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夏令营中大部分的孩子是华裔,来自比利时、荷兰、法国、意大利等诸多不同国家。大家聚在一起之后发现了一个问题,你说法语,我说荷兰语,他说意大利语,中文和英文的水平又参差不齐,无法沟通啊!
在一个孩子跟家人打了个电话之后,这个问题居然迎刃而解了。他们发现——大家都会说温州话!于是出现了在中文夏令营中,一帮学生狂讲温州方言的喜感画面。阿坤甚至表示:“老师你知道吗?从欧洲坐飞机回中国,碰到中国人可以直接讲温州话,但回了温州,我们得讲普通话!”可见温州华商在海外分布之广,事业拓展之大。
小天就是这样一个成功温州商人的第二代,也是其中最叛逆的一个,15岁,是爸爸领着来来夏令营的。爸爸匆匆地在学生宿舍走了一圈,指出我们“简陋”的硬件设施“很勉强”之后,表示自己已经在上海买了6套房子,现在有人又介绍了一套,着急要过去看看,就把孩子交给我们了。临走之前,特地交代我,他是做服装鞋袜出口的,给孩子准备了30双袜子,一天一双,穿完就扔,这样“就不用孩子洗袜子了”。
小天在一旁木无表情,一言不发。我暗暗皱眉:这位爸爸,您这么说真的好吗?
爸爸一离开,小天就翻脸了,直接躺倒在床上,再也不和任何人交流。吃饭时间到了,他没有去食堂。第二天开始上课,他也没有去教室。整整两天,他没有走出过宿舍半步,不吃饭,也不上课。
我去宿舍看他。学生的床铺下面是书桌,上面是床,我艰难地仰着头,问他为什么不去上课?他不理我,问烦了,就吼一句:“我根本就不想参加什么夏令营!你走!”问他为什么不吃饭,他只重复三个字:“我!不!吃!”
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
同住的舍友觉得他不可理喻,逐渐对他“绝食”的行为失去了好奇,开始视而不见。我却和他杠上了。早饭、中饭、晚饭,我都端着餐盘去他宿舍,一定要他下来吃饭。他不吭声,我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独角戏”,一呆就是一个小时,总之你不吃我就不走!
小天始终对我爱理不理,“随便你!”
几次之后,舍友看不过去了,“老师,你不用那么担心他。你不在的时候,他偷偷吃泡面和巧克力,我们都看见了。”
难道我是担心他会饿死吗?有一次我进宿舍的时候,他正在吃饼干,结果一看到我,立刻抓着饼干爬上床,直挺挺地躺下,继续对我视而不见。我依稀还听到了咀嚼饼干的声音。
这一天,我又端着餐盘去敲门,门上贴了一张纸条:“I’m gay!”(我是同性恋)里面传来小天的声音:“你念一下门上的字条,我就让你进来。”
幼稚!
“I’m gay!”我根本就是女生好嘛!
“听不到!”
“I’m gay!”我大声说。拜托,我一个中国人对这种话根本没感觉的好嘛!
“进来吧,餐盘放下。”小天躺在床上下了“逐客令”。
我也不啰嗦,“那你自己吃,我一会来收,不准倒掉!”
收餐盘的时候发现只少了一个鸡蛋,其他都没动。小天在床上的声音硬邦邦的,“其他菜太难吃了。”
有吃就好,美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我乐滋滋地端着餐盘走了。接下来几天,我还是锲而不舍地给他送饭。小天逐渐下床吃饭了,一边吃一边跟我抱怨,饭菜是如何的不堪。
吃着“小灶”还那么多话?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隔天上午,我给他送早餐的时候只带了一个鸡蛋,没有粥,没有饼,更没有油条。小天瞪我。我无辜地看着他:“其他东西都吃完了。”中午的午餐,我还是只带了一个蛋。小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无辜地看回去:“你不是说其他菜不好吃嘛?!”晚饭时,我拖着他去食堂,“走啦走啦,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你自己去看看吧!”小天半推半就地跟着我去了食堂。当然,此后,我就再也没有送饭了。
同时,小天开始去上课。由于他中文程度一般,同班的有不少七八岁的小朋友。他每次去都一脸嫌弃,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熟悉一点之后,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想来夏令营呢?”他的表情很无奈,“每次放假以后,爸妈都直接把我送各种夏令营。他们根本不管我。他们既然都没时间管我,何必把我生下来呢?”
我很震惊,问了好几个孩子才确认,这居然是普遍情况。有的孩子在这个夏令营之后,马不停蹄地要去北京参加另外一个夏令营,然后就直接开学了。一直以为海外华人父母重视孩子的教育,希望孩子不要断了根才把孩子送来学中文,是孩子不理解父母的苦心,原来更多的是父母没有时间陪伴孩子,而孩子感觉被抛弃了。小天的叛逆是对被抛弃的不满和不甘,是被忽视的孩子在寻求父母的注视和关爱。他不惜以“绝食”这样激烈的方式这样的方式来抗争,只是不想离开父母而已。
期间,我还接到了来自小天爷爷的电话。爷爷说,小天的父母很忙,希望老师多多关心,他的孙子一直很叛逆,不听话,之前死活不肯来参加夏令营。他还跟小天讲道理,说自己像小天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离家参军了,小天不过是参加个夏令营而已。可他的父母不知道,小天需要的,并不是老师的关心,更不是一天一双袜子。可他的父母连多停留一会都不能,因为他们还急着去看第七套、第八套房子。
孩子为什么会叛逆?是因为他们缺少关爱。
夏令营中有的孩子一句中文都不会说。我很奇怪,“你们都不和父母讲话的吗?”答案是,他们很少看到父母,更少和他们说话。父母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回来时孩子已经睡下,早上孩子上学出门了,父母还在休息。每天每夜,他们长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们的父母不爱他们吗?不是的。可孩子感受不到的爱,就等于不存在。其实孩子们所要的爱很简单,不过是父母的陪伴而已。
我和小天一天天地熟悉起来,小天逐渐显现出了一个调皮小男孩的天性。一天早晨,我走过他门前时,他不动声色地伸出脚,企图绊倒我。索性我反应还算快,及时停了下来。我们对视了一会,小天“哼”了一声满脸不爽地走了。那天中午,孩子们一阵风暴似的跑回宿舍,我候在楼道里。就在小天经过我的一刹那,我迅速伸腿,小天来不及刹车,一下子摔倒在地。他爬起来瞪我,我“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地走了。
小天开始经常往我宿舍跑,借口繁多,比如作业不会啦,晚上肚子饿啦,泡面太烫来不及拿回自己宿舍啦等等。(饮水机在靠我宿舍这边)我宿舍里还有一直缠着大美女薇薇老师的意大利小帅哥定点常驻,有时别的小孩也会加入,每天晚上都热闹非凡。在吵吵闹闹的集体生活中,小天的叛逆也消失得无隐无踪了。
有一天晚上,实在是被这群精力过剩的熊孩子吵得不行,我决定上床假寐,希望他们能接收到无声的抗议讯号,自觉地离开。没想到小天搬了张凳子垫着站到我的床头。我一动不动地躺着,跟自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睡着了,我已经睡着了……
小天没有说话。我感觉到有根手指在拨动我的睫毛,轻轻地,一下一下。也许他是想把我弄醒,也许他以为我睡着了,但在那一刹那,我眼前一片黑暗,心中一片澄静,一股暖流涌上心间,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
后来怎么结束的我不知道,因为,我真的睡着了!
夏令营结束时,小天的爷爷又给我打了电话,对我们的工作表示高度肯定,说小天再也没有不停地打电话回家要求不参加夏令营了,学习生活也很愉快,特别提到谭老师对他很好。我劝爷爷说希望家长多陪陪孩子,爷爷连连说是,至于有没有听进去,我就不得而知了。
事实上,我会比他的父母更爱他吗?不会。也许我只是母爱爆棚的巨蟹座太鸡婆而已,甚至称不上爱。我所做的,不过是每天盯着他吃饭,变着法逗他玩儿。可短短一个月,就让一个叛逆的小孩变成一个守规矩的乖小孩。
世界上最珍贵的爱,是你愿意付出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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