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生生卡在喉中的一根黄绿色鱼刺。
这是一个繁冗的梦,我是险些溺死的人。
一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分手后的第二十九天晚上九点一刻。逼仄的走廊,天花板青白色的灯光直戳地面的瓷砖,像最终审判时法官和被告冰冷的对视。隔壁的跆拳道班有一面大大的镜子,镜子里映着一个长发散乱的姑娘。宽大的灰色卫衣包裹着不停颤抖的小小身体,她很瘦,很小,小到几乎被磅礴的黑暗吞噬。
女生走到门前,手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慢慢抬起却突然停止了动作,就那么悬在空中,面前是扇死气沉沉的门,猫眼的上方残留着纸被撕掉的痕迹,像是树皮上陈旧而丑陋的伤疤,那是去年一起在海边画的画,他认真地贴在门上的样子恍如昨天。“咚……咚咚……”她犹豫地敲了几下,门内却没有回应,门的那边他在等吗?这个问号像只浓绿色的利爪勾住她的神经肆意撕扯。当初约定一个月期限到了,她担心他还是不愿面对她。忽然她庆幸来时的路上猛灌的一大罐啤酒到现在有了一点作用,于是决定偷偷打开门。
门被开了一条细小的缝,瞬间鹅黄色灯光切开黑暗劈头盖脸而来冲击着瞳孔,瞬间的恍惚,她以为她瞎了。接着他从一片迷雾样的白色中走出来,也是灰色的卫衣,是默契还是玩笑,赤脚趿拉着的鲜橙色拖鞋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是她买的橙色拖鞋和咖啡色拖鞋一人一双,显然另一双已阵亡,他私占了她的。他总是这样悄无声息的蔓延侵入她的世界,如同疯长的植物恣意伸展它的绿色触角掠夺所有养料和生存空间,直到遮住了她的天,黑暗如同钢铁牢笼锁住奄奄一息的她在角落里苟延残喘,只为等一个答复。
他显得有些慌张、局促不安,压低声音问她:“你来做什么?”一道敌意的光直逼向她。
“来都来了,不能进去坐坐么?”她的声音没有一点力道,像是自言自语,小心翼翼地。
“有什么事在这里说吧。”他紧接着,却面无表情。虽然背对着灯,还是可以看见他脸上泛着油光,凸显出脸上痘坑的阴影看起来比从前更深些像在月球表面来了一场物种大爆发。不知是胖了多少,眼睛显得更小反而睫毛根根分明像刺一样看起来有些诡异却格外协调,颧骨看起来没有那么突兀的高。
看起来他过得还不错,她撇了下嘴角,默默地深吸了口气,抬头盯着他不间歇地说:“我想看看以前你给我写的信,还有一起出去旅游时收集的明信片,你让我进去,我拿完就走。这里至少也是我们曾经一起布置的家,让我进去看一眼,求你了。”
“那东西我都扔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居然配了我家的钥匙。”他有些不耐烦的推了她一下,不让她靠近那扇门。像捍卫者一样,挡住她的小小身体,不留缝隙。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女生的直觉驱使她的小心地试探,声音有些沙哑,酒精的催泪作用被无限放大,眼眶沸腾的泪水划过瘦削的脸颊,没有一点声音。
“对。”简短却肯定的回答,嘴唇紧闭再不愿多说一个字,牙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惊诧地不敢呼吸。
“两年的感情说放就放下了么?才二十九天,人死了还过五七呢,昨天你还说你暂时不想谈感情,一个月前你说会为我留一扇门,你说你现在想好好努力工作,她那么好么,她爱你么?她漂亮么?优秀么?你爱她么,比爱我更多么?”终于还是崩溃了,她不停地问又像在自问自答。他眼睛里漆黑一片,她再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对,我觉得她挺好。你凭什么配我家钥匙。”他有些厌烦但没有丝毫让步,依旧很小声。
“让我进去看看,求你了,里面有人吗。”女生有些哽咽。
“没有,你走吧。”他一把推开女生,想要关门。女生突然很大力的扑向他,想要冲进去,他惊慌的一手扳住她细弱的手臂,另一只手狠狠地打在女生的腹部,也许是猝不及防力的反作用,也许是真的是潜意识的心狠,女生被拎起来后甩在地上。“咚”的一声整个走廊都恢复了死寂。只有女生急促却微弱的喘吸声。
“你闹够了没?”玫红大蝴蝶结就这样打破了灰色的平衡,妖冶而烂俗,至少女生这样觉得。从门里的白色中终于走出了一个女人。声音像劣质香水一样迅速扩散充满整个黑漆漆的走廊,女生终于被黑暗吞噬殆尽,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穿着玫红色聚酯纤维衬衫,胸前有一个巨大的黑边蝴蝶结,和头上挺立的大号黑色波点蝴蝶结遥相呼应,中间夹着一张惊世骇俗的脸。拉直的齐刘海垂直于鼻梁看起来很像直角坐标系,脸颊两侧直挺挺的挂着一绺头发看起来很滑稽。眼睛很小像在细长的羊皮纸上戳出两个小洞,鼻梁有些高,嘴唇很薄。女人穿着一条宝蓝色的背带裤,胯骨很宽,粗壮的大腿撑起裤子上没有一点余留,像是皮球爆裂前极致的膨胀。她依稀想起他说过喜欢屁股大的女人。尽管穿着黑色厚底帆布鞋但和女生还是差不多的个子。良久,女生从地上爬起来,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个人,才觉得真的是般配。她莫名其妙的向女人鞠了一躬,九十度,像是悼念死者。男生尴尬的张了张嘴,终究没发出声音。
“对不起,我只是来拿东西,我不知道里面有人。我能和你聊聊么?”女生平淡而自然的接了话,像是早就料到这样的局面。
“进来吧。”女人轻蔑的转了身,像只骄傲的火鸡扭着巨大的屁股走进了浓汤一样的白色里。家里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好像收拾过了,白炽灯光有些冷淡,男生的裤子衬衫散乱的堆在灰色沙发上,湛蓝色的床单上密密麻麻的玫红色波点让人觉得眼晕,女生并不喜欢这种刺激的色调,买下也只是向他妥协罢了。床单乱七八糟的很猖獗,空气里的味道沉闷酸腐让女生觉得有些恶心。
玫红色蝴蝶结抢先开口,“两个月前我刚来单位,我知道所有男的都不是单身,我也没什么想法,就是对所有人都很关心,每天都笑嘻嘻的,大家一看到我心情好。所有的男人都愿意帮我,陈宇也是,晚上总送我回家。我们也偶尔聊起你。而且我们早就在一起了,我本就打算去广州发展,正好他家在那。刚刚我在做饭,你打来电话,他怕我误会就开了免提,我觉得你没必要这样。毕竟已经分手就不要联系了。”长篇大论,咄咄逼人。
女生哑口无言,因为那个绿色的怪物死了,她终于找到了凶手。
二
十七遇见香菜那年,刚好十八岁。正是九月,秋天里阳光挥霍的很彻底,树林里藏着风。香菜是大三学长又刚好是代班,高眉骨,高鼻梁,浓黑的眉毛粘在眼眶上和黑色正装很搭。好吧,香菜并不是很帅的学长,也许是因为总挂着笑,让三角眼看起来不那么精明。
后来,处女座的香菜一直穷追猛打,他对十七说他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娶她。四十九天,十七终于是缴枪投降,尽管香菜并不是她理想的另一半,但她觉得感情就像植物总是可以慢慢培养的。香菜和十七在一起也曾轰动一时,毕竟跨两届的恋爱还是少数。十七并不是很惊艳的漂亮,也算是多才多艺,典型的双子座,南方女孩的娇小身材,北方姑娘的开朗阳光,是那种古灵精怪的可爱姑娘,简单直接,爱憎分明。当然和香菜在一起后收敛了很多,毕竟众目睽睽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流言飞语一字一句是糖也是枪。
故事很俗套,两年里香菜每天早上都要走上十来分钟横跨整所学校来到十七的寝室楼下,和那几棵干瘦的白杨一起等她,他的一天从她开始。他们一起走过小半个中国,这也许是十七做过最疯狂的事,她告诉家里是和七八个伙伴一起,而他一直霸占和那七八个人的位置。他们一起吃遍大街小巷,终于一起吃成了胖子。他们期末一起复习,成绩都还不错,一天天日子过得也算精彩。直到有一天,香菜说要找工作,两年后等十七毕业就结婚。十七觉得为了这份感情放下梦想也值得,她积极地投入他的计划改变了自己的轨道。
只是她忘了,在时间面前,他们都是盲人。只能在黑暗中用身体发肤感受苍茫世界的起伏暗涌,随机应变。可是事实上,他们的植物并没有茁壮成长,香菜变得寡言沉郁,不再主动和她聊天,每天见面的时间越来越短隔阂越来越深。慢慢的她变得乖戾任性,患得患失,身上的光芒微弱到快消失了,颇有些伤仲永的意味,泯然众人。一个漫长而冷淡的暑假过后,他们约定,给彼此一个月的时间缓和调整,找回本心,香菜说不会轻易动心,他会给她留一扇门。等他的心稳定下来会回来找她。还矫情加了一句,时间会说真话,假如爱有天意。
突然失去香菜的陪伴,十七并不适应,整日混沌,寝食难安。时间被撕扯成无数碎屑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如同白桦树上密密麻麻的细小裂缝,它在拼死抵抗这深秋的寒。她陷入了绝望的黑色泥流,任由外界的嘲讽指责劈头盖脸的砸来,她看不见听不见似乎不痛不痒。人在濒临绝境时大都有两种选择,坐以待毙或者置死地而后生,无论哪种都是扒皮割筋的痛苦,没有人能够帮她,只有她自己。在泥流中浮浮沉沉几次差点溺毙,她终于是颤抖着爬上了岸,瘫倒在阳光里。
是命运眷顾,备给劫后余生的人以厚礼,却又给了人有限的胃口。很多东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丢弃,否则浸在时间的尘埃里,慢慢从三分喜欢变成十分讨厌,最后变成难清理的垃圾,让自己负荷。
重生后的十七每天跑步,一个月瘦了二十斤,从前买的漂亮衣服又可以轻松驾驭,读各种书充实自己,练习画画,学习摄影,像土壤久旱逢甘霖般贪婪的吸收各种养分,修弥龟裂的表皮。一颗心被打开,伤口却加速愈合,她不再束手束脚,结交了很多新朋友,其中也不乏有人追求,她总是婉拒,她不愿意再将就。只是偶尔会恍惚,原来香菜慢慢淡出了她的生活。经历抽丝剥茧的痛苦后,放下变得轻而易举。没有什么不妥,却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像一场阴谋。
三
生命本就是场漫游的冒险,被荆棘刺痛,被灌木划伤,一路跌跌撞撞狂奔或者小心翼翼匍匐,流着血尝过泪却带着笑,因为逃离窠臼的心是跳动的。
从家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女生坚定而果决。其实她本就不爱吃香菜,只是因为一时将就险些害了自己,从今以后定不会再碰了。粘稠的白色包裹着绿色怪物的尸体淹没在幽深的黑暗里。狭长昏暗的走廊,女生的脚步从容,廊灯一盏一盏的亮起,在光洁的地砖上画下一个个象牙白色的圆,如同句点,却更像是长长的省略号。
致青春
你是刺伤我喉唤醒我的一根黄绿色鱼刺。
这是一个繁冗的梦,我是奔跑在海岸的人。
(全文完 作者:哥斯拉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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