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30号下午,我和表叔一起去接他的女儿小洁,快过年了,表妹从苏州回来。一路上,表叔的兴致很高,时不时的跟我说着话,我一边应和一边提醒他专心开车。不久我便昏昏欲睡,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车窗外起了雾一般,白茫茫一片。
“下雪喽!”表叔乐不可支,他笑着瞅瞅我“就这么困吗?”
我看了看窗外,路两旁已经些许发白,左边是一条河。
“到清水渠了?”
“嗯”表叔点了一下头,接着他又忽然满脸疑惑地伸长脑袋“咦?怎么那么多人……”
我顺着表叔的目光看过去,远处的路上确实站着不少人,他们基本上都在朝河道张望。再走近些,才发现人群后方的路边还停着一辆警车。表叔减慢了车速,缓缓前进,这时我发现,路边河堤上的防护网破了个洞,直径两米的样子。
怎么回事,他们在干什么?我摸不着头脑。
“可能是出车祸了,弄不好是车掉进河里了。”表叔的语气有些严肃。
车开近了,人群才慢慢挪动步子,因为路比较窄,人们只能挪到路边让车先过去。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们都无意识的将目光投向了我们,那一双双眼睛中有焦急的、伤感的还有好奇的。表叔打开车窗向一个脸色凝重的中年男人问道:“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了。”
“有辆车开进河里了。”
“哎呀,那人没事吧!”
“上来了一个,……还有一个没上来。”
“啧啧,那可真是……”表叔摇摇头“那行,打扰了,大哥。”
车子又继续缓慢前进,我和表叔都扭头在河里搜寻,希望能看到些什么。“水太深,看不到,车肯定是沉到底了。”表叔说。
“你看!”我指向河堤的水泥护坡,在挨近水面的地方有一件黑色羽绒服和一双男式运动鞋,衣服和鞋子看起来已经湿透了,上面粘着灰绿色的青苔状物。
“哦,可能是被救上来的那个人的衣服,这么冷的天肯定要把湿衣服脱掉。”
“没见着人,或许是已经让救护车给带走了。”我猜测道。过了一会儿,我还是难以按捺住心里的疑问,小声嘀咕:“撞那么大一个洞,到底是开得有多快?另一个人是不是在车撞到防护网的时候受伤了才上不来的。”
表叔点点头“很有可能,看这样子,事情应该发生半个小时左右了,现在还没上来,差不多是已经死了,唉——这家人的年是不好过了啊。”又走了差不多一公里的路,我们迎面遇上了一辆正在向事发地点开来的救援车,应该是去捞车的,我这么想着。不觉间雪也开始变大。
考虑到雪下得太多路滑不安全,再就是清水渠上的事故,到火车站接到小洁后我们没敢耽搁,换了条路就直接返回。走在路上,小洁跟表叔聊着天,还时不时的开个玩笑,气氛一时间很活跃。但当谈到工作的时候,小洁一脸苦恼“都干了快一年了,累得不行工资还少,明年去了再换家公司算了。”
表叔听后有些担忧,他犹豫了一会儿,说:“你看你毕业两年来,工作都换四五次了,就这次时间还算长点儿。凡事要慎重选择,然后坚持好好干,干出个名堂。”
“那里能那么容易!”小洁有些烦躁地抓抓头发,将脸扭向窗外。
见小洁不高兴,表叔语气缓和了一些“你看看你个女孩儿家,干嘛要学什么机械啊,我当初说让你也报个师范类学校,你不肯,你瞅你表哥人家一毕业就到学校工作,工资高还轻松,现在多舒服啊!”说完表叔笑嘻嘻的朝我递了个眼色。
“也没有,小洁学的是理工科的专业,选择面更广,以后也更有前途。”我解释道。
“我可不想当老师,一辈子呆在学校里。”小洁扬起下巴。
我们三个都没再说什么,看着面露忧愁的表叔和满不在乎的小洁,我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1月16号,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有两个学生拿着作业本来问问题,我给他们一一讲解后,便让他们赶紧去食堂吃饭。12点左右的时候,我回到办公室,洗洗手,正考虑着中午要吃点什么。这时手机响了,当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时,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喂,梦夕”
“喂,徐朝阳,你下班了没。”
“嗯,下班了,怎么了?”
“我现在在你们学校门外,你方便出来一下吗?”
“什么?在学校外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好,我马上出去……”
我迈开步伐快速朝校门口走去,心情十分激动,回忆也如浪花般一朵朵翻涌而来。程梦夕是我初三时的同桌。在我的印象中,她话不多,学习很认真,成绩也特别好。那个时候我因为学不好数学而一度情绪低落,她似乎看出了我的难处,于是耐心地给我讲解,并帮我分析每一次作业和考试的错题。在竞争力极大的初三,她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愿意为帮助别人而大量花费自己时间的人,我也因此与她成为朋友。在她的帮助下我一点点进步,逐渐找回信心,如今数学也成为了我最终的选择。
那是在初三上学期末的元旦汇演上,我偶然地听到了几个女同学的谈话,她们在讨论我们班上有哪些女生喜欢林奕坤,我听到了程梦夕的名字。虽同学三年,但我对林奕坤不是非常了解,只知道他是一个挺有个性的男生。对于女同学们之间的八卦话题,我倒没怎么在意。
可事情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中考完后我们回学校拿成绩,程梦夕考了536分,比我多六分,我心中暗喜。那时天空十分清朗,校园内主干道上的一排广玉兰在水泥地上投下深色的阴影,程梦夕走在我旁边,我说挺好的,我们的分数都能上市一中。我记得当时程梦夕没有说话,她笑着捋了捋头发,将目光投向远处。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刻我的心中竟闪过一丝忧虑。
然而事实证明我当时的感觉并非凭空产生,开学后我才发现程梦夕并没有来一中读书。一问才知她进了市二中,我不想再多想下去,因为我知道林奕坤在市二中。可是我仍然想不通她是怎么说服了自己的父母,允许她放着很多人都进不来的一中而去读那个升学率要差很多的二中。再后来,我读高三的时候从初中的班群中得知程梦夕和林奕坤在谈朋友,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我告诉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就只管认真学习。
在山东读大二时,自初中以后都没怎么联系过我的程梦夕开始在微信上跟我说话,我由此知道她高中毕业考了一个很普通的大学,这也基本上在意料之中。当问及到她和林奕坤时,她说,刚上大学没多久林奕坤就提出分手,理由很简单,觉得不合适,她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缓过来。对程梦夕的经历我从心底里感到惋惜,也是从那时起我们的交流变得密切起来。此后每年过年回家我都会以朋友的身份请她出去玩,刚工作时她总是遇到各种不顺心的事,我也学着向她当初帮助我一样鼓励她,如今她在深圳的一家服装设计公司,工作开心而且收入颇高。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笑了。一抬头,我看见程梦夕就站在校门口,她身穿一条棕色的长大衣,手里拎着一个纸袋,我小跑着过去。
“什么时候回来的啊?也不提前说一声。”
“回来两三天了,怎么样,惊喜不?”
“惊喜惊喜!噢对了,吃饭了没啊?”
“还没。”
“走!”我拉着她“去吃饭去。”
我们选择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厅,这家店的环境十分优美,点完菜在等待的间隙,我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化着淡妆,简单的扎着一条马尾辫,好看又自然。这时,她打开纸袋拿出来一条白色的高领毛衣。
“喏,送你的。”
我接过毛衣前后翻着看了看“你设计的?”
她点点头,补充道:“我一般都是设计女装的,很少设计男装,所以不怎么好看哦!”
“我觉得好看!你看,多漂亮,我现在就想试试呢!”
“呵呵,那就试一试呗。”
说笑了一会儿,我一时间想不到该再聊个什么话题,正在思索时,她开口了:“那个……”她双手放在餐桌上十指交叉握着,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怎么了?”
“嗯……”她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头,正视着我。“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林奕坤来找我了,向我求婚,我……同意了”
仿佛触电了一般,我知道自己的笑容已僵在脸上,想了很久,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我调整了坐姿,盯着她的眼睛问:“你信得过他吗?”
“我知道他当初很无情,就是一个骗子。不过他现在不一样了,他变了,我已经考验他半年了,他真的变了,他知道了我对他的真心,他说他发现自己真正爱的人是我。”
“那你父母什么想法。”
她苦笑一声,“我父母才不管我,尤其是我后妈,她应该想着不管是谁,只要我能赶紧嫁出去就行。唉——其实也挺好的,那个家我没什么留恋的。”
原来是后妈,我心想。“那,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自己开了一个家具店,在做生意。”她朝我微笑着,眼中闪着自信的光芒,继续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相信我,他会对我好的,我以后会幸福的……”
我呆呆地望着她微笑的脸,仿佛看到了中考完去学校拿成绩的她,她那时没有说话,只是微笑,但事实上却已下定决心。我知道,她现在跟我说这些是因为她觉得我喜欢她,她想划清界限却又想保留这份友谊。可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我不是喜欢,只是不想再次感到惋惜。因为这一刻我看到了她的执念,不管别人改变与否,她的执念就像当初一样丝毫未变,而这很可能会使她看不清真假,使她做出错误的选择,她会再次走上一条昏暗的道路,最终承受痛苦和损失。当然,我希望是我多虑了,祝愿她永远幸福……
吃过饭我们在餐厅门口分开,之后我便直接回到学校。下午的前两节也是数学课,我本来打算要讲练习题的,可这会儿却感觉浑身无力。最终在上课铃响的那一刻我拿了一踏试卷进了教室。
“这两节课先考一套题,昨天的练习题明天上课再讲。”我话音刚落,教室里顿时传来阵阵叹息声。
我伸手把试卷递给了科代表,很快,叹息声被“呼啦啦”的试卷声淹没。学生们大都在认真写题,我在教室里转了两圈就回到了讲台上。我扭头看向教室门外,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冬日里像这样的天气是少见的,于是我挪了一只椅子到走廊上,想一个人晒晒太阳。
光晃着我的眼,我记得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是一个垂着头的女人,她的头发凌乱的缠在脸上,遮住了眼睛和鼻子,只露出发紫的嘴唇。我摆摆头,幻觉消失了,虽说刚才的画面并没有像恐怖片中的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但仍让我心惊。
把小洁接回来后,天已经快黑了,雪下得紧,我想直接步行回自己家,毕竟我家离表叔家也就不到一公里的距离。但表叔和小洁不肯,执意要让我留下吃晚饭,晚饭后再送我回家。
小洁在厨房帮着婶婶做饭,我和表叔在客厅喝茶,这时表叔的一个牌友过来了,应该是约好了要一起喝酒的。一见面他们就讨论起下午的车祸,看样子他的牌友这期间也经过了清水渠。
“听说还有一个人没上来,会不会是个孩子。”表叔问。
“不是不是!”牌友摆摆手“是个女人。”
“哦,也是,好多女人都不会游泳的,再加上车沉进水里后车门是打不开的,真是悲剧啊!不过,话说回来,那个男的是怎么上来的?”
“当车里快进满水的时候,车门应该可以打开的吧。”我试着接了一句。
“不是的。”牌友端起桌子上的茶喝了一小口,放下茶杯接着说:“我听那里的人说了,车窗是打开的,因为那个开车的男人在吸烟,车冲进河里后,他从车窗里爬出来,又游到了河边。当然啦,河边的护坡又陡又滑,他上不来,只能将双手扒在那里喊救命。”
牌友看我们目不转睛,听的很投入,就索性将身体向前探,伸出一根手指继续说:“我当时路过那里的时候你们猜这么着?他们正好把车和人一起捞上来了,我还看到那个女人的尸体了呢,头发湿淋淋的盖在脸上,挺恐怖的呢!”
听到这里,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顿时心跳加快,我连忙问:“你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牌友稍带疑惑的看了我一眼,“不过清水渠不离咱们镇挺近的嘛,镇上应该有人知道。”说着他掏出了手机,点开微信。“我记得下午还有人在微信上发事故照片呢……”他慢吞吞的滑动手机,我看得心急如焚。
“喏,有那个男人的名字,他们说叫那个啥,哦,叫林奕坤啊。不知道女的叫啥,上面只是说好像是那个林奕坤的女朋友。”
我猛地站起来,感到一阵眩晕,踉踉跄跄的跑到门外,我拿出手机双手颤抖着拨打出程梦夕的号码,我在心里祈求着能听到她的声音。可是一秒一秒的过去了,没有人接,最后电话里传来已关机的提示,我又反复试了好几次仍然是关机。
抬起头,我似乎看见了沉在水中的程梦夕,冰凉的水一点点夺去她的体温,她的长发贴着她苍白的脸缓缓浮动。下午,我曾离她那么的近,然而冰冷幽深的水却将我们隔开,我们擦肩而过,从此生死两隔。我不明白是什么让人身陷迷途却不肯返回,是爱恨、无知、胆怯、贪婪?又或者是骄傲?
是雪落进了眼里,我眨眨眼睛才发现,漆黑的天空下一场鹅毛大雪正静悄悄的下着。一回头,看见表叔他们都静静地立在门口,望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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