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的影片名字,中英两版总仿佛互文一样,《东邪西毒》与Ashes of Time,《阿飞正传》与_Days of Being Wild,以及,《春光乍泄》和 Happy Together。
Happy Together, 其实讽刺的很,影片里的何宝荣和黎耀辉,他们很少在一起,也长久迷失于不快乐。唯一一点乐事,是屋顶两人遥遥坐着,滚辣辣的阳光底下,空气滞涩黏热如淌下的汗。
除开爱恋,倦怠,背弃, 拉扯,《春光乍泄》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像是一部探讨“回归”的影片。无论是回到一个地点,或是回到某个时间点。
有地方可回的人总是更放松些,张震看起来就像是能和自己、和别人都相处得比较轻松的人,他知道充满烟火气的台北街市里,他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
黎耀辉尚且有个未原谅他的父亲可以写信,可以拨去电话,尽管另一头无所回应。而何宝荣的来处却毫无交代,抑或是影片有意隐去。
何宝荣身上有和阿飞一脉相承的东西,却比阿飞还要浮萍随逝水。阿飞有生母可以去寻,鸟虽然无脚,多少还有从他人言语里拼凑出的旧日巢窠记忆,何宝荣只是无根的水。
在这一层面上,《春光乍泄》比《阿飞正传》还要隐晦,生母,这样一个近乎直白的关于归乡的符号,在阿飞的轨迹里时时隐现,而《春光》里,何宝荣的出场,只是总教你隐隐觉察出一种无处可去的空洞感。他所做的一切,背后好像都潜藏着一种试图去填平某种缺憾的冲动,他的无情和他的痴缠,也许皆源于此。然而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却连缺失的到底是什么都影影绰绰不甚清晰。没有来处,于是永远在找归处。
然而可悲的是,既有“归乡”,反面必有此前长久的“离乡”,我们期待有处可回,却总是不得不,或是忍不住,在外久久游荡。
黎耀辉半是拈酸半是刺探地逼问何宝荣过往罗曼史,他扬起眉毛促狭地看黎耀辉,“我的男朋友多如天上繁星”,但最终他好像也只有唯独一颗暂可落脚,而这唯独的一颗,也只是流星罢了。黎耀辉是他末日旅途的流连歇脚处,不是路走到尽头一切尘归尘土归土的落定。
但这样讲话,对黎耀辉而言未免有失公平,他也是另一个被日夜东流的冰底水流挟裹着带离了原地的人,他不能,也不可能独立于时间洪流之外,而只做另一个人旧时光的锚。
不如我们由头来过,何宝荣总说。
然而我们所面临的这个世界的最关键预设,是一条永不重来无法回头的单箭头时间线。平行世界、时光机器、永恒轮回,都像是对这条冷硬如铁板般的预设惨烈但无谓的反叛。我们乐此不疲地想象背叛了这一预设的世界,然后从counterfact隐含的另一种残忍中获得“现世原来没有那么糟糕”的暗自侥幸。仿佛我们无法长生不老,于是想象永生该有多么寂寞无聊。
一条可以回转的时间线可能演变出怎样的世界?“若法国大革命永远地重演,法国的史书就不会那么以罗伯斯庇尔为荣了。正因为史书上谈及的是一桩不会重现的往事,血腥的岁月于是化成了文字、理论和研讨,变得比一片鸿毛还轻,不再让人惧怕。一个在历史上只出现一次的罗伯斯庇尔和一位反复轮回、不断来砍法国人头颅的罗伯斯庇尔之间,有着无限的差别。”
笼中仓鼠回环往复地踏上先前的横栏,肉身只能沉入无可自拔的疲惫,一遍一遍的重来之后,一切经历都成为无与伦比的滞重,连欢乐都会让人窒息。沉重与快乐也许是一对反义词,我可以想象苦涩的快乐,却很难想象沉重的快乐。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另一头,是颠倒的香港,世界可以翻转,而时间无法对折。所有过去的,都永远过去了,而尚未过去的,终究会过去。冰底之水的沁漏如此无声,让人很难意识到刚刚过去的那一秒是如何飞速远离了当下,而再无任何可能被触及。《海市》里男主直到在灵前闻到棺木里隐隐的腐臭味道时,才终于惊觉爱人终究是死去了,原来爱人的尸体,也不过只是尸体,而所有尸体,原来都是会腐烂的。人与事不能留驻,一切都是倒计时。崇祯本金瓶在花团锦簇后让人齿底生寒正在于此。counterfactual的假设残忍,但现世的逻辑是另一种冷漠。
被预先地注定了成为异乡人,但这世界或许从没存在过对应的那个温柔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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