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母亲

双面母亲

“自作聪明，自以为是！”

  眼前这个妈妈甩出了让人极为难受的脸色。那是一种只要让人看到了，就恨不得一勾拳上去击得粉碎的脸色。

  但是脸色的接受者只是一个小女孩，妈妈的女儿，她当然不敢这么做。眼前的母亲显然是压抑的山，压得她连连害怕，受的气只敢往心里憋。长此以往，女儿在这样的脸色下养成了憋闷气的习惯。长大后，她憋的闷气越来越多，虽然不会全发出来，但还是漏了些许表现在脸上，那脸色难看得，和她的妈妈当时摆给她看的一模一样。

  虽说孩子都是父母的镜子，能反映相同的地方，但镜子还是保有着自己的不一样。妈妈喜欢甩脸色，但是妈妈也会抒发心中的不满。女儿不仅没学到妈妈直接的一面，还把压抑的一面越发精进了。从不敢反抗，从不敢质疑。从小也只敢在亲近的人面前活泼一下，大部分时间要多怂有多怂，受尽了气，居然也不懂得直接表达出来。不满在心头压得多了无处释放，只好把自我挤成了碎片碎了一地，愈发无力去爬上成长的山。她从没想过直面对抗母亲给她的压抑。

  她很喜欢开朗的人，她周围都是些开朗的孩子，她会不自觉地被他们吸引，大概内心还没完全意识到那是自己向往的样子。她甚至很喜欢她的妈妈，不止是因为有母女恩情，也因为妈妈很开朗。后来她自己习惯了成为了一个表面很开朗的人，只是没人知道她在夜里时常一个人对着破碎的自我哭泣，就算是父母也不知道。

  后来她开始极其厌恶她妈妈的某个样子。那是虚荣地在亲戚面前炫耀她，单独对待她时却照旧。难看的脸色甚至不是她最讨厌的，她最讨厌的是在一群比自己弱的人面前耀武扬威。她搞不懂妈妈为何会这样，她只知道自己无比地厌恶这个时候的妈妈，就和讨厌自己表面开朗内心脆弱一样讨厌。

  你问我她的爸爸？她的爸爸是个隐忍的父亲，喜欢读书且心态开明，然而爸爸幼时作为家里的长子，承担着半个家长又不受宠溺的角色，极少与父母沟通，导致自己当父亲了，竟也不知如何与孩子沟通了。女儿在父亲母亲一个沉默一个聒噪的环境下，学到了忍却没学到放，学到了假开心却没学到真开明。瞧，原生家庭的影响是多么地奇妙啊。

  日子就这么凑活地过了，女儿遇到了各种各样的朋友，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最后大部分还是散了，只有一个男孩留了下来。起初女孩照旧被男孩开朗的样子吸引，但是这个男孩太开朗了，比任何一个她觉得开朗的人还要开朗，开朗到她无需再假装开朗，他们就在一起了。

  后来她发现男孩开朗的背面是更令人怜悯的童年，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庆幸自己还是先怜悯别人。明明也是惨痛的童年家教，但是不知怎的，男孩好像发现了开朗能带他度过难关，于是就一路开朗下来了。“一个小学生！半夜起来拿着刀哭着站在妈妈床边，想捅死他妈妈！！”他带着夸张的表情说，“你说她把我逼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一个小学生耶！”女孩一时间又不知道是该庆幸他没痛下杀手大义灭亲还是该怜悯他一直以来所受的磨难。

  后来，她见到了男孩的妈妈，她嗅到了与自己妈妈相似的气息，都是在外人看来永远温柔体贴的样子、一回到家就立马把所有丑陋的一面都倾倒在自己孩子身上的双面母亲。她很厌恶和害怕，她害怕自己变得跟她们一样，她当时还不知道这种双面做派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人们常说同龄女孩子要比同龄男孩子早熟一些，然而在这对年轻男女身上却不是这样，女孩的心智甚至还要落后男孩一些。这也和他们各自的性格和经历有关。男孩早早就面对了自己不堪的家教，甚至不在乎每次和朋友聚会时拿来当谈资; 女孩就不一样，女孩非常在意自己被打压的过去，甚至一个人回想起来还会为过去的事而生闷气。她希望时间能重来，能回到那些让她难受和尴尬的时刻，以她脑海里演练了千万遍的自己向往的快意恩仇的样子怼回去。有趣的是周围的人对这俩人的评价，朋友们觉得一个闹腾一个安静，一个决断一个包容。对这些评价，男孩一笑而过，而女孩时常自问: 犹豫的缺点往好处想了就是包容吗？

  女孩明白，她的童年都活在妈妈的想法之下，她自己的想法如同一张白纸，遇到事情自然会举棋不定。恰巧和男孩浓烈重彩的性格对比下来，就被人说成了包容。她很清楚，她埋在心里的各种成见和怨言很少给人看过罢了。

  男孩并不好受。女孩始终会暴露出的被动又压抑的一面让他也变得压抑，再加上他自己的双面母亲也在给他施压，男孩沉迷游戏，惶惶不可终日，直到他受到启发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感。这个时候男孩思考得更多了，走得也要比女孩更远了，他希望女孩能和他并肩前行。而我们的小姑娘，此刻还没睡醒，还活在对妈妈的依顺和恐惧的梦里，尽管此时她已经步入青年的步伐。

  两人不可避免地笨拙地发生了大大小小的摩擦。男孩刚挣脱自己母亲的影响，正是自我独立的气焰燃烧得最热烈的时刻。从前他能忍受女孩的漠然、甩脸色、犹豫不决、阴晴不定，这时他只会将其视为另一形式的双面母亲的余毒，每每出现都像刺一样刺到他心里，让他想起过去母亲恶毒的态度与作为。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他们在家里吵、在广场上吵、在地铁里吵。女孩又难过又困惑，她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事实上不管每次冲突是因谁而起，男孩都怒目瞪视，雷霆万钧，从气势上就把女孩杀得片甲不留，而最后总是以女孩表现得像受害者而结束。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要受妈妈的气，长大了还得受男孩的气。尽管激烈地闹了这么多次，两人还是没分开。像小时候的女孩依附在强势的妈妈身上一样，长大后她也需要一个强势的对象依附; 而男孩因从小严酷的家教而不知家的温暖，女孩总是接受着他倾听着他，让他感受到了爱，因此他们俩谁也离不开谁。

  “我。。我真的觉得我改不了了。”女孩终于有天崩溃了，留着泪说，“如果你真的受不了我总是生闷气、甩脸色，我们就分开。”她没有尽力去哭闹，也没有刻意忍着不哭，这些话就和眼泪一样自然而然地就流了出来，“真的对不起，我之前伤害了你很多次，但是我不懂，如果我真的让你这么讨厌的话，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说到这她的眼泪一下又涌出许多，“为什么一定要伤害回来把我也弄得这么难受？”

  男孩其实早就泪水涟涟。这个时候他才深切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有着自己母亲的影子。一时间无力、厌恶、愧疚都涌了上来。

  人的本性是自大的，因此人们倾向于发现别人的不足，而不是自己的不足；沉溺于本能的人无法看清事物本质，于是人们便更容易发现弱者的不足，而不是强者的不足。当人们为人父母时，并不代表他们焕然一新连本性都移了，面对一个弱小的孩子反而可能让他们恶劣的本性更加猖狂。同理，这样加重劣根的事情可以发生在你与你的上司，你与你的教授，甚至与你的伴侣身上，只要是任何不对等的关系，都能让人变得丑恶。只有少数脱离了低级本能的人，才不会在面对弱小面前变得丑恶，他们常常很快看透事物本质，并专注于自己所爱，自然就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展示丑恶了。这类人后来都成了各个领域的领袖人物。

  女孩的直觉是对的，但也不全对。 男孩的母亲是双面母亲，然而双面的程度比女孩的母亲要严重得多了。男孩一家人都承认男孩母亲蠢且缺乏同理心，但是大家都不会明说，真相有时除了伤人外不起任何作用。男孩的母亲蠢并不是指智商低，而是缺乏常人应有的洞察力，导致你永远只能和她讨论肤浅的话题。如果你想向她阐述一个稍微深刻或现代一点的观点，尽可能友好地举了几个例子后，她99%领会不到要点，同时拒绝承认自己听不懂，并让自己的领悟能力原地踏步甚至退步；男孩母亲的共情能力也在常人之下，她对她认为身份平等或之上的人笑脸盈盈低眉顺眼，对社会底层人民和自己的孩子则是把最恶劣下作的嘴脸和态度不遗余力地展现出来，她会嫌恶凶煞地当面歧视有生理缺陷的服务人员，也会在自己女儿受伤哭泣时鄙夷地泼冷水，甚至也能在只是因为心情不好的情况下连碗带热汤砸向自己的儿子。

  是的，社会底层人民和子女都是比她低等的生物，她不懂为何要给予这两类人仁慈，也不认为自己需要这么做；滥用暴怒的机会也使得她的声音再也没有权威，无论何处。男孩的爸爸不得不在许多年前炒了她，为了顾及她的面子依旧在公司安排了个可有可无的职位给她。若大的世界里她唯一能得到的就是管家阿姨的服从，她与家人几十年的陪伴虽不温馨但起码还能换来一点恩情，然而她太多神经质的过往早已把所有人对她的尊敬消耗殆尽了。她的家昂贵、干净、整洁，唯独不温暖。她和她的周遭格格不入。她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导致她这一生既没有雅致的爱好也没有值得骄傲的成就，除了热衷于外出摆拍自己与他人（也就是她认为和她平起平坐的人）亲切交流的美好温情样子，以掩盖自己阴暗贫瘠的内心以及没人愿意和她深交的事实。

  女孩很唏嘘。最起码自己的妈妈是真心开朗，而且有自己的事业，还能与同龄人和除女孩之外的年轻人打成一片；女孩和自己的妈妈起争执时，妈妈也会受伤落泪，最后一定拥抱和好；然而每次男孩或其家人与其母争执，其母永远不知重点为何就撒泼，也根本不会当面主动认错示弱。不知读者们能否想象，这样一个封闭又怨愤的可悲人儿，和一个开明又理智的人结为连理，互相尝试同化对方又失败得彻底后，就这样循环往复竟相互忍受了二十余年之久，这对双方来说该是多么痛苦的人间炼狱。想从这里面超生，除非其中有人透彻顿悟，变得眼明心亮，而这样的奇迹想要发生在一个四五十岁毫无慧根的灵魂上，概率无异于低于你买彩票中头奖。

    男孩的父亲就是这对夫妻里开明理智的那个人，并且还是他领域里的佼佼者。他不时会无奈地对男孩说，他上辈子一定亏欠了男孩的妈妈许多，导致这辈子要还债。夫妻关系里她是他的冤家，和她的生活就是苦行僧般的修行。在对子女的教育上他的战略和他在工作上的战略同样优秀，然而战术上却难以适应家庭氛围。做惯一个明智的领导，使得男孩爸爸习惯用公司里的说法教育子女，时不时还一定要用男孩的妈妈做反面教材，某个可悲的人儿的心就更封闭了。不知何时起，无论男孩爸爸是对子女还是老婆说教时，男孩妈妈已经能条件反射般地选择性失聪了。

女孩在男孩家过了几夜，而每日男孩的妈妈都柔声细语态度和蔼地，让女孩觉得自己的第六感是错觉，直到他妈变成一条发狂的母狗把丑陋的獠牙展示了给女孩父母。女孩恰巧来了生理期，不小心在男孩的白床单上落了红，女孩不知所措，想自行处理，男孩安慰她可以晚点回来弄后两人便出了门。晚上，女孩接到了父母的来电，才知道，男孩他妈借此机会发了疯似地向女孩父母数落女孩如何邋遢和没家教，顺带再加上点莫须有的罪名，比如气走她家保姆。（事实上是因为她给的待遇太差了保姆才走的）就跟她隐忍了许久一肚子火似的。而在此之前，她有好多机会可以当面和女孩说，她却一直维持着她丑恶的笑容。男孩和他妈大吵了一架后，毅然和女孩跑出去住并拒绝回家了一段时间。女孩自觉自己没做好，便好声好气地发了一段抱歉消息给男孩妈妈，从此便打定主意不和两面三刀的人来往。世上令人爱戴的父母千千万，而男孩的母亲成功做到了让人生厌。

女孩成功地兑现了她的诺言一次。男孩的姨妈是个活泼可爱的母亲。一次她大老远回来见家人，男孩便打算带着女孩去见姨妈，没想到男孩的母亲也在，女孩见状转头就走，男孩也没拦她，只是在男孩母亲问起女孩为什么离开时，男孩简单地回了句：“你自己知道。” 之后，女孩又接到了自己母亲的电话，原来男孩他妈又来电，说女孩怎么能见到她就跑，女孩母亲则是答复：“你又不喜欢她。”而这句话戳中了男孩他妈的痛处。他妈从来不是怕自己不喜欢谁，而是怕别人直白地展现出对她的厌恶。他妈赶紧对女孩母亲狡辩自己可喜欢女孩了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女孩听到这里只觉得烦，女孩父母的生活知足而平淡，她不希望自己的父母老是被骚扰，于是便答应下次还是尽量不逃任何与男孩他妈有关的应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