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娇

作者: 当代博物志 | 来源:发表于2019-06-17 15:13 被阅读11次

女娇坐在朝南的大树枝上搓着一段麻绳,那段麻绳是用来加固日益腐朽了的树篱的。今晨起来的时候,女娇闻到树下的泥土的潮气,似乎水面离她更近了一些,而她的丈夫禹再一次不告而别。她的耳朵里于是突然充满了昨夜的大雨,她看见洪水淹没她的树屋,把她的心抛落在高地上,像一尾红色的小小的鱼。

女娇叹了口气,从树上下来,细润的黏土包裹住她的脚尖,她吃惊地叫出声。这是大河里才有的泥土,她认识它,她认识它们。被洪水浸泡了将近两年的大地把曾经生长其上的生物深深地埋藏起来,表面则覆盖着五颜六色的菌类,那些植物的怨灵不堪蚕食,没日没夜地吐出巨大恶臭的气泡。泥土屈服于大水而成为草木的宿敌,这是女娇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她是涂山氏的末裔,她的家族受了大神的教导,生前掌握着天下一切土壤岩石的秘密,死后便也化成土石,风和水会带他们到想到的地方去,最后沉积在那里,变成接近永恒的高山丘陵或土地沙洲。所以她了解它们,她认识他们,她终将成为他们的一部分。女娇对于土石的感情几乎是不可理喻的深刻和复杂。禹是大河文明中诞生的皇族,自然不能和她有一样的性情。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这场多年的洪水。那年涂山氏的村子里来了一个年轻人,他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他说中原的人类遭受洪水已久,村人从他的眼里看见千万农耕人民的痛苦。女娇放下了戒备,把大神的息壤借给了他。不久,鲧以盗窃息壤而治水不力的双重罪名,被杀于鱼渊。涂山氏的人民从此忘记了他的名字,但是女娇记住了他,多年以后她孤身来到中原,找到了禹。他和他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他的痛苦和鲧一样地深重。他一样地在治水。

禹近日忙于开凿河道,常常很早地出门而很晚地回来。他每次回家的时候,都会带来一颗漂亮的小石子,交到她的手上,或是放在她的枕边。女娇沉默地原谅了他无知的过失,但是那些石子里寄寓的灵魂常常惊扰她的睡眠,他们在她的梦里不安地走动,或者暴躁地辱骂,或者悲哀地恳求,要她把他们带回从前安居的河流里去。她没有回答,第二天却发现手上莫名其妙地沾上了泥土。她去河边洗过双手,回家的时候泥土爬满了她采来的一筐菱角。女娇无可奈何,把石子们装在包裹里,在给禹送过饭以后,顺道扔进了一条小河。晚上睡觉的时候,禹在她身边辗转反侧,她拉过他的身子,触及一片潮湿软腻。她认识它。原来涂山氏的幽灵们埋怨她把他们放错了地方,他们愤怒地比划着,说原先所在的河并不是那一条。这时她终于在梦里生了气,指着他们说如果他们再不知足,她就把他们全都扔进茅坑。大不了别把我当成涂山氏的女人,她说,外人把你们丢来丢去的,谁管这些破事?于是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恼人的幽灵,禹给她的小石子越积越多,她用佩刀给它们凿出孔洞,禹一天拿回一颗,她便一天凿一颗,穿成一串珠链挂在脖子上。

村里的女人们久已忘记了装饰,她们的男人们和禹一样,终日耽溺于和山石河水搏斗,凌晨出门,傍晚回家,白炽的光线属于铁器和汗水,只有昏昧的爱情属于那些倚门的女人。白日的劳动使他们变得温顺而疲惫,洪水漫过的地上产不出薄酒,他们也不再寻求更大的刺激。女人们对这种温顺和疲惫颇有微词,看见女娇戴着她的饰物走出树屋的时候,便猜测禹和她的生活大约是很活泼的,对她的忌恨仿佛也不止于对官员妻子的忌恨。

女娇踩着潮湿的软泥,带上包裹和鱼叉去河里捉鱼。洪水过后,鱼和水草膨胀般地生长起来,使人总疑心土地的力量流失到了河里,才养得出这样大这样多的生命。她走过一棵棵毫无生意的树,树上的女人们顾自编织,但她却感到有许多目光像花瓣一样落到她身上来。这些目光细细地抚过她结实的身体,抚过她平坦的小腹,它们要向它们的主人证明,女娇正和这里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样,和这片腐烂的土地一样,毫无生产的迹象。站在田里不知为何大骂着的农妇停止了嘶吼,凝视着路过的女娇,然后突然冲她喊起来:

“阿娇哎!给你男人弄吃的哪?”

女娇不答话,这个名叫阿蓬的女人是村中为数不多固守田地的人之一,她和那些人一样想出各种各样可能有效的偏方,使她的田地从昏厥中苏醒,但是从来看不见什么东西从地里长出来。她看着阿蓬,终于笑一笑说:

“是呀,水不退下去,还得从河里弄吃的!他的鼓声一响,我就要给他送饭去!”

“怪道我听人说,禹是一头熊呀;熊当然要吃鱼了!”

女娇头也不回。“你信那鬼话。禹才不是熊呢,他是一条黄龙呀!”

关于禹的传说纷繁无头绪,在这个传说与事实模糊不清的时代,女娇若不是天天守在禹的身边,恐怕连禹是否真的存在都难以分清。每天中午禹打响山里的一面鼓,女娇听见声音便去给禹送一次饭,晚上则做好饭等禹回家。他是守时的人,虽然有时因为一些女娇难以了解的事情而不能回来。有一次禹和他的最有力的副手益因为一条沟渠的走向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治水的工程一度延搁,其余的工人只能一日日地测量地势的高低和河水的深浅,把数字精确到了百分之一。最后他们决定用抛石子的办法加以解决,石子带着涂山氏的精灵选择了顺从禹,益看向禹的眼里闪出仇恨与不甘的冷火。决开高堤引水的那天人们没有找到益。有人说他死在了决出的河水里,有人说前一天晚上益就离开了村子。一同开河的弃没有说话,他了解益的苟活复仇的功夫,他相信只要益手里有一颗石子,他就可以打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三天以后有人在下游发现了一株一人多高的植物,带着血红的穗子。禹知道后,把手中火把交给了身边的弃。弃看着他的神情,当时就明白禹最大的才能绝非治水。

女娇不知道这一切,她只知道禹五天没有回家,在往日找到他的山谷里也看不见他。这五天里她编织好一个故事,以埋怨的口气说给村里的其他人听。女人们信了她的话,并且无意中帮助她继续编织并传播这个故事。等到禹长吁一口气回到村里的时候,他听见自己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流言,还听说女娇已生了自己的儿子。他疑惑地冲进家门,家中一如既往,女娇含笑的眼睛抵过千万句回答。于是禹揉着她的脸笑了,然后从她身边走开,赶去蚊虫,拉上所有的草帘。女娇问他怎么了,禹把她按在树枝上说,我不许你骗我,给你十个月,我要你把谎言变成真的。

一夜暴雨使清河的水涨到了堤边,好在堤下就是几天前新挖的河道。壮健的人们挑土挖石,一队队地从河道的那头走来。禹觉出空气里的异样,但说不出是什么。

昨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许多的石子都在说话,但他听不懂它们的话,似乎是很远地方的方言,莫名使他想起妻子的口音。后来他突然就明白了它们,单纯而强烈的感情召唤出他的直觉,他在巨大的恐惧中醒来,额上沁满汗珠,然后俯身摇醒女娇。她睡得迷迷糊糊,微汗的皮肤像泥土一样柔软湿润。

“阿娇,阿娇,醒醒,明天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到我这里来,鼓声响了你也不要来,听见了吗?不要来,阿娇?阿娇?”

女娇模糊地应着,禹疑心她并没有听见。坐了一会儿,他觉出自己的可笑。只是一个梦而已。大约明天自己也会忘掉啦。

但是在浓密的阴云下面,禹似乎重新听见了那些声音,看见了那些石子,他清楚地感觉到那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噩梦。他几度停下手中的动作,终于派人叫来弃。

大禹不应该被这些事情所困扰。听完他的话,弃很谦恭很疏离地说。

我知道。但还是请你派人告诉女娇,不要到我这里来。防备一些总比不防的好。禹说。

弃答应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益。如果现在有什么人真能妨害到禹,那也只能是益。他知道益和禹两虎相斗的情势,也知道益不会变成一株高粱。

他走下石坡,找了一个正在休息的少年。他的左手缠了一圈白布,白布浸透了鲜红的血。大家都在忙,你替我跑个腿吧。弃招呼他说。少年的眉心阵痛似的皱起来。你说什么?现在吗?弃沉默一会儿。现在这时候,能干活的可都在拼命啊。少年于是站起来,说吧,去哪儿?去找女娇,告诉他,今天不要去找禹。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不能去。

少年上了路。弃转身跳上石坡,去找禹。他听见脚下的土石发出沉重的声音,如同涂山氏古老的呼唤。走出半里路,他觉得背后仿佛有人声,回头一看却不见人影。他没有看见少年。少年被一颗石子打死在路上,那颗石子像箭一样穿过他的脑袋,不知哪里来的苍蝇如云飞起,聚集在他匍匐的身体上饮血。

禹发现自己脚下的石块纷纷向下跳去,然后他发现整座山上的小石块都在跳动,如同一群被地震惊出的青蛙,汇集成一道跃动的河流,朝着山下的那架鼓而去。嘣。他听见鼓声。嘣嘣嘣嘣嘣。无数的鼓声淹没了禹的耳朵,他觉得昨夜的暴雨仍然响在耳边,昨夜的恐惧忽然包围住他,他恍惚间四顾无人,直到石块吞噬了山下的鼓。声音忽然止住了,有人轻拍他的肩膀。他猛地回头,是弃。

我派人知会女娇了。他微笑着说,似乎让禹放心的样子。禹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他瞪大了眼睛对弃说,你听见吗?你看见吗?那些石头,那些石头,它们来了!它们在敲我的鼓了,它们淹没我的鼓了,它们要去杀女娇了!

弃摇摇头说,没有看见啊,哪里来的石头?这山上震动频繁,震落一些石头也是常事,担心什么呢?

那我的鼓呢?禹很大声地说。若不是弃,也许要觉得他疯了。

没有看见你的鼓呀。你什么时候有鼓呀?

禹长久地凝视着弃。弃有那么一瞬间确信禹明白了他无法说出的意思,但是禹下一个瞬间就发疯似的跳起来,向着那些石块跪倒在地上。不要伤害女娇,你们,我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报你们的仇来了。禹停顿了很久。涂山氏的魂灵呀!

弃在他的身后沉默地长叹,他相信自己看见了禹今后的命运。他觉得也许种地比治水更适合他。等这场洪水退去,他情愿在这片土地上种一辈子地。然而只要他在禹身边待上一日,他就必须负起辅佐他教他刚强威怒的责任。他看着天空想了很久,禹在他身边长跪不起,他没有去看禹的身下是否流出了血,他的脑海里有一双破碎的膝盖。

可是弃看见女娇从山坡下面走上来了,禹突然站了起来,弃觉得女娇愣了一愣,他未及反应,耳边划过尖锐的风,一颗石子射向女娇。女娇呆呆地站着,没有躲避的意思,于是石子正中她的肚腹。她手中的篮子跌在地上,她也跌在地上,她终于尖叫起来了。禹飞快地奔跑过去,但是第二颗石子比他更快,它打碎了女娇的额头,血珠溅在她的衣服上。禹站在她身旁,感到陌生的不知所措。

女娇的身体起了奇妙的变化,等禹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它已经开始变得坚硬而失去形状。但是禹没有等到它变成泥土或是石子或是别的什么,因为弃突然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拖到旁边的高地上,女娇从他的怀里滑脱,然后一片黄白的大水倾泻而下,淹没了她的所在。暴雨使河流冲开了他们修筑的高堤,向着尚未完成的河道奔涌而去。

禹盯着粗糙黄浊的瀑布,转身揪住弃。弃觉得他的牙齿之间有火星迸裂,可是他终于什么都没说,渐渐地松开了手,然后命令弃转身。弃顺从地转过身去,他听见背后痛苦的呜咽。

涂山氏报他们的仇来了,禹喘息着说,可是女娇到底做了什么?

人们发现益又回来的时候,他的头上扎着血色的布巾,使弃无端地想起那株被他烧掉的高粱。但是益没有提起任何事情,他在离开的时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人知晓。只是他怀里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人们看见他径直走向禹,把孩子交给了他。

这是在昨天那条新河道的末尾找到的。是女娇的孩子。女娇和你的孩子。益沉静地说。

这当然是,当然是,禹笑着说,十个月了,我知道女娇的力量。人们看见他接过了包着婴儿的被单,眼里没有泪水。谢谢你,益,你能回来我很高兴。禹把孩子交给身边的人,然后深深地向他行礼。

他给孩子命名为启,以纪念新河道的开辟。后来的人们知道,禹所决定的那些河道是正确的,而益所画的河道则被人所忘却了,益所做的一切也便没有人再想起。只是很久以后,弃偿了他的夙愿在健康而饱满的土地上耕种的时候,那时他被人们尊敬地称为后稷,五谷的王,他还常常想起当年益手里的石子,和石子里甘心被利用的涂山氏的怨灵。那时他已经年老而且昏聩,整日在村庄之间蹀躞徘徊,然后他对着脚下的大地说,还是种地好嘛,种地就不用记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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