦或识得绮罗香,同为一桩乐事。群时分曹射覆蜡灯红,孤时入云深处亦沾衣,自在穿梭。写文亦然,不惧清寂,不恐熙攘,即便情肠或枯或冷,也有文字五千卷。经文说“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深以为然。
你我同为人间惆怅客,我知你何事泪纵横,你晓我何事眉目展。同坐一席,心意温柔,你看山春色满,我望水静而深,偶来一片云,笑起来。而后各自枕石而卧,或拂衣离开,听落叶的声音便可,不必道别。既群又孤,如此恰好。
茶人常被问:“你们平日也这般穿着,这般举止么?”真正的茶人会微笑示意。如同被问:“你的生活也如你文字一般么?”李曙韵写“如果自视为茶人,如同身着袈裟僧袍的宗教修行者,就不该在台上台下,人前人后表现不一。低调内敛,是习茶的安全姿态;留有余地,不强求锋头,才符合茶人的格调。”
如果文字不作为生活的投射,那岂不是虚伪之辞?文字何以形成?不过是外界与内心相应,投诸于笔,心意而成。但心中之言,远比写下的几行文字深切得多,难以诉尽其意。读文的人懂得,会心一笑,是否言得真切,转念想想倒不那样重要。如同一盏茶,它是怎样的香气,知茶人自会闻得出,费力去描述是花香或果香,又岂是说得清的?
我想着,信任交往与否,若是素未谋面,定看那人的文字了。呈现出怎样的气质,便是怎样的性情。素爱与文字淡雅轻盈的人相识,言谈之间如一首陶潜的恬淡,一支玉屏箫的幽远。与他们相交,如同冒辟疆赏梅,旁侧点着红蜡,隔着屏风细细看梅影,别有一番况味。
最令我警醒的,是李曙韵谈茶时所说的“匠气”。她说“适度地在茶事流程上展现‘涩’的阻力,才能避免流于匠气。”实在爱她这段话,事茶久了,投茶出汤行云流水,凭着惯性,倒不如初时手抖着出汤的可爱。我素日逢着喜欢的人来饮茶,也免不去颤抖,脸红一阵,煞为羞赧。初学者的惴惴不安、奉若神明,往后想想,是多么难得的啊。
平日交往者,有写文生动可爱的,虽笔调稚嫩些,却毫无匠气,惹人喜爱。你知她写下时或悲或喜,不迂回造作,一味天真,如晓欣的文。文章亦有精心雕琢,笔墨通畅,文字优美的,却少了灵动清新,略显匠气。《幽梦影》说,文字有不通而可爱者,亦有通而不可爱者。后来又说,通而不可爱者,亦可谓不通。
事茶,我爱安宁而郑重者,茶汤聚香不散。文字,我爱空灵而流动者,读来如嚼芷佩,似与写文者看了一片云,听了一支曲。李曙韵又说“美是生命,技巧不过是形骸而已。”如同我一直信奉的话“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至,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这便是素日不喜写作教习的原因。与其如此,不若陪她去种一粒花的种子,看它如何生长,清风明月如约而至。需要灌输的,皆不是自己的东西。标点也是有生命的啊,有自己独特的美,该如何放置,它有自己的灵魂。我爱日本古典文学、佛家典籍对标点的运用,干净利落,又延伸得无限远。
李曙韵写:“阅读器物时带着知识的眼睛,就如同带着有色眼睛看事物,美已经迷蒙了。”所以她的书名为“茶味的初相”,原本的模样,当初怀着纯粹热情时的样子。如看花,你抛却它的名字,忘记它将会结的果子,只是看它。看它在阳光下通透的花瓣,翠色的叶片,苍老的枝干,它是桃花,又是任何一朵花,它是无量娑婆界。若只用概念来定义它,会错失许多触手可及的美。
写文亦然,抛却概念,重新认知,他在我心中如何,便是如何。任你说她故作清高、傲慢无礼,说他矛盾挣扎、失了风骨,在我心中他们如同孩童,始终偏爱。即便不中肯,也是真切的,鲜活的。人云亦云,即便旁征博引,也不过是拾人牙慧。
如饮茶,素日饮生普,老师总告诉我它是花香、蜜香、果香,我总固执说它是月光的凛冽之味。银针是空山新雨之味。熬煮出来的老白茶,是你坐在我身侧时,那些话从深切说到浅淡,最后给了我一块糖,舔起来甜丝丝的,风儿啊云儿啊飘过来、荡过去、飘过来、荡过去……
饮茶、读书、写文等等,情到便成深趣,它亦是靠境界来养成,互为辅助。书中摘了一句诗,极为欢喜: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
和敬清寂,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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