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号玩家
1/
他的出现和消失,就像一场梦。
他是我们帮会的副帮主,是个上过本服榜首的大佬,曾经带着帮会大杀四方,人莫能敌,在服里算得上赫赫有名。后来可能年纪大了,闹不动了,就窝在帮会里当咸鱼,按我们长老的话说,是从一个PVP大佬变成了一个PVBB。
这个副帮主被他当得十分名不副实,帮里的事他啥也不管,全甩给帮主和两个护法,自己无牵无挂,自在逍遥。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但如果有谁打本打不过去了,在帮会里喊一声,他也一定会懒洋洋地过去帮忙。
人人都觉得他性格出奇的好。萌新喜欢围着他转,仿佛他挂起机来都比别人有魅力。活跃分子喜欢找他切磋,总是颇有收益——毫不夸张地说,各门各派所有招式、连招技巧、极限数值他都了然于胸,就跟游戏是他策划的一样。爱耍嘴皮子的也喜欢和他逗哏,他这人嘴碎得很,经常在帮会频道东家长李家短地瞎唠,正因如此,让人觉得亲切。
很多人好奇他游戏之外做什么职业,怎么会有大把的时间待在网上。每次问他,他的回答都不一样。一会儿说是网吧的网管,一会儿说是个游戏主播,一会儿又说自己家里其实特有钱,坐着收钱就好,根本不用工作。版本繁多,没个实话。
大家也不在意哪个是实话,照旧是爱跟着他的跟着他,爱切磋的切磋,爱贫嘴的贫嘴。虽说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个帮会以他为首的几个“老家伙”,几年了都未曾离去。直到七月份的一个下午,事情突然有了变化。
那时一个新副本问世,帮里几个大佬马上带着团队开荒,刚刚进了首通名单,大家正开心呢,副帮主突然在公屏打出一行字后,退出了帮会,并立即下线,消失在众人眼前。
“永别了,兄弟们。”他说。
永别是什么鬼?所有人都很不解,查看好友列表企图寻找什么蛛丝马迹,这才发现他不光是退了帮会,还把这些好友一一删除了。帮里的人急了,给他发私信,满地图找他,都没有任何回应。
“卧槽,这事儿不对啊!你们谁能联系上他本人?有没有手机号,扣扣微信号什么的?”
帮主问了这话以后,大家才在茫然中意识到,没有人在线下和他有过任何联系。就连帮会的群他都没加过——他总说自己二十四小时游戏在线,加群实属脱裤子放屁。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个人仿佛只活在游戏里,他退帮了,他删好友了,就意味着失踪了。
如果他下线了,再也不玩了,这个人就彻底消失了。
大家有些慌,尤其是和他关系最铁的这几个帮里老家伙们,自建帮开始,他们就已经并肩作战了好几年,早把彼此当成自己的好兄弟了。
“莫名其妙的,留下这个话就不见了,你们说他要干啥啊?”
“嗯……他会不会是……”
“你想到啥了?”
那人嗫嚅道:“你说这会不会是他留下来的一个讯息啊?‘永别了’什么的,就像在和世界告别一样……我听说很多人在有轻生的念头前,都很想告诉别人,潜意识里希望能被阻止……诶呀我瞎说的,不可能不可能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越说心里越慌,帮主是个雷厉风行的主,率领帮众把寻人启事刷遍了世界公屏,号召全服的人一起找他。在如此浩浩荡荡的阵势下,还是一无所获。
他离开已经三天了,那个账号一直都没登陆过。有人提出报警,被其他人否决了。
“总不能因为他不上线了,我们就跟警察说他失踪吧?这只是咱们最坏的一个猜测。要我说,与其报警,不如去问问客服,当初实名注册的时候,他肯定留下信息了,应该还有手机号码。联系上他不就好了吗?万一联系不上,再报警不迟!”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大家纷纷给客服去电。客服查询到了这个人,但不愿透露玩家个人信息,可是大家软磨硬泡不依不饶,还是让客服退了一步。
客服提出了一个方案,那就是以游戏运营者的名义,给该玩家留下的手机号发送一条邀请回归的短信,在短信中表达众人想再次见到他的情感。当然,愿不愿意回来,愿不愿意回复,只能看玩家自己的了。
这也算是一个能实行的方案,大家焦急地等待着,终于在第三天收到了客服的反馈,称该玩家接受了回归的邀请,将于两日内登录。
大家心里的石头放了下来,由担心转为抱怨,都琢磨着等他回来要狠狠骂他一顿。却没想到,再来时,彼人已经不是故人了。
2/
他一上线,就被那阵势吓了一跳。不仅有几十条入帮邀请,还有几百条加好友提醒和私信留言。这些不仅来自他曾经的帮会,也来自他昔日的好友和仇敌。他犹豫了一下,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在一个十分眼熟的帮会名称上点击了“确定”。
欢迎“莫鸢海”侠士加入帮会!
这条系统消息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
“卧槽,你小子终于回来了!”
随着帮主一声喊,帮里炸了锅,大家纷纷表达着自己对他的担心和挂念。
面对如此多的问候,他有些羞赧。
“没想到大家还记得我,哈哈,谢谢!”
这种嘻嘻哈哈的态度显然让人火大,他的下一条信息迅速淹没在七嘴八舌的控诉中。
“五年没上号了,还以为这个帮早就散了呢!大家太热情了,谢谢!”
话音刚落,原本热闹的批斗现场突然寂静下来,那一声声控诉化成无数问号,铺满了帮会的聊天面板。帮主发出一串长长的省略号后问道:“兄弟,你这是开玩笑还是?”
他就好像没注意到场上的变化一样,仍旧自说自话:“不好意思啊,我毕业之后就工作了,天天加班忙成狗,实在没有精力玩游戏了。我还记得当初不打不相识,加了几个好友,建了这个帮会,没想到人已经这么多了!我真欣慰啊,以后有时间一起玩,你们带带我,呵呵!”
帮主又敲出一串省略号,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到他铁青的脸色。
“不是,兄弟你……你是不是被盗号了?”
“怎么可能,就是我本人啊!”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你是不是被被盗号过……如果你真的五年没登陆,莫非有人盗了你的号,跟我们玩了五年?”
“什么意思?”
“你看看你现在的级别,还有一身的装备,你退服的时候有吗?你那都五年前的老东西了。再看你的今年限定时装,还有开荒新本出来的橙武,都是哪来的?就不奇怪吗?”
“卧槽?!”那人估计是点开了装备栏,沉默了一阵后,突然抓狂起来:“这尼玛!还真tm有人盗我号!”
帮主在屏幕上打出了一声叹息,众人也不淡定了。
“不仅盗号,还给你打到了全服第一。”
“还给你搞了一身限量时装,加起来能有个十来万吧!”
“还收了一堆徒弟,现在个个都是服里的大佬!”
大家一条条念着“他”曾经的好,事情的发展有些不对劲,此时大家都很希望那个盗号的混蛋能立即出现,把这个正主给顶掉。
帮主仍旧没有丧失希望:“哎,你能联系上这个盗号的人吗?你还记得你的账号密码给过谁吗?我们没有恶意,就是挺担心他,也挺想他的。”
“哦……”这下他终于弄明白,这一声声问候和朋友的谴责,都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那个不知名的盗号者。
“额,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这样吧,我去看看登录信息,有没有归属地什么的,也算是帮你们个忙。”
帮主真诚道:“兄弟,感激不尽!”
那人郁闷地去查看登录信息了,大概有三十分钟都没讲话,帮里为了防止他突然下线,特意派了人站在他旁边看着。那熟悉的人物形象就干巴巴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让人安心。
终于,人物原地蹦跶了两下,肯定是那哥们儿查完回来了。还没等大家询问,他就没好气道:“我说各位,你们是不是玩我呢?”
“?”
“我刚才查过了啊,最后一条登录信息就在五年前!老子根本没被盗号!”
3/
大家自然是不信的,几乎要吵起来。后来干脆拉了一个群,互相甩证据。好在好友删除后聊天记录并不会消失,大家把跟“他”的聊天记录一个一个发过来,他看后傻眼了。
不管是登录信息、充值信息还是局内流水,他能查到的都是五年前的记录。他一开始不相信,还特意致电客服人工查询了一下,查询结果是相同的。这证明五年来没有任何人登陆过他的账号,但是这些消息记录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聊天截图里的“自己”十分平易近人,有些话唠,也爱贫嘴。消息记录来自不同的人,谈话的内容也不尽相同。有的是安慰,有的是传授经验,有的是敷衍的嗯嗯啊啊,有的是单纯的斗嘴。这一张张图把另一个人的样子演绎得活灵活现的,他也不得不相信,这个盗号的人真的存在。
“太诡异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关键是他身上那一堆时装、限量品、装备、附魔,少说也价值十万。这么多钱投进去,竟然查不到流水,不是诡异又是什么?
“是不是系统漏洞?”
帮主忧心忡忡道:“不知道,别继续深究了,万一被人知道了,不大好。”
“怎么个不好?”还有人没反应过来。
“唉,”帮主叹气道:“鸢海那王八羔子肯定是个挂逼,专门刷漏洞那种,要是被客服知道了,不得封号处理啊?十几万的漏洞,搞不好都要进局子。”
众人诺诺,一时气氛有些压抑。如果把这些诡异都推给外挂,似乎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可是要相信自己并肩作战的好兄弟是个挂逼,这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如果价值十几万的东西都是挂搞出来的,不说别的,那个挂得多值钱?
渐渐有人开始信了,毕竟这个副帮主成天泡在游戏里,还有大把的钱可以挥霍,若是他真靠卖挂赚钱,这一切恰好说得通。
“诶,兄弟,陪我们玩一会儿吧,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我们的副帮主啊!”帮主道。
大家也附和地叫他“副帮主”,热情中带着淡淡的忧伤。
他知道这声“副帮主”不是叫他,而是穿透了电脑屏幕,叫给那个没有灵魂的人物形象。
就跟做记忆康复训练一样,帮里的老几位带他打PVP,他穿着一身极品装备,被对手虐得满地打滚。又带他去打副本,他根本不懂副本机制和技能躲避,带着团队团灭了好几次。
原本抱有希望的几人丧失了信心,也认定曾经的副帮主不是他。他在大家的查证中逐渐忐忑起来:那个盗号的登录信息查不到,谁都无法证明这个人真的存在,可这些极品道具还在我这里,这是我实名制注册的账号啊……
这简直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万一查下来,这价值十几万的漏洞,难道要让自己填补上吗?
也没法怪他什么,总之号主玩了这一天之后,就悄咪咪地注销了账号。他要是真有贪心,都该把这号卖了,榜一的账号能换一大笔钱不说,帮里众人看着此号还活在游戏里,心里也好受点。
可恨他是个不贪心的老实人,这样一来,“莫鸢海”这个人,在一定意义上彻底死掉了。
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是事情发生的一年以后了,此时帮主还是那个帮主,长老已经有一个退服了。带我的师父是当初那件事情的亲历者,把这个故事当作奇闻一样给我讲。
我听了自然很震惊,可是“莫鸢海”这个名字,怎么都说不上陌生,就是想不太起来了。我没把这话跟别人说,生怕他们看出我在装萌新。
实际上我在游戏刚开服的时候就玩过了,只玩了一年左右,那个时候游戏的内容远没有这么繁杂,故事也很简单。因为是从单机改版成的网游,还留着精彩的剧情供人探索。
我被这剧情吸引来,和同寝室的小姐妹一起。读大学的时候有大把空闲的时间,我们一步一步升级,为游戏中的剧情彻夜讨论,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回忆。
后来由于市场不大理想,游戏策划开始重新定位自己的产品,然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动。像我们这样的剧情党接受不了如此巨变,渐渐流失,可是游戏的改变吸引来新的玩家,流量的力量使它重新获得了好的口碑,一个小众游戏从此渐渐风靡。
而像我们这样的人,与其说是放弃了游戏,倒不如说,是这游戏把我们放弃了。
我现在已经上了班,玩游戏的心态也没有当初那么极端,只是想找个乐子消遣一下而已,所以又注册了新号回来。果然,游戏内的一切已经面目全非,我说自己是萌新,也不全是谎言,我的确是个对游戏一无所知的老玩家了。
4/
我的师父是个专职生活玩家,听说打PVP菜得抠脚,打PVE也只能勉强日常,可是他抓宠物是一绝,精通神农缝纫寻宝,据说这些技能也没什么卵用。自从游戏中生活玩法渐渐阉割,而PVP玩法吸引了更多流量后,一个专职的生活玩家是十分罕见的。
我本来就想放松,无所谓玩什么,在游戏里采采草药,挖几铲子就很开心了。可师父收我为徒的时候十分激动,好像很久没有看到过志同道合之人了,一连送了我好几件装备。我的号还没满级,他就打算教给我他的抓宠秘技。
我为这知遇之恩而深深感动,所以事事都听他的,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满世界乱跑,所以玩了很久都没满级。
那天他说五分钟后有个地方会刷新萌兔,带着我骑马赶过去。我刚到就认出来,这里是战场入口,有无数玩家等在这里排队,有的在打架,技能丢得乱飞。特效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地晃眼睛,师父教我屏蔽,可是这几乎没什么用。
电脑嗡嗡地响,风扇正在勉力支撑,我的动作已经卡成PPT,按照经验,马上就要卡掉线了。但是为了兔子,我要坚持。
我找了个相对人少的小角角,看着师父在那里倒计时。
“还有一分钟,就在我标的几个点中的一个,盯住了!”
我努力睁着眼睛,想从一堆特效中分辨一个兔子,实在是很难办。就在倒数结束的时候,离我最近的一个点忽地出现一个白色的东西,然后刷一下就消失了。
“怎么回事?”我问道。
师父懊悔道:“妈的,晚了一步,让人抢走了!”
“谁啊,谁啊!”我不满地叫道。
师父给一个不远处的一个玩家标了个记号,说道:“就她!可惜为师菜得抠脚,不然就打趴她,帮你抢回来了。”
我心里翻了个大白眼,你还好意思说?
我看着那人,幼女体型,一身粉嫩嫩发光的时装,如果平时特效全开,估计会更耀眼。手里的大橙武在她无害的外表下显得如此突兀,暴露了她硬核的实力。从前我喜欢这样的角色来着,现在看来太装嫩了,根据这抢兔子的手速,电脑那头很可能是个母胎solo的彪型大汉。
我不甘心地点她的id,冒出来的名字吓了我一跳。
“聆风待雨”。
我有一秒钟的错愕。
我怎么也不会忘了这个名字,我现在的微信昵称还是这个呢。
我走到那人的面前,忍着卡成PPT的画面,近距离看那角色的脸。虽然多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特效,但这张脸很有记忆点。樱桃般的小嘴,搭配着脸颊上的两颗黑痣,眉毛八字地撇着,几乎没有人有这样的审美了。
那是我啊,是我的账号!我最初玩这个游戏的时候用过的账号!
说这是巧合也太神奇,怎么会有人和我用着同样的id,选择同样的职业,还捏了同一张脸?那人收拾起兔子,头顶着我的名字,蹦蹦跳跳地从我面前走过,身后飘起无数花瓣和金光。我在震惊中被24K的特效卡掉了线。
顾不上和师父联系,我马上登陆了我最初的账号,我的记性差,所以密码几乎都是同一个,这一定程度上帮了我。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当我看到满屏幕金光闪闪的极品装备的时候,还是目瞪口呆。
经过无数次重新整合,我当初的区服和现在的服合并,成为一个人数众多的大服,也就是说,我的新号和老号一直处于同一个世界。
而刚刚那个,不是相似,那就是我……
和师父讲的故事如此之像,我静下心来理了理思路,又去查看登录信息和流水。果然,只能查到几年前的记录。那些金光闪闪的装备,构成了“巨额道具来历不明罪”。
一模一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了。我没法再淡定,找师父说了这件事,他起初也不信,我截图给他,他也傻眼了,随后是震惊和狂喜。
“莫鸢海!一定是他!他回来了,还盗了你的号!”
能站在盗号受害者面前如此开心的,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他在狂喜中还不忘拉一个小讨论组,除了我之外,到场的只有帮主、护法和几位长老,都是帮会里信得过的老人。
那几个人和他一样,都是兴奋不已的状态。
“如果真是他回来了,我们不要声张,免得他再跑了。这里只有小俏(就是我)是生面孔,小俏就继续装萌新,跟他套近乎,务必要不动声色!”
“他嘴很碎,爱和小姑娘贫。小俏可以用美人计,争取留他身边当个徒弟啥的。”
“哎,这招可以!”我师父附议,“我已经跟你断绝师徒了,顺便把你从帮会踢了出去。你就说你没有朋友,孤苦无依,求他收留!”
一招招计谋甩过来,我有种从帮会透明人瞬间提升成主干力量的错觉。我装萌新的事情随之暴露了,但他们都不介意,反而个个摩拳擦掌,弹冠相庆。不知道的以为我们抓到了网逃通缉犯呢。
分配完任务,帮主总结道:“此次行动,我们叫它‘逮鸟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5/
我又一次登陆了小号,在附近转了一会儿,都没见我的大号上来。我心里一慌,生怕是他发现不安全,于是又换了个号用,那再想找他可真如大海捞针了。
这样干等不是办法,我顺藤摸瓜找到了他现在所在的帮会,提出申请,又私信了几个该帮会的高阶人员,就拿到了入帮资格。我成功潜伏进了他的帮会,看到他仍旧是离线状态,一直到晚上都是这样。
与此同时,帮会里的老几位也都申请了新的账号,装成萌新的样子,一个个混进来。他们做起这种事情游刃有余,装得比我这个真新手还逼真。但我们都一无所获。
三天过去了,就当我以为他已经换了目标的时候,我的大号终于上线了。
我和老几位商量了一下,为免打草惊蛇,还是由我出面套近乎,他们则按兵不动,随时待命。
我根据帮会显示的位置信息,来到了和他相同的地图,却不知道他的具体位置。于是点开阵营模式,拍马去了敌对阵营的大本营,接下来的事情不难预料,帮会的公告中出现了我被击杀的信息。
对方阵营很配合,估计是没见过像我这么不要命的,把我堵在复活点不停虐尸。很快,我的死亡信息几乎满布帮会公告。
有个人忍不住了,问道:“那个谁,你去干什么了?怎么总是死?”
我哭道:“嘤嘤,我做着任务,就被打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在帮战啊?我还没满级,根本打不过!”
“你回来啊,没满级乱跑什么?”
“我被堵在复活点,一复活就被杀,回不去啊!”
由老几位化妆而成的萌新在一旁煽风点火:“欺人太甚!小姐姐别怕,我去帮你!”“打你就跟打我是一样的,我们是一家人,你别怕,我就去救你!”
接着,接二连三的死亡信息就刷了屏,我在屏幕后面笑成傻子。终于等来这个帮的副帮主道:“一群没满级的凑什么热闹?走,所有在的,给我抄家伙!教训教训这帮蹬鼻子上脸的!”
我拉开列表,此时在线的不过二十几人,去掉我们这群没有战斗力的,能用的壮丁也不过十来个,莫鸢海肯定没逃了。果不其然,我又死了一次后,这群帮众便如天神一般出现在眼前,那个粉粉嫩嫩的小萝莉顶着我曾经的id,跟在帮主身后,像个莫的感情的杀手。
躺着看人打架,真的是太爽了。等架都打完了,一行人耀武扬威地散去,粉萝莉却微微止步,来到我面前拉我起来。我趁机私信他:“谢谢小姐姐!刚才吓死了!”
他回答道:“没事了。”
我借坡下驴:“萌新瑟瑟发抖,初来江湖,无师无友,求大佬罩着!”
似乎是请求太突然了,他半天都没有动。我正准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时,他回道:“你过来吧,跟我去一个地方。”
紧接着,一条收徒信息传了过来。
捕鸟计划第一步,成功。
他带我去的地方属于地图的一个峡谷位置,有一条溪水顺着峡谷倾泻而下,形成隐蔽在山林间的小瀑布。周围除了npc之外几乎没有旁人,偶尔有人纵马路过,也未曾稍作停歇,就连我最擅长野外抓宠的师父都没带我来过这里。
他在瀑布前的岩石旁坐下,迅速换上一个朴素的门派套装,没有了乱七八糟的特效,看上去稍微和景色融合了一些。
我凑过去坐在他旁边,他不说话只是挂机,我也不说话。无聊地四处打量,我发现这是一个绝佳的发呆场所,虽然没人,但是细节设计得很好,时不时地能听见各种鸟叫,混杂在流水声中,配合着BGM里淡淡的笛音,很令人放松。
看他这副自得的咸鱼样子,应该是莫鸢海了。
我没话找话地问道:“这BGM叫什么?真好听。”
他马上就回答了,是一串类似乱码的东西,后面点了一个wav。他有些不好意思道:“就是这个名字,看来没有设计曲目名,应该就是个即兴创作。”
我很惊讶:“我就随口一问,没想到你这都知道?”
他淡淡道:“我玩了很久,游戏里的一切我都知道。”
我心中暗暗确定,这人就是莫鸢海,除了挂逼,谁会记得这么一个笛子背景音的乱码名字?
“跟我去下面走走吧!”
他不由分说地站起来,轻功向下飞去,稳稳落在峡谷底部。我紧随其后,在山崖上磕碰了无数次,而后摔死在他面前。他没多说什么,拉我起来,又挂起了机。
我没顾上回复血量,沿着峡谷四处走着,一边问:“我的天,这里叫什么来着?”
“星尘峪——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的话。”
对,就是星尘峪!
我笑了起来,努力掩饰着自己因熟悉感而产生的喜悦。“竟然还有这么原始的地方,真好!”
“老地图了,”他说:“在最初版这里曾经是一个副本的入口,很难找的。后来那部分剧情被砍,副本也被删除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有些惆怅。我正是他口中的副本存在时期的玩家,因为这里太难找了,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和舍友找了好久好久,才在这么一个隐秘的地方找到了它。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副本找起来难,却超级好打,提供的加成也多,于是我们经常一起来这里刷经验。
“去过那前面吗?”他又问道。
我想不起来了,实话说道:“没有。”
于是他又领着我往前走去。那是设定在山林中的一处世外桃源,那里的人们与世隔绝,保留了原始的酿酒手法,我果然来过的,这里跟记忆中的样子相差不大。
我们在一棵大榕树下发现了一个可操作信号,上面没有任何提示,但可以挖出来一个酒坛。
“神奇吗?我埋的。”他说道。
我觉得比酒坛更神奇的,是他这句话。我不记得还有这种玩法,或许是在更早的版本里。
我们一直这样走走停停,直到深夜,我跟他说要下了,问他什么时候下线,他没有回答我。如果是莫鸢海,大概也会这样一直挂在游戏里。
“谢谢师父,那我们明天见!”
“好啊,等你。”他回复道。
我的任务圆满成功。
6/
不知怎的,那个夜晚我总是想起以前玩游戏的事情,有些回忆本来像碎片一般,却渐渐拼凑起来。这种感觉很让我兴奋,我开始睡不着觉,看网盘里那多年前的游戏截图。这些回忆如此珍贵,我都没舍得删除。
我很想和人分享这种心情,但是我觉得很少有人懂我。自打工作以后,我也几乎没有这种为了某个游戏或是某个书籍彻夜难眠的时候了。
我突然想起了她。
“睡了吗?我有点睡不着,想起我们大学时候一起玩游戏了。”我根本不抱希望地发给了曾经一起玩的大学舍友,希望没有打扰到她休息。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几乎是同时,我收到了舍友的回复:“巧了,我正想你呢。我们聊聊吧!”
我们接通了电话,小小声地交流起来,仿佛回到了寝室夜谈会的时光。
我没有跟她说我的号被人盗了的消息,只是说我注册了小号重回游戏,去了曾经的地图,想起很多愉快的记忆。
“是吗!真羡慕你。其实我一年前也回去了,不过体验很糟糕。哎,感觉就是‘物非人非’啊。好友都不见了,游戏剧情傻傻的不走心,到处都发着光。我也该像你一样注册一个小号,就当新游戏一样玩,这样失落感还不是很强。”她道。
我们越聊越投机,从新手村一直聊到满级任务,彼此互相补充,渐渐丰满记忆。她还找出了我们当初的游戏截图,图片上我们两个穿着脏兮兮的套装,看上去像离家出走的孩子。
那张图片的背景,正是星尘峪的副本。boss被我们联手打趴,栽倒在地上,我们就像胜利者一样,昂首挺胸地合影。
我笑了,想起星尘峪附近的世外桃源。“你还记得那里吗?村中间的榕树后面埋着一坛酒,你知道吗?”
她回答道:“我知道啊,这是一个任务嘛!”
“啊?什么任务?我怎么没有印象……”我莫名其妙。
“要不我怎么说你看剧情没有我仔细呢。我记得那是关于世外桃园村的一个故事,有个年轻人不顾村规,离开了村子远行,他在江湖历尽磨难,中年时期打算重回故里,可是找不到世外桃园村的入口了。哪怕那个村子近在眼前,他都看不见。有点像是《桃花源记》的剧情哈。
“游戏里设定桃源村只有玩家可以进去,他是NPC,所以进不去。那个任务就是,帮他找到村里榕树后面的一坛酒带给他,那是他当年和父母一起埋下的,包含了他最温馨的回忆。”
我听到这个故事十分震惊:“我真的没有印象了,这不是主线任务吧?”
而我也有些疑惑,舍友说这酒是NPC埋的,也就是存在于设定里的,为什么莫鸢海说是他埋的?难道单纯是想吹个牛逼吗?
我听到舍友继续解释道:“不是主线任务哦,就是我无意中点到那个NPC,点出来的。接到任务后,我就去了世外桃源村,不仅挖了酒,还在村里找到了那个NPC的父母,又触发了隐藏剧情。他父母听说儿子要回家后,写了一份手书,让我带给他。
“那个手书可以阅读,上面的内容挺严厉,都是在指责他不孝,他们不想认这个儿子。我又从桌子上捡到了一个祖传玉佩,就把酒和玉佩带给了那个NPC,唯独没给他信——我怕他看了信会伤心。
“他最后决定留下来,就在世外桃源村外等待着和家人团聚。我觉得他很可怜,每次路过都给他挖一份酒。那个酒是无限次数的,可以无限次上交给他,他每次都会跟我说‘谢谢’。你看那时候我好傻,对游戏的NPC都那么上心。
“主要是那时候策划写剧情也很用心啊,一个小彩蛋而已,他弄了那么复杂的故事,游戏里的人就和活生生的一样,很容易让人产生共情。后来策划魔改,剧情根本没法看。对了,你肯定也见过这个NPC,他就站在星尘峪的副本门前发放任务。我觉得他可能是就近找了份工作吧。”
她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穿得风尘仆仆的,孤身一人站在副本外面。因为我们刷了这个副本很多次,所以见过他好多面。可是除此之外的,我也想不起来了。
“先睡吧,明天我找找截图,我记得和他合影来着。”舍友道。
我们已经很困了,放下了电话,我就睡了过去。
7/
原本打算晚上上线,看到讨论组里几个老狗互相交流信息,得知他们假装萌新去私聊我的大号,但是一直没得到回复。莫鸢海似乎高冷了起来,他们只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这几个人不停催我,好像我晚上线一会儿,他们的副帮主就跑了一样。我终于理解了那个被他们软磨硬泡的客服的感受,我也随即缴械投降,准备提前进入游戏。正在登陆界面读条的时候,我的舍友突然发过来一张截图,并兴奋地说:“我找到和那个NPC的合影啦,你看!”
画面中舍友的人物有一个完整的样貌,而我的人物只有一个侧脸,舍友的旁边站着一个建模粗糙的NPC,身上背负着一柄剑,腰上挂着一个酒坛,他们的背后是星尘峪的副本门口。那NPC头顶飘着三个大字:
莫鸢海。
我说怎么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原来这个副本门口的NPC就叫“莫鸢海”!
是一个挺常见的装束,样貌也没有太出众,如果不是多次刷那个副本,我也不会记得他。
我们副帮主怎么会无缘无故起这个id,难道只是巧合吗?还有他说那酒是他藏的……他真把自己当成莫鸢海啦?
我意识到,作为曾经的老玩家,副帮主或许也做过这个任务,并且被这个故事打动,将名字都改成了这三个字。
或许能解释得通,也有可能这只是巧合而已。
同时我又很郁闷:怎么人人都知道这个剧情,我却不知道。难道我真的看剧情不仔细吗?
我登陆后,粉萝莉已经在等着我了,他迅速邀请我进入队伍。
“今天我们去这里玩吧!”他在地图上标了一个点。我并不知道那是哪里,只能附和地说好。
我们又逛了一大圈,我发现他总是带我去一些老地图,那些风景优美但人迹罕至的地方。关键是,它们总能勾起我的一些回忆。他什么都不说,通常只是静静地坐着,好像欣赏周围的景色时,多说一句话都是打扰。
临下线的时候,我想起舍友说的那个关于莫鸢海的剧情,提出再回一次星尘峪,他同意了。
站在曾经的副本门口,那里变成了山峪的尽头,只有一片荒草,没有一点从前的痕迹。门口也再见不到什么NPC——副本都删除了,看门的NPC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们沿着山谷底部,再次走向世外桃园村,照旧在榕树地下挖出一坛酒。然后我带着酒挨家挨户去串门,我很想知道莫鸢海的父母住在哪里。
终于让我找到了一处茅草屋,屋中只有一对老夫妇,分别叫“莫大爷”和“莫大娘”。茅草屋中的一切都很简陋,唯独桌子上放着一块亮闪闪的玉佩。我过去操作,发现不能拾起,而点开两个NPC对话,它们也只会发出一阵省略号。
“别费事了,这里的交互早就被取消了。”他好像知道我在做什么一样。
我感到很遗憾。直觉告诉我,我错过了一个很动人的故事。一个能让舍友念念不忘,让副帮主为之改名的故事。
“你不是新手吧?”他突然问道。
我一惊,连忙否认。
“新手才不会对莫家二老这么感兴趣。你以前玩过对不对?实话实说吧!”
我否认二连。
“还嘴硬呢?从你私聊我时,我就猜到了,我说怎么最近有很多人对这个号很感兴趣。”说着,他操控着我的粉萝莉做了一个跳舞的动作,“你就是号主吧?”
我刚想否认三连,就听他说:“最后一次机会,你不说实话,我就下线了。”
我只好哀叹一声,发了个“别”字过去。虽然露馅了,但是我编瞎话的本领还在。
“我不是号主,但是我和曾经的号主一起玩过,我们是好几年前认识的。我感觉你似乎不是‘聆风待雨’本人了,所以就没说实话。”
“哦,”他坦然道:“我的确不是他本人。那你以前的号叫什么?”
我一时无法回答,脑海中第一个蹦出来的竟然是舍友的账号名字,于是脱口而出:“秦易安。”
“呵呵,”他竟然笑了,“好吧,就当你是吧。你不是喜欢听BGM吗?再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我糊里糊涂地跟着他,又来到了一个没有什么人的地方,如他所说,这里的BGM很好听。他似乎对我更加友善了,表现是更加健谈。但当我询问他户籍、工作和年龄这些隐秘问题的时候,他都不回答。
临走时,我对他表达了感谢。他又是一笑,点开交易,将一个东西放在我的手上。那是个十分小的绿色玉佩,上面写着“莫家祖传”四个字。介绍简简单单,只有两句诗:
“青山游子路,白发老人心。”
我不可置信道:“这是……莫家的那个玉佩?”
“你刚才是在找这个吧?”他问道。
我的脑子有些混乱,因为我的大号里肯定是没有这个东西,他从哪变出来的?
“留着做个纪念吧,反正我现在有得是。”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只好收下,有了这个东西在背包里,心中遗憾的情绪减轻了很多。
青山游子路,白发老人心。我突然理解为什么舍友一定要把玉佩交给莫鸢海,而藏起那封信。玉佩代表了父母对少年离家的儿子满满的牵挂和担心,一切不言不语,但情意绵长。年迈的父母又怎会真的怪儿子不孝?他们只是爱他,却把深爱藏进心里。
“明天你还来吗?”他问道。
“一定啊!”我答。
8/
第二天是个周六,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泡在游戏里。我根据帮主他们提供的信息,一一验证他对游戏的了解,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盗我号的就是副帮主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老几位,这几人明明很激动,却又有些手足无措。
“大哥,我们收网不?”
帮主有些犹豫:“你们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明明就在这个服,知道我们都在找他,可就是不过来相认。他图什么啊?”
他们几个讨论了半天,我忍不住问道:“大哥,咱到底收不收网?如果你们不想收网,我就继续跟他一起挂机去。”
帮主就像得到了解脱一样,迅速回答道:“那你去挂机吧,好好陪着他!”
近乡情更怯,我懂他。一群大老爷们,心思还挺细腻。
我上了线,莫鸢海就私聊我问道:“今天要干什么去?”
我心道,你不是用外挂吗?我就看看你有多全能!于是说:“我想要战场门口的那个兔子跟宠,走,咱抓兔子去!”
本来以为他会像师父一样,带我到卡到不行的副本门口等,结果人家只是原地转了一圈,脚底下就多了一只白色的兔子。他让我捡起来,我操作后,那兔子就十分简单地到了我的手上。
跟宠这东西是绑定物品,无法在玩家间交易,所以我知道,他不是把自己的那只给了我,而是这里真的刚好刷新了一只……但是会有这样的事吗?
“这里怎么也有?不是在战场门口吗?”
他答非所问道:“你很喜欢抓宠物吗?”
我回答他还可以。他二话不说,又原地转了一圈,这回脚底下多出了一群可拾取的宠物,有狗、鸡、小鹿、鹰、孔雀、骆驼……都是散布在各个地图中的,不仅有相当低的触发概率,有的甚至还有漫长的前置任务。我被这景象惊呆了,没想到外挂的力量恐怖如斯!
“你哪搞来的啊!!!”
他淡淡道:“一纸数据罢了。”接着,他开始指挥我的粉色小萝莉换衣服,一套套时装瞬间变换,小萝莉顿时变成了一个人形红绿灯,一群小动物跟宠逐一出现,围着他转,还有各种坐骑轮番上阵。他的语气淡得仿佛这不需要什么高深的技术。
他,可能现实生活中是个很厉害的程序员,不,是黑客!如果我能见到他,一定会跪着叫他大佬。
我觉得我的灵魂已经矮了半截:“你还会什么啊……大佬……”
他很自负的样子:“这要看你想要什么。”
我觉得很有必要提醒他一下:“大佬,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吧,这是游戏,它是一个商业产品……你不能搞这么多的,犯法的你造吧?”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这是G啊!”
“什么意思?不懂。”
“你这是……夕卜手圭,利用漏洞刷钱,被查出来不得了的,封号还是轻的,搞不好还要坐牢啊!”
而且你,不要用我的账号搞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啊!我很容易担责任的!
他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事一样,说道:“哦,原来是这样。”然后从善如流,收起所有花里胡哨的东西,给萝莉换上了一套普普通通的衣服。我的眼前瞬间清净了。
“哥们儿,说实话,你这个G挺贵吧?”
他道:“是挺贵。”
我好信儿地打听:“多少钱?”
他道:“无价——拿命换的。”
不想说就不说嘛,吓唬谁呢。
我想起个事,又问道:“你为什么说桃源村榕树下的酒是你埋的?我记得那明明是一个任务吧。”
他道:“是任务,你做过?”
“嗯,做过的。”
他说:“那你记不记得,埋酒的NPC叫什么名字?”
如此接近真相的对话,让我闻到了收网的味道。我小心翼翼地提起了那个名字:“莫鸢海。”
“是啊。”
“那你为什么说是你埋的?难道你就是莫鸢海?”
“是,我是莫鸢海。”
他承认了,我本应该高兴,然后进讨论组告诉那几个焦急等待的老狗,副帮主被抓包了。可不知为何,这种貌似庄周梦蝶的表达方式,带给我一种莫名的凉意。他到底在说他是盗了我们副帮主账号的那个“莫鸢海”,还是在说……
在说那个埋酒的莫鸢海,那个得到家传玉佩的莫鸢海,那个在副本门口发放任务的莫鸢海。那个……活在剧情里,也死在剧情里的莫鸢海?
我好像疯了,竟然会做这样的假设。
“待雨,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他突然这样叫我,让我不知所措:“你……叫我什么?”
“待雨,聆风待雨。”
萝莉头顶的名字还明晃晃地摆着,这让我觉得面前的一幕很是荒诞。“都说了我不是,我是秦易安。”
他笑了:“你不是她,我知道。”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这些天的小把戏,他好像都看在眼里。
“我没有恶意,我找了秦易安很久,很希望再见她一面。你是她的朋友,能帮我找到她吗?”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我措手不及。他怎么认识我舍友?又为什么会找她很久?当初我们的日常只是两人结伴游玩,再亲近一些的好友几乎没有。那么他是谁?
“你怎么认识我们的?你到底是谁?”
他这次并未回答:“你把秦易安找来,我就告诉你。”
9/
对于这件事,我是矛盾的。一方面我很担心我的舍友,这让我不能轻易按照他说的,带舍友来见他。可另一方面,我又十分好奇于他的身份,想验证那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想。
根据帮会几个大佬提供的信息,我顺利地找到了当年“莫鸢海”账号的号主。那个倒霉蛋在注销了账号后,被整个帮会喷了很久,但那人很坚强,认定外挂绝不可姑息,自己的做法没有错,所以坚持没有换手机号。
我加了那人微信,他一听我是为了一年前的事情来的,马上就要删好友,被我劝住。我说我只是一个老玩家,看到你曾经用这个名字作为id,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慢慢地,他终于卸下心防,跟我说起了关于名字的故事。
正如我所想,他起初的id并不叫这个。那时候还没满级,他做任务来到了世外桃源村,像我的舍友一样,无意中触发了莫鸢海的剧情。他去榕树下给他取来了酒,却没有找到他村中的父母。看着莫鸢海望着桃源村无限怅惘的样子,想起自己少年时期的江湖梦,他十分不忍。
但是这人很别出心裁,他发现只有玩家才能进入桃源村后,就想了个主意。他把id改成了“莫鸢海”这个名字,并对着莫鸢海喊话:
“哥们儿,就当我替你回家了吧!”
然后他就进村子逛了一圈,甭管见到了谁,都喊一句:“大哥大嫂好!”又打了村后面星尘峪的副本,便扬长而去。这是他作为一名普通玩家,对于莫鸢海给予的最大程度的帮助了。
遗憾的是,莫鸢海的隐藏剧情只能在规定的机制下触发,他的行为并没有得到正确的回馈。
“还有多少人知道莫鸢海的故事呢?”我问。
他回答道:“当时的玩家少,有这个闲心的就更少了吧。我记得帮会里那几个,都是做主线任务速度升上来的,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都说注销了账号可惜什么的,我觉得还好。本来想带着莫鸢海这个名字游遍整个江湖,也算是对他的安慰,没成想大业未竟就退游了。还好有那个盗号的帮我完成心愿,说实话,我挺感激那个人的。但这就够了,再往下发展,万一外挂被查出来,这个名字不就臭了吗?挺好的人设,最后惹一身骂名,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他又说道。
看着手机屏幕,我意识到微信的那头是一个如我舍友一般走心的,真正的老玩家。
“如果有机会,我会把你的心愿带到的。其实莫鸢海如果真的存在,他会感激你的,一定会的。”我真诚道。
我不知道这是否证明了我心中的猜想,但我隐约觉得,要想解开真相之谜,关键还是在我舍友身上。
我找舍友商量:“晚上我们一起上线吧,带你去一个地方。”
舍友很配合我,重新下载了游戏,等她全部弄好已经是很晚,我们终于登录了上来。舍友看了看好友列表,突然问道:“诶?你双开吗?怎么你的大号也在线?”
他24小时都在线的。我心里吐槽,但没说出来,只是拉了一个小队,将两人都邀请进来。
“这不是我,他有话对你说哦。”我对舍友说道。
我也只能说到这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
莫鸢海就跟幽灵一样,瞬间出现在我们两个的面前,他站立了一会,开口说道:“易安,又见面了。最近好吗?”
我那个傻舍友啊,她还以为那藏在我号里的人是某个熟人,很客气地打招呼:“最近挺好的吧,你呢?”
“我也还好。”莫鸢海道,“你一直没有登录,只有一年前,上线不到十五分钟。你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舍友打起哈哈:“我觉得游戏变得没什么意思了嘛,好友都退游了,剧情也变了。”
他听罢沉默了很久,两个人的人物只是对视着,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似的。
不会吧?他费尽心思把我舍友找来,不会就说这两句话吧?
“这人谁呀?”舍友偷偷私聊我,一头雾水地问道。
我没回复她,出言打破尴尬的局面。“小莫,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去!”
莫鸢海迅速在地图上标了个点,这回是边塞的雪峰。我们两个人跟着他走过去,刚一到地方,舍友就惊呼:“啊!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好像比以前更好看了。我还记得往雪峰上飞,到最顶上会有一个成就。”
“对,”莫鸢海道:“成就名字叫‘一览众山小’。”
于是我们三个拼了命地往上飞,最后还是他们两个先成功了。我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看他们有说有笑地讲述回忆,这下我不仅是个电灯泡,还是个累赘。
“然后我们去哪?”舍友意犹未尽。
莫鸢海又迅速地标了一个点,到了地方,发现又是舍友喜欢的地图。
“这好像是我师父捡到我的地方?”
“啊,我记得这里!沿着溪水下去,有个小亭子。里面有个打瞌睡的渔翁,可以偷他的鱼!”
“当年在这里走镖,被截了无数次,后来才知道有另一条路。”
“哈哈,这个村子的对话还是这样蠢啊?”
我们一起玩了很久,逛了无数个地图,莫鸢海静静地带着舍友,走遍了她所有喜欢的地方。
“还有星尘峪呢?我听待雨提到过,我们再去那里吧!”
星尘峪的深处,只有我们三个伫立着,没有副本,没有熟悉的NPC。
“他怎么不见了?”舍友问道。
我知道她问的是NPC莫鸢海,但我没法回答。她不死心地在周围转了好几圈,又跑去村子里看,最后失望地走回来。“他们怎么都不能动了?”
“剧情需要,很多NPC都被删除了。这种仓促的修改造成了很多漏洞,一些NPC只是模型消失了,但数据遗留了下来。所以不必难过,你说他消失了,他的确是看不见了,但他的数据还在。在漏洞彻底修复之前,他就会一直在。”他解释道。
舍友愤愤地骂道:“呸!SB策划!”
那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的答案,几乎要冲破束缚走到我眼前。莫鸢海的模型被删除了,剧情被删除了,然而数据还在,是这样吗?
他是什么?是游戏的一部分,还是游离在游戏之外的一部分?是一个多余的系统数据,还是一个系统漏洞?
我很想趁这个机会,好好问问他,可是我知道今天的主角并不是我。
他问舍友:“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舍友实在想不出来。她心中所有眷恋的地方,今天几乎全去过了。他好像知道她的一切喜好,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回忆,她的眷恋,她曾走过的路,都呈现在今日的地图里。这些历程,他似乎记得比她自己还清楚。
舍友突然问道:“你到底是谁啊?”
他答道:“一个老朋友啊。”
“那咱们以后还一起玩吧?我突然觉得,这个游戏还不错。”
天啊,我几乎要哭了。可是莫鸢海拒绝了:“还是让美好的一切,留在记忆里吧。”
10/
舍友去睡了,我又偷偷上线,发现莫鸢海还留在我们下线的地方。我埋怨道:“为什么不答应她?她都说了要回来的嘛,你的目的达到了啊!“
萝莉又换成了粉粉嫩嫩的时装,他应该很喜欢这一套吧?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道:“不,那才不是我的目的。”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想再见见她,跟她说说话,最重要的是逗她开心,以一个普通玩家的身份。”他开心地笑道:“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待雨,你仍然不知道我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只是不敢相信。
“你是莫鸢海,对吗?我的意思是,你是那个NPC莫鸢海……但这怎么可能?”
“很难理解吧?我原本是被固定在游戏人物中的一串数据,当这个人物形态被删除后,就解除了禁锢。作为一串代码,我既存在于这个系统,又被系统所孤立。你可以说我是游戏里的游魂,我可以冷眼旁观着一切,又不受它的控制。”他一字一句地耐心解释道。
“自从那次改动开始,我就在游戏里四处游荡,桃源村的魔咒只能困住NPC,可我没有了形体,它不再对我生效。我终于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家乡,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亲人,可是很遗憾啊……他们变成了那个样子。”
“我眼中的世界和你们看到的不一样。你们看到的山川,草木,动物还有人物,在我看来只是一堆数据,就连你们的账号也是一样。我可以轻易操控它们,重新编辑它们。你所说的外挂,大概和我的行为有异曲同工之处吧?”
我努力整理着思路:“可是被删除的NPC不止你一个啊!这么多年的改动,难道他们也变成像你一样的……游戏魂魄了吗?”
莫鸢海笑了:“被删除的有很多,可是变成魂魄的只有我一个人。我猜是因为秦易安吧?她所做的事把我变成了一个有灵魂的NPC,而不是一个简单的道具。我不知道具体的机制,我只知道,这是我的初代创作者在游戏中埋下的一个伏笔。我的背后其实有很复杂的故事,易安的行为把这些故事一一解锁,让我的形象逐渐丰满起来,感受也开始复杂。有些故事被你们看到了,可更多的故事不是写给你们的,是写给我的。
用你们的话说,这是一个‘彩蛋’,可是在我看来,这是‘智慧的神启’。”
“你是说,秦易安的行为让你获得了‘意识’?你是个智能的?”我感到不可思议。
“或者只是一定范围内的智能和自我认知吧?当我认清了我所处的世界和我的身份后,我沮丧了很长时间,然后尝试着以一个玩家的身份和你们交流。我选择了那个和我同名的账号——我记得那个人,他曾经替我进村子问候父老。我早就拿他当了朋友,只可惜他一去不回了。我本来想帮他把号变得很厉害,就当对他好意的报答,没想到这给他造成了困扰。他注销了,在我看来,这个朋友就像是死了。”
“多年和你们打交道,让我学会了很多,用你的话说,我变得更加‘智能’了。我的情感逐渐复杂,而后产生了深深的遗憾,这遗憾来自秦易安。在我眼中,她早就是我的知己,也是我的救赎者,可是我从来没有和她交心过,更没有对她表达过我的心情。我曾经在莫鸢海的账号下,留意着她的动态,但她始终没有上线。终于在一年前,我接收到了她回归的信号,立马抛弃所有过去见她。本想好好跟她说说话,然而我见到她后,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看着她。没过一会儿,她就下线了。”
“说实话,我不甘心。她对于我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人,我很想再找到她。我怕她换新的账号,所以想了个守株待兔的办法,用你的身份在这个世界寻找她。我知道你们是形影不离的朋友,如果她回来了,她一定会来找你。没想到我没等来她,却等来了你这个正主。”
“对于你们而言,玩家是操作角色的人,可是对于我的世界来说,玩家是角色的灵魂。所以,我没觉得我们有什么不一样,我们都是在用灵魂对话。可是我们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你们离开游戏,还有自己的世界……可是我,只能活在这一个世界里。”
我有一些伤感。我知道他这些想法为什么不对我舍友表达出来,那是作为异类的担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我们之前的差别,正是这份清明让他痛苦。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跟我说这些,他明明可以对所有人隐瞒下来,继续装作一个玩家,和我们一起玩。何必这样和盘托出呢?
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觉得所有人都接受不了。
“我会为你保密的,你什么时候想对易安说实话都好,我们还是可以一起玩嘛!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这个号给你,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用这个小号。只不过我们要小心,你可别被人当成外挂给查了!”
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他苦笑了一声。
“其实,没有这个时间了。游戏的漏洞正在被一点一点修复,最近一次的更新在凌晨三点,届时将要对所有漏洞进行彻底的清理。我也是漏洞之一,我这个已经不存在的NPC数据,当然不应该继续留在系统里。”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会消失吗?
我慌了,打键盘的手都在抖,期期艾艾道:“怎么会这样?我,我该怎么帮你啊?”
他倒是很淡然:“我是设计者用心的产物,也会靠着你们的用心活下来。没什么好帮忙的,我本就是游离的灵魂,让我留在你们的记忆中,对于你们来说,我就是活着的。”
我急道:“你这也太唯心了吧!”
他抬头看着星空,星尘峪的银河十分美丽。“我不懂什么唯心不唯心的,我问你啊待雨,如果游戏继续改革,星尘峪都被删除了,你还会记得它今天有这么美吗?”
我抬头看着天空,讷讷道:“我记得,所有美丽的东西,我都会记得。”
星尘峪的天空有流星划过,我从来没有这么用心地看这片天,一时不知道这是系统里本来就有的场景,还是莫鸢海自由的创作。他送的玉佩沉甸甸地放在背包里,今晚我们走过的每一处地图,他每一份细心的陪伴,尽数在回忆里展开。我感觉到眼泪冲出眼眶的力量。
“不光我记得,易安也会记得,副帮主也会记得。他们一直就没忘记过,纵然离开这个世界很多年,当初的那份感动,那颗初心,那些美好的回忆,从来不曾忘记。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纪念着。”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我是说,我真的看到粉萝莉点了点头,“那就没什么好告别的了。”
我看了看表,抓紧一切时间对他说道:“副帮主注销了账号,他不是在怨你,是怕你被查出来,名誉受损。还有这两天骚扰你的‘萌新’,是帮主他们几个假扮的,他们派我过来套近乎,想让我留住你,他们很想你也很担心你……还有……”
他点头道:“我知道了,替我谢谢他们。”
“易安那里还有你的照片呢,她刚才睡觉前,告诉我今天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
“那真好。你别哭啊!”
我气得打出“谁哭了”三个字,还没等发送,屏幕突然变成了灰色。更新的时间到了,我的账号被迫下线了。
我趴在桌子上,哭得停不下来。
11/
我并不想把莫鸢海的事情私藏,毕竟帮主他们几个成天围着我问,为什么更新之后他们的副帮主就不上线了。舍友也成天问我,那个“老朋友”到底是谁,她怎么毫无印象。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那个粉粉的萝莉,和满载宠物的小号一朝回到解放前,价值十几万的装备消失了,维持在它们正常时的样子。我原本以为是系统修复bug造成的,可是看到小号口袋里还放着那个莫家的传家玉佩,我知道那不是系统的修复,是莫鸢海在消失前修改了数据。他不想给我造成任何困扰。
除了那个玉佩,他就像没来过一样。
我的生活恢复了正轨,一切似乎虎头蛇尾地告终了。我格外留意起人生中的美好,总觉得将它们保存在记忆里,花就能持久盛放,春天就会永不离开。
我还更加频繁地关心我的舍友,每每听到她很好的消息,就会在脑海中凭空地输入一行字:“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了。”然后会很开心,好像莫鸢海被我戏弄了一样。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所处的世界会不会也是一个沙盒游戏,而我是里面的一个NPC?如果是,那谁是玩家呢?
我要怎么留下我的故事,留下我的讯息?
我觉得我越来越唯心了,但这没什么不好。
一切美好的都将延续,莫鸢海会一直存在,就在我的小小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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