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预定论/限定救赎的质疑
按巴文克所言，“预定论教义被纳入改革宗教会的信条中，在很大程度上要感谢加尔文”（注1），而WCF则和《日内瓦共识》、《多特信条》、《蓝贝斯宪章》并《爱尔兰宪章》一起，被视为“对预定论这个主题最具加尔文色彩的声音”。（注2）同时，在改革宗圈子之外，预定论也备受攻击，被视为自贝扎（Theodore Beza, 1519-1605）始，改革宗受经院主义方法影响，以理性主义、纯粹推理的方式构建神学系统，而对加尔文立场的偏离。证据之一是，在《要义》中，加尔文在第三卷的救恩论中处理预定论，而在后期的改革宗教义学和信条中（包括WCF），预定论则均被放在神论中。（注3）
1979年，肯达尔（R. Τ.Kendall）发表《加尔文和至1649的英国加尔文主义》（Calvin and English Calvinism to 1649）一书，宣称加尔文教导普遍性救赎（universal atonement）。从此，虽有Paul Helm和Roger Nicole等人的批评，但“加尔文不是加尔文主义者”、“加尔文反对加尔文主义”成为越来越流行的看法。相比之下，WCF第三章则明确教导有限救赎（Limited Atonement）——也称限定救赎（Definite Atonement）或特定拯救（Particular Redemption）：
3.1在永恒中，上帝就按其至圣至智的旨意（counsel），自由不变地预定了（ordain）将来所要发生的一切；……3.3……上帝预定有些人和天使得永生，而其余的人或天使则受永死。……3.6上帝既预定（appointed）选民得荣耀，便以其永恒的、完全自由的目的，预定了（foreordained）一切达此目的的途径。所以凡被拣选的，虽在亚当里堕落了，却被基督救赎。……除选民以外，无人被基督救赎……
在《代赎的范围》（The Extent of the Atonement: A Historical and Critical Review）中，西南浸信会神学院前神学系主任，现讲道系主任大卫·艾伦（David L. Allen）指出，直到贝扎之前，有限代赎论并未成为有系统地阐述的教义；甚至在伯撒之后，许多改革宗神学家也抱持无限代赎论。他将他综览早期改教家之后的发现总结为以下八点（pp. 118-119）：（注4）
1) 欧克兰帕底乌（Oecolampadius）、路德（Luther）、慈运理（Zwingli）、布塞尔（Bucer）、马斯库勒（Musculus）、威尔米格立（Vermigli）、布灵格（Bullinger）与加尔文（Calvin），全都主张某种形式的普世代赎论（universal atonement）。他们的著作中全然没有明确肯定基督只为蒙拣选之人的罪而死，如我们在后来正统改革宗所见的那般。
2) 加尔文与他的改教同伴们对此主题的陈述，纵或不是完全相同，往往也相似。我们已经看见李查穆勒列举的，马斯库勒、威尔米格立与布灵格都肯定理论上的普世论。
3) 我们已经看见，这些人对于范围问题之关键经文的解读很有限，然而，他们很显然肯定无限代赎论，意即所有人的罪都在十字架上归于基督。
4) 这些人全都肯定伦巴德派之充足性／有效性的表述：认为充足性是客观地偿还所有的罪；有效性则是指代赎的应用仅限于那些相信的人（选民）。
5) 虽然布塞尔、加尔文、马斯库勒、威尔米格立与布灵格都肯定基督是为所有人的罪而死的，他们的论述却十分符合改革宗风格，并未肯定祂为所有人的死是全然相等的。从某个角度来说，基督是特别为选民的罪而死的，直接的目的是要带领他们经由拣选而得救。
6) 在第二代的主要改教家当中，赞奇（Zanchi）、瓜忒尔（Gwalther）、与邬新努（Ursinus）全都肯定普世代赎论，虽然他们论述的用语往往极其强烈，以致在论及神在代赎的用意与目的时，大意却是说基督只为选民的罪而死。
7) 我们已经看见，若干诠释者没有辨认出这些人对于代赎的二元观点，错误地结论说他们当中一些人在代赎的客观性方面是有限论者。
8)第一代与第二代所有主要的改教家当中，清楚肯定有限代赎论的就只有贝扎一人。
二、加尔文本人的说法
这样的说法有证据吗？在“文士受教”（https://akowcm.wordpress.com）博客上，有三篇名为《加尔文相信「有限代赎论」吗？》的博文，例举了一些加尔文本人的说法：
1）摘自加尔文（John Calvin）著，赵中辉、宋华忠译，《罗马人书注释》，五18：
保罗认为恩惠是普及众人的；普及的意思并不是在事实上临到众人，却是说因为人人都可以来得的。虽然基督是为全世界的人类而受死，神的恩慈也是不论何人都可以来领取；然而并不是人人都接受了基督。（He makes this favour common to all, because it is propounded to all, and not because it is in reality extended to all; for though Christ suffered for the sins of the whole world, and is offered through God’s benignity indiscriminately to all, yet all do not receive him.）
英文译者欧文（John Owen）在注脚列出拉丁文，然后补充说：“从这句话似乎可以看出：加尔文主张普遍的救赎”（It appears from this sentence that Calvin held general redemption）。
2）摘自John Calvin,Commentary on the Book of the Prophet Isaiah, vol. 4, trans. by William Pringle (Baker Books, 2009), pp. 130-32：
⋯⋯祂孤身一人承担多人的刑罚，因为整个世界的罪都归在祂身上。从其他经文——尤其从罗马书第五章——可以明显看见：「多人」有时是指「所有人」。（that he alone bore the punishment of many, because on him was laid the guilt of the whole world. It is evident from other passages, and especially from the fifth chapter of the Epistle to the Romans, that “many” sometimes denotes“all.”）
3）摘自John Calvin, Commentary on THE EPISTLES OF PAUL to the GALATIANS AND EPHESIANS, trans. by William Pringle (Baker Books, 2009), pp. 156-57）
⋯这位使徒应该是愿意所有人都得救，没有一个人灭亡的⋯⋯因为神的旨意是要我们寻求所有人——毫无例外地——得救，因为基督是为全世界的罪而受苦的。⋯⋯（But how can such an imprecation be reconciled with the mildness of an apostle, who ought to wish that all should be saved, and that not a single person should perish? So far as men are concerned, I admit the force of this argument; for it is the will of God that we should seek the salvation of all men without exception, as Christ suffered for the sins of the whole world. ）
另一译本：John Calvin, Calvin’s New Testament Commentary: GALATIANS, EPHESIANS, PHILIPPIANS AND COLOSSIANS, trans. by T. H. L. Parker (Eerdmans, 1965), p. 99
⋯⋯这位使徒应该是愿意所有人都得救，没有一个人灭亡的⋯⋯因为神所托付我们的，是所有人——毫无例外——的救恩，正如基督是为全世界的罪而受苦的。⋯⋯（for God commends to us the salvation of all men without exception, even as Christ suffered for the sins of the whole world…）
三、对此问题的回应
理查德·穆勒如此评价“加尔文反对限定救赎”或“加尔文不是加尔文主义者”的说法：
对我来说，似乎是把一个非常模糊的、非历史性的语言，套用在十六、十七世纪的问题上。简单来说，无论是加尔文、伯撒或多特信经，或者任何十六、十七世纪的正统改革宗思想家，都没有提到限定性的救赎——而既然没有提到，他们也不可能教导这个教义。……这是个古老的问题，属于早期教父和中世纪教会，也属于当代早期的改教家，而自从伦巴德（Peter Lombard）以来，关于基督的满足的工作（Christ’s satisfaction）的充足性和有效性，和宣讲救赎的普世性的关系，就已经被讨论过了。
用十六、十七世纪可以懂的语言来说，……既然基督的死的充足性偿付了所有的罪的代价，我们要如何理解它的果效只限定在有些人身上？在阿民念的看法中，其果效是被限定在有些人选择相信，其他人选择不相信，预定是根据神对这个选择的预知上。而在多特信经的看法中，果效是根据救恩唯靠恩典的假设来限定的，只限于神的选民。加尔文的立场在这点上十分清楚：基督的死的施行或果效，只限定给了选民。这也是后期改革宗神学家一致的结论。
在十六世纪的改革宗作家的各种表述中隐含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也在多特会议之后十七世纪的一连串争论中详尽地讨论过，即基督的死的价值，是否在果效上是普世性的（hypothetically universal in efficacy）。更简而言之，如果神意欲如此，基督的死的价值是否就足以偿付所有的罪——还是基督的死的价值是，如果所有人都相信，所有的人就会得救。在这个特定的问题上，加尔文是沉默的。他并未经常提到传统的充足-有效的公式表述；他也没有提到这个由亚目拉督（Amyraut）提出的问题，即在要拯救选民的绝对谕旨之前，是否有一个假设性或条件性的救恩的谕旨，说这个救恩是要给所有相信的人的。他的确经常不加修饰地说到，基督赎了（expiated）世人的罪，而这个“恩惠”乃是“毫无分别地临到所有的人类。”在争论的两边，后期的许多改革宗神学家都求助于加尔文。（十七和十八世纪，只有很少数的作者会争论说基督的死只足以偿付选民的罪。）如此，后期的改革宗神学就比加尔文在这个特定的论点上更为具体——而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他有些模糊的表述指向了许多方向，而在事实上也形塑了多特信条的表述。（注5）
小结：加尔文没有教导过“限定救赎”，正如他没有教导过“中国福音化”。
第一，从历史时代性看，这是一个加尔文之后的话题。在加尔文时代，这不是按照后世的三种立场区分（普救论、特救论，以及亚目拉督主义的普遍救赎论），而是在整个中世纪都为人所知并接受的伦巴德之充足性和有效性概念范畴内来讨论的。因此，说“加尔文教导普遍救赎论”或“加尔文反对特救论”，这是一个时代错置。
第二，就神学架构来说，面对基督救赎的“充足性和有效性”，加尔文的立场是预定论（而非预知论），他福音恩典的果效最终只限于选民，是因为神的预定、预旨，这一点确定无疑。后世改革宗正是基于此点来阐述限定救赎的。
四、加尔文的遗嘱（注6）
改教家加尔文（John Calvin）于1564年五月27日安息，得年54。他于四月25日口述最后的遗嘱，包括下面这段话：
奉神的名，我加尔文、在日内瓦教会服事神话语的仆人，因许多疾病缠身而软弱感谢神，祂不单向我这可怜的受造之物显明祂的怜悯，……也使我遭受各种罪恶与软弱之苦，但更重要的是，祂使我有份于祂的恩典，得以藉着我的工作来服事祂。……我承认，我或生或死都在祂所赐给我的这信仰中，因为除了祂的预定，我别无盼望或避难所，我的整个救恩都是建立在这预定上（I have no other hope or refuge than his predestination upon which my entire salvation is grounded）。我欢迎祂在我们的主耶稣基督里提供给我的恩典，接受祂受死与受苦的福益；藉着它们，我的所有罪皆已埋葬；我谦卑地祈求祂，用我们伟大救赎主的宝血洗净我，因为这血是为所有可怜的罪人而流的，因此，但愿我显在祂面前时能带着祂的样式。此外，我宣告：我曾竭尽全力，将祂的话语毫无玷污地教导出来，照着祂所赐给我恩典的度量忠心讲解圣经。在我所带领对抗真理仇敌的所有争辩中，我不曾使用诡诈或任何诡辩，只有诚实地为祂的目标争战。但是，呃，我的意志、我的热心是如此冷淡而懒散，以致我自知在每一方面都有了罪；若没有祂无限的良善，我所有充满热情的努力无非如烟飘散，事实上，祂所赐给我的恩典甚至使我负罪更重；因此，我唯一的把握就是：祂是施怜悯的父。竟如此渴望将祂自己启示给这样一个可悲的罪人。（In the name of God, I, John Calvin, servant of the Word of God in the Church of Geneva, weakened by many illnesses . . . thank God that he has shown not only mercy toward me, his poor creature, and . . . has suffered me in all sins and weaknesses, but what is much more, that he has made me a partaker of his grace to serve him through my work . . . I confess to live and die in this faith which he has given me, inasmuch as I have no other hope or refuge than his predestination upon which my entire salvation is grounded. I embrace the grace which he has offered me in our Lord Jesus Christ and accept the merits of his suffering and dying, that through them all my sins are buried; and I humbly beg him to wash me and cleanse me with the blood of our great Redeemer, as it was shed for all poor sinners so that I, when I shall appear before his face, may bear his likeness. Moreover, I declare that I endeavoured to teach his Word undefiled and to expound Holy Scripture faithfully according to the measure of grace which he has given me. In all the disputations which I led against the enemies of the truth, I employed no cunning or any sophistry, but have fought his cause honestly. But, oh, my will, my zeal were so cold and sluggish that I know myself guilty in every respect; without his infinite goodness, all my passionate striving would only be smoke, indeed the grace itself which he gave me would make me even more guilty; thus my only confidence is that he is the Father of mercy who as such desires to reveal himself to such a miserable sinner.=）
注1：巴文克，《改革宗教义学（四卷精缩版）》，约翰·博特（精缩），张保罗等译，奥兰多：圣约福音神学院，2016，233
注2：同上，233-234
注3：Richard A. Muller：“他们说，加尔文把预定论从《基督教要义》中，一个和神的教义有关的地方，“搬”到一个比较温柔、温和的地方——而加尔文主义者又把这个教义重新归属于靠近神论的地方，并因此创造了一个以预定论和纯粹哲学为基础的神学系统。此外，加尔文的神学并不是那么的“预定论”，而是“以基督为中心的”（christocentric）——而后期的加尔文主义者丢失了这个基督中心性。或者，借着把方法和内容加以混淆，说加尔文的确是个人文主义者，一个深受以圣约来看神学的影响的人文主义者，而后期的加尔文主义者是预定论者和经院主义者，已经丢失了这个运动的人文主义气质。或者，最后一种，有鉴于加尔文神学的基督中心的取向，他对基督的工作的看法倾向于“非限定的救赎”，而不是那种来自后期预定论主义的“僵硬”（rigid）的“限定的救赎”。总之，加尔文教导的是一种平衡的、基督为中心的神学，而加尔文主义者把他们的神学聚焦在神的谕旨，并产生了那种僵硬的、经院主义系统的，由“TULIP”来总结的“五要点”。”（《加尔文是加尔文主义者吗？——“郁金香”是加尔文栽种的吗？》，诚之译，http://peddrluo.blog.163.com/blog/static/194801312201201210816944/）
巴文克：“基于系统的秩序和神学的兴趣，预定论被放在神论的主题下来讨论，这也成为所有改革宗神学家正常的编排次序。改革宗神学家对预定论的处理跟非改革宗神学家不一样，不是因为后者只寻求重复圣经，而改革宗神学家确实抽象地、纯推理地，从一个先验的、哲学性的、决定论式的对上帝的观点，来演绎出预定论的教义。因为连最彻底的加尔文主义者也只是寻求复制圣经的教导。两者真正的差别在于对改革宗信徒来说，他们认为预定论最关心的不是人论或救恩论的问题，而是神学的问题——上帝的荣耀的问题。[以所有祝福的来源和基础作为起点的]合成法（synthetic method）是捍卫上帝尊严最好的方法。”同上，234
注4：文士受教https://akowcm.wordpress.com/2017/09/04/
注5：《加尔文是加尔文主义者吗？——“郁金香”是加尔文栽种的吗？》，诚之译，http://peddrluo.blog.163.com/blog/static/194801312201201210816944/
注6：https://akowcm.wordpress.com/2017/09/20/%e5%8a%a0%e7%88%be%e6%96%87%e7%9a%84%e9%81%ba%e5%9b%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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