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昨天回乡下，妈妈说那条叫小花的土狗车祸死了。微信告诉女儿，女儿回我，它去天上陪外公了。

这条土狗才养了一年。是去年我弟弟看到父亲出门的机会越来越少，专门弄来陪陪老人家的。那时候还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兔子，喂得肥肥的。有一次被我们放出来，小花觉得找到了个好欺负的，兔子也觉得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于是，一个逃、一个追，把我们乐得前仰后伏。

那个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兔子却早被我表哥拿去杀了吃了，小花也没了；而父亲，离开我们已有七十多天了。

也许父亲身体不好的时间太长。对于他的去世，我们最初是难以接受，后来觉得对他对我们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也就慢慢释然了。可是，有一天早上五点多醒来，习惯性地翻微信，突然看见好朋友在群里告诉我们她父亲走了，我一下坐起来，眼泪哗的流下来；还有一次开车去乡下，路边看见一个老头，跟我父亲长得根本不像，就是瘦瘦的佝着背，我又一下子忍不住哭了。父亲，终究我是思念你的。

爷爷死的早，大伯小时侯发烧耳朵聋了后成了残疾，我父亲年纪轻轻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小学毕业后就辍学了，去农场干活。宅里一个本家欺负我们家孤儿寡母，下地干活时老是欺负我大伯。奶奶天蒙蒙亮去往农场去找我父亲，傍晚才走到。从此我父亲再也没有离开过家。虽是小学文化，文艺宣传队、民兵连长、后来乡办厂的劳资科保卫科长，都做得有模有样。

我父亲长得高大，我小时候有点怕我父亲，可是据老人说我父亲最疼我。我刚出生，是正月十五的凌晨，接生婆接下来的我，全身青紫，连拍几下屁股也没哭声，连我外婆都说没用了。是我父亲，坐到被窝里，把我贴身捂着，过了很长时间我才像只小老鼠吱地哭出声来。

我小学毕业前听说有个新风中学类似是崇明师范的附中，我觉得很喜欢做老师，就自作主张准备考这个初中。班主任以为是我父母的意思，连忙赶到我家，劝说我父母一定要让我将来上大学。于是经过作文竞赛、体育加试等程序，我直升了崇明中学，住宿学校。那时候小，我妈妈又晕车，经常开学时是我父亲到学校里为我缝被子。住宿学校以后每月要有固定的开销，对家里是增加了负担，但我从没感受过这种压力。实际上父母在维持了这种生活后还尽力要给我创造更好的机会。印象很深的一次，有个周六回家，正好家里在亲戚家吃喜酒。父亲为了让我吃点好的，专门回来接我过去吃晚饭。坐了两站公交车还要走很长的路。那天又是风又是雨，父亲撑着巨大的油布伞帮我挡着艰难前行，而刚有点懂事的我却觉得吃不吃喜酒无所谓，脸上的青春痘给人看到了很丢脸。

后来上大学，一个没考好，被遥远的东北财大录取了。也是我父亲把我送到的大连。去的船上，父亲为了奖励我成了大学生，专门带我去餐厅吃饭；送到学校后，他和好几个父亲为了节省开支，露宿码头，等第二天的船回上海。

一晃我父亲就老了。在肺科医院住院确诊肺癌，医生说我父亲看着比实际年龄要老，一度犹豫手术是否可行。检查下来位置不麻烦，也没有转移，就动了手术。

老人是从手术后开始走下坡路的。术后，经过一段时间调养，身体有点恢复。我们夫妻俩带了双方父母专门去了一次杭州。那次又玩景点又看演出，又住宾馆又在好几个餐厅吃饭，父亲非常开心。给他们拍的照片里他的笑容最大。

肺癌带给我父亲的，不是接下来的肿瘤转移，而是肺功能的退化，慢慢就经常肺部感染，这是最致命的。身体在一次次的住院、出院，反复的感染、好转中慢慢衰退，他的精神也慢慢垮了。回想这次的急转直下，简直是几个器官一起在提醒我们，但我们还是觉得会像以前一样转危为安。没想到就是这一次到了尽头。

我成长的四十多年，父亲从一个家族主心骨变成了一个衰弱的病人。我从小时候莫名的怕父亲，到跟着父亲出远门上学，甚至跟着父亲在市区为找工作奔波，到后来工作上立定脚跟、结婚做母亲，自己经历更多、阅历更丰富，倒过来教父母一些常识，回想起来到后面我在父母面前也有了些家长的态度了。这便是人生吧。

以前农村长大的孩子，和父母的沟通都不多，所以长大了、变成熟了，跟父母的关系仍是不够亲密。我也没有机会听到我父亲对自己这辈子的感受、对子女的评价。他就像乡下的一棵大树，生了虫子，过了段时间突然就掏空了，倒下了。

那个位置空了，旁人都难以接受，不要说至亲的人。那只小花，我们养了它以后，好像我父亲就没怎么住过院。最后一次住院，那天我给父亲找了护工，下午送我妈回家休息。因为急着回去上班，我没下车，远远看到小花看到我妈妈，好像愣了几秒怀疑自己的眼睛，然后马上围着她乱蹦乱跳，高兴坏了。据说第二天早上我弟弟和我妈妈去车站准备上医院，小花一直跟着他们，流泪了。我父亲过世，小花躲在角落里流眼泪，也是我女儿亲眼看见的。

如今小花没了，我相信它真的去陪我父亲去了。父亲在那边又有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