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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咋还不到呀?”火辣辣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额头的汗像小溪一样,顺着耳根直往脖子流,衣服前后襟都贴在了身上,全身汗黏黏的;脸也被太阳灼得火烧火燎的,像有千万根针扎着一样。我跟在母亲身后,与拎着大包小包走在前面的母亲已落下了一段距离。我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拉起哭腔朝着母亲喊道。
母亲听到喊声回转身走向我,拉起我安慰道:“快到了,马上就到了,转过这条渠就到了。”我知道她这句话又在骗人,她已经说过好多次“快到了”,而每次说过后,还要走过一条渠再走一条渠,上了一段坡再上一段坡。这条路好像就没有尽头,走了一路,满眼所见的都是灰黄的土路和干得打蔫的树叶,连个人影都很少见到。
那时的我,大概也就五六岁吧,母亲暑期回西北农村的娘家带着我,在县城下了车,再步行回家。十几公里的路,记忆中就没坐过什么交通工具,一路上都是母亲拎着大包小包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就在那次,在毒辣辣的大太阳底下,我感觉我快要被烤得冒烟了。
母亲从地上拉起我后,给我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我还是不愿走,仰头双手搭在额前,眯缝起一只眼,瞥了下毒辣辣的太阳,复耷拉下脑袋,瞅着脚下的灰黄土路,站在原地没动。母亲在前面走了几步,看我没跟上,又走回来哄我:“囡囡,咱们回姥姥家,给你切大西瓜吃,可甜了!”我一听有大西瓜吃,心有所动,脚下的步子这才跟了上去。
以前,我吃过姥姥家的大西瓜,脆甜沙瓤的,吃一口能甜到心里头。我一路就想着脆甜可口的大西瓜在向我招手,便牵着妈妈的手,一步步走进了姥姥家的小院。
姥姥家位于村口的一棵大柳树下,门前有一条小河沟,是村里孩子常玩的地方。
姥姥和姥爷见我们娘俩来了,忙切西瓜。红瓤黑籽的西瓜又沙又甜,我闷头一块接一块地吃,瓜水糊了一脸。姥姥一手给我摇着蒲扇,另一只手拿毛巾忙着擦我头上的汗,边擦边埋怨我母亲道:“看把娃热成啥样了,这么热的天,可是渴坏了!你也是娃的妈了,咋就不知道心疼娃?”母亲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接话道:“咋不心疼,这不是赶着来看您嘛。”
母亲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三个弟弟。两个姨妈那时已嫁人,三个舅舅还在上学,小舅只比我长两岁。母亲远嫁后,几乎每年暑期都会带我回趟娘家。姥姥家门前的那条小河沟,也是舅舅常带我耍水消暑的去处。
河沟里的水很清,泛着银白的光,投一颗石子下去,能听到“咕咚”的一声,水面在石子的击打下,荡起圈圈涟漪。河沟两岸长满了苇草,还有很多的苦菜花、蒲公英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花。我不会耍水,几个舅舅和村里的小伙伴在水里玩时,我就在岸边给他们看衣服和鞋子,有时我也会在周围跑着摘蒲公英、捉蜻蜓玩。
那天,天气燥热,骄阳似火炉般烘烤着大地。舅舅和几个小伙伴相约着一块下水后,我照例蹲在岸边给他们看管衣服和鞋子,只一会儿,我胳膊和腿上就让蚊虫咬了好几个包,奇痒难忍。我站起身,忽被眼前立在苇草上的一只银翅蜻蜓吸引,它那晶莹透明的翅膀,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我伸手去捉,它忽地飞起,我盯着它飞去的方向一路追逐,不知不觉沿河沟岸边跑出去有几百米远。突然间,我听到身后传来“救命——救命——”的声音,一声紧似一声。我不知发生什么了,赶紧折过头往回跑。待跑到跟前,看到岸上站着十来个人,三个舅舅也站在岸上,全都水淋淋的,他们嘴唇发白,与他们一起下水的另外几个小伙伴也像被人打了一样,个个呆头呆脑,蔫了吧唧。其中有一人平躺在岸边,一位年长的叔叔正在他胸口不停地按压,一会儿后,躺在地上的人吐出来好几大口水。“醒了——”几个人同时叫道,刚才被按压的那个小孩醒来后,坐在地上捂着脸直哭。
“给我说,刚才咋回事?”那位叔叔冲着几个下水的人问道。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回答。我大概听明白了,就在我跑出去追蜻蜓的工夫,有一个光头过来使坏,把几人的鞋子扔进了水里,在水里玩的他们就都钻到水下捡鞋子,水性不太好的那个小伙伴这才呛了水,差点儿被淹死。
他们所说的光头我见过一次,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和脸都是圆乎乎的,头上剃得精光,脸上挂着一种坏坏的笑。前一阵子,我随几个舅舅跑到几公里外的邻村看电影,电影开场前,我们拣了砖头占好座位,就跑一边玩去了。等再回到座位,看到我们用砖块垒起来的座位被人踢翻,旁边就坐着那个光头。舅舅问他,是谁踢倒了我们的座位,他摆起要打架的架势说,“就是我,怎么着,你们几个小屁孩还想占中间座位,有我在,你们就别想。”二舅还想上去跟他理论,被大舅拉回,大舅拉起我们走开到别处去寻找座位,等坐定后大舅说:“没必要跟光头斗,他就是村上有名的无赖,碰到这样的无赖,只能自认倒霉。”
这次光头把几个耍水孩子的鞋扔进河沟里,害得人呛水,要不是路过的那位叔叔听到“救命”后及时赶过来救人,真有可能会酿出大祸。我们都恨死那个光头了,真恨不得他让警察抓走,让警察替我们好好收拾收拾他。
但此事对光头好像丝毫影响都没有,他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时,仍带着一副满不在乎的坏笑。我很好奇,光头那么坏,咋就没人管管?
之后,我听姥姥说,光头没父没母,只有一个身体病怏怏的奶奶。奶奶年纪大了,也管不动她这个孙子,光头就成了个人见人烦的讨厌鬼,村里人也拿他没办法,基本都对他是睁一眼闭一眼,任由着他胡来。
我问,“他的爸爸妈妈去哪儿了?怎么都不管他?”
姥姥叹了口气,接着道,“要说起来,光头也是个可怜娃,四五岁就没了爹妈。十几年前,他爹夜里去马圈套马车准备去城里拉粪,不知咋地就让马踏死了,等发现时天已大亮,人都僵了,死得特别惨;他爹走后没多久,他妈就扔下他跟人跑了,是他奶奶一手把他拉扯大的,不容易啊!”
我这才知道,光头原来也是个可怜孩子,我有点同情他了。但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又颠覆了我对他的认知。
村上有个傻丫,大名不知叫啥,村里人都这样叫她。傻丫有十五六岁了,可智商跟三岁孩子差不多,说是小时候得脑膜炎留下的后遗症。
我从没跟傻丫玩过,但远远地见过她一次。她穿一件白底红花的布衫,头发乱得跟茅草窝一样,见人就傻笑。听说有天,村上的一名妇女看见傻丫肚子圆鼓鼓的,问她是不是吃胖了,傻丫只是傻笑,并不回答。这位妇女看她也不像吃胖的样子,便疑心她是不是怀孕了,就跟村干部商量后,一起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这一查果然证实了她的猜测,傻丫已经怀孕有六个月了。
这事在小小的村子很快炸开了锅。傻丫家有三个女孩,傻丫是老大,家里人对她一直不待见,但就是再不待见,她家人也绝不容忍家里出现这种丢人的事。他们问傻丫,糟蹋她的那个人是谁?傻丫说不清楚,他们就领着她找村上的年轻后生指认。在指认到光头时,傻丫兴奋地向光头跑去还往他怀里扎,光头眼见这样,也没抵赖,就当即承认了。
没过几天,村上来了一辆警车,光头被戴上手铐,在两名警察的押送下,带离了家。听说,警察去光头家抓人时,光头奶奶当场就哭晕过去。
犹记得,光头被警察押走的那天,村口围满了人,大家都跑去看热闹。午后的阳光,白花花的刺眼,火辣辣的太阳像撕开了大地的皮,炙烤得道路两旁田地里的谷物弯下了腰,就连河沟里的水都烫手,河岸的花草蔫得耷拉着脑袋,地上干得冒烟,人们的喉咙也干得痒酥酥的。
我人小,跟着小舅从密不透风的人堆里挤到了最前面。我看到光头穿着一件破了洞的、白不白灰不灰分不清颜色的汗衫,戴着手铐,垂头走在通往村口的土路上,在快走到警车时,他猛地转身看向身后。我不知道,他当时是在寻找谁,还是在跟村里人告别?这时候,突然刮来一股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我的眼,等再看时,警车已扬尘而去。有几个小孩子还跟着警车跑了一段,警车越来越远,渐渐驶离了人们的视线。
看热闹的人待看不到警车后,才四散走开。我听到不少人在议论。有人说,光头犯了流氓罪,很有可能要吃枪子;也有人说,光头糟蹋有智障的未成年人,是罪有应得,只是可怜了他的奶奶,孤零零的一人,以后可咋活……
后来,我听说光头被判了重罪,真的吃了枪子;傻丫当年生下个男孩,一生下来就被送人了。我自从上小学后,就很少跟着母亲回姥姥家了。等再次回到姥姥家,已是二十多年后,姥姥去世了,我回去参加姥姥的葬礼。
这次从县城下车后,我和母亲叫了辆出租,一路直达姥姥家。
村子的风貌已大变,土路都硬化了。姥姥家还在老地方,只是门前的老柳树不见了,小河沟也让填平了。村里人我大都不认识,小时候玩过的几个小伙伴,现在也认不出了。几个舅舅也已成家,小舅跟我一样,也是从外地特意赶回去的。我们都只请了几天假,办完葬礼,便又分离,匆忙赶回各自的城市上班。属于这个村子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已越来越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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