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我对父亲的感情一度很复杂。既敬爱他也畏惧他，有段日子还有点憎恨他；既关心他，又想离他远远的；既觉得他很了不起，又觉得他真不咋地；既想和他言笑晏晏，又巴不得他啥也别说。但是现在，我很敬爱他，虽然有时还是会忍不住腹诽几句。

      父亲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

      他出生于1944年，是家里的老小，他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在他刚出生没几个月时，爷爷就因为意外去世了。用奶奶的话说，“抱在怀里，还这么短短“，然后比划了一下，也就有二尺长。那时我们镇刚从日本鬼子的占领下解放出来，要把日本鬼子在路口修的炮楼拆了，爷爷也去了。在拆除时，炮楼突然倒塌，爷爷跑的方向，正好是炮楼倒塌的方向。爷爷就这样不幸去世了。我今年清明节陪老人回家上坟，才记住了爷爷的名字——索广顺。父亲就由奶奶独自带大，他非常孝顺奶奶。

奶奶晚年想到我家来住，父亲就带着我们四个孩子去给奶奶搬东西。有邻居问：“领着孩子要干什么去？”父亲幽默地回答：“请老太君去。”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我记得奶奶家的那个小院。一共有三间北屋。东边两间是二伯一家住着，西边一小间是奶奶自己住。东边是院门，是真正的柴门，三根横木，两根竖木，中间编插的细木条。南边还有两间很小的屋子，西边那间是做饭的地方，东边那间堆了一些杂物。小时候去奶奶家玩，我就有个疑问：爸爸小时候住在哪里呢？奶奶家院子里有两棵梨树，一棵正对着二伯家的屋门，差不多在院子中间稍偏东的地方，另一棵正对着奶奶的屋门，离得很近。小时候经常爬到院中间那棵梨树上玩。我家院子里也有一棵梨树，在院子中间偏南的地方。春天一树梨花，满院清香；夏末一树梨子，甘甜脆爽。梨长得不大，据说是香水梨。那棵梨树是我们的乐园，因为它矮，一天不知道要爬多少回。

父亲小时候读书很好，在班上总是考前两名。他写的毛笔字也很好，二伯见了，不相信是他写的，就问：“你让谁替你写的？”多年以后，父亲在向我们讲这件事时，又得意又有点不屑一顾地说：“还用找人替我写？自己的笔墨，找别人来浪费，傻啊？”我们也都笑了，我那时觉得父亲真了不起。

父亲还是村里的孩子头，经常领着小伙伴们玩打仗的游戏，他带领的那一帮总是赢。还会在晚上，领着小伙伴们去把邻村的水悄悄改到我们村的水沟子里，浇自己村的庄稼。我还记得我们村子东边田地那儿有一条小河沟，过了小河沟就是东边村里的地了，是不是父亲就领着小伙伴们改的那条河沟里的水呢？不得而知。父亲给我们讲这些时，他很兴奋，好像还是当年那个男孩子，做了非常自豪的事。母亲却悄悄跟我们说：“你们爸爸，小时候太调皮了，上山去捅马蜂窝，叫蜂子蜇了，肿得眼睛都看不见，好几天才消了肿。“然后又说：”你们爸爸，很会下棋，在十字街上和某某下棋，某某下不过他，人家都笑话某某，说他还下不过一个孩子。打架也厉害，别看个子不高，没人能打过他。“那时，我听了这些，内心是满满的骄傲和自豪，觉得父亲真了不起。

后来，父亲去金岭镇上初中，就是后来的临淄五中，当时是淄博二十七中，父亲他们是第一级学生。他仍然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也当班干部。60年闹饥荒时，父亲在学校，倒没怎么挨饿，因为学生有配给。说起这些时，父亲很感激他的老师——王奉水。父亲在没有生病之前，还经常去看望他的这位恩师。王老师也以有父亲这位学生而很自豪。王老师也教过我生物，虽然时间很短，但我对他非常尊敬。巧得是，若干年后，我教了他的孙女。缘分这事，真是奇妙。

父亲初中毕业后，就参军入伍了。在部队里干了七年，因为他的才干，做的是文书工作。后来，退伍回家，就到了离村不远的金岭铁矿上班，从基层的工人做起。等我上小学时，他已经是矿上的团书记了。后来，为了转户口，他又申请调去了湖田石矿，离家得有二十多里吧，做副书记，那时我在上初中；但户口还是转不成，他坚持自学，又考了大专班，去莱芜上了两年学，回来后，很快就把全家农转非了。然后一直做矿领导，最后以副县级的级别退休。

父亲从一个贫寒的农家子弟，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他的才干、能力和人品。仅仅从这一点上来说，父亲就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了。

父亲很愿意交朋友，也很愿意帮助人。

而因为父亲的人品和才干，他的朋友、同事、下属，提起父亲，都非常佩服他，都很愿意和他来往。父亲很愿意帮助人，家里亲友的工作调动什么的，父亲往往不遗余力地去帮忙，因此父亲的人缘很好，在庄里乡亲们中间，口碑非常好。在他需要帮助时，他的那些朋友们也都乐意帮助他。       

大学毕业那年，父亲陪我去单位报到，然后带我去他朋友那儿吃饭。他的司机跟我说：“你爸爸太厉害了，到哪儿开会、出差，都有朋友请他吃饭，还都是当地的领导。”

是的，父亲是很乐于交朋友，而且是不关利益，诚心以待的那种。所以，他帮了很多人，结下了很多善缘。

父亲爱热闹，爱和朋友们聚会。我记得小时候，到了星期天，家里经常会有客人来，都是父亲的同事或朋友。我们就开始到邻居家借板凳、借椅子、借盘子碗什么的，母亲也开始忙着做菜。我们几个孩子都开心，家里有客人，就不用担心父亲过问功课了，可以尽情地玩，还有好吃的。所以，每次家里有客人来，都是一件令人快活的事。

父亲带给我们的快乐，不仅仅这一点。冬天的夜晚，我们围坐在炉子旁边，父亲会给我们讲故事。我至今还记得的，有三个：《周扒皮半夜鸡叫》《火龙丹》《zhou》（实在不知道这个字该怎么写，就是机智地用网子把老虎吓跑的故事）。讲这些故事时，父亲很快乐，我们也乐得哈哈大笑，而母亲就在一旁做鞋子或其它的活。我那时觉得父亲可亲又幽默。现在想起来，还能浮现出父亲爽朗的笑声，愉快的语调，还有我们的笑声。等故事讲完，围炉夜话也就结束了，我们就恋恋不舍地上床睡了。

父亲很年轻时就有了白头发，可能是遗传，也可能是操心多的原因。他经常让我给他拔白头发。傍晚时分，他搬把小椅子坐在院子里，面朝东，翘着二郎腿，双手搭在膝盖上，微眯着眼睛。我站在他身旁，帮他把白头发一根根地拔掉。刚开始还觉得挺好玩，拔着拔着，手就开始打滑，耐心也快没有了。父亲察觉后，往往会说：“就拔这些吧。”我就像出笼的小鸟似的，立刻跑开了。

父亲还很时尚。刚刚流行羽毛球时，他就给家里买了一副拍子，我们就在院子里的楸树和梨树之间拴了绳子，打羽毛球。我第一次看电视，是在父亲的办公室那儿。矿上有一台黑白的，父亲特意在中午休息时带我去看，只有新闻联播。我当时觉得不好看，但是还是觉得很神奇，就那么一个小框子，人在里面说话。

后来，电视机刚进入百姓家时，我家就买了，黑白的，12英寸，悄悄地放在最里边的屋子里，生怕别人家知道。因为那时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挣工资，每月35块，还要给奶奶5块。母亲后来说，那时咱家平均每人5块钱，日子紧巴却没觉得多苦。

父亲很有远见。他给我们选择学校时，没有选就在村里的小学，而是选了矿上的学校，从家里到学校，要走半个小时。当时，邻居们说：“孩子小，上学走那么远的路，一天要两个来回，太苦太累。”而我记得，父母核计过这事：“在村里上学，近，但是条件不好，老师水平也不行。还是去矿上吧，虽然路远吃点苦。”事实证明，父亲的决定是英明的。我们家四个孩子，考出了三个本科，一个技校。而且不管从事哪一行，都做得很出色。

我至今还模糊地记得，父亲送我去入学测试时的情景。在一间平房里，一张桌子上摆了两本书，测试老师指着书上的图画，问我都是什么。我只记得有一张是雨伞。然后做了几道数学加减题。老师满意地对父亲说：“完全可以来上学了。”父亲笑得很开心，也很满意，还有一丝自豪。

父亲还给我们订了书报，至少两种。我现在记得有《中国少年报》，还有一份画报。那些书报，慢慢开阔了我们的眼界。对我们的成长，有润物细无声的作用。家里还有《电影画报》等。我现在还记得有一期《电影画报》的封面是《阿诗玛》的女主角，真是美丽极了，健康极了，那是一种生机勃勃的美。我也从那里知道了剧本、台词、蒙太奇。现在还有印象的是，《白求恩》和《红色娘子军》的剧本节选，就是从那上面看来的。

父亲和母亲都爱好京剧。他们经常听，经常看，偶尔也哼两句，经常谈论谁谁谁唱得怎么样。梅尚程荀、马连良等，就是在那时进入我的世界的。耳濡目染之下，我们几个孩子也都喜欢京剧、昆曲。 

父亲也带我们去看电影。《少林寺》刚上演时，一票难求，父亲特意找了四张票，让我们四个孩子去看。当时看得那个激动和高兴，现在想起来，心情还跟那天的太阳一样闪亮。还有散了电影后出来后，看到的电影院门口的那棵青松，还那么闪着光地立在那儿。

我也还记得，父亲带我们去看《蔡文姬》，真正的舞台和演员。中间我睡着了。只记得最后一个场景——团圆。文姬留在匈奴的两个孩子和左贤王也都回到汉朝，文姬很惊喜。然后是演员们都出来谢幕，他们的服装真美啊。

感谢父亲，在悄无声息之中，给了我那么多美的熏陶，让我知道，在田间地头之外，在泥泞汗水之外，还有更神奇更美好的世界。

父亲极其热爱生活。小时候，在农村，别人家院子里都种点韭菜、葱什么的。我家院子里种各种花，月季、美人蕉、秋海棠、杜鹃、茉莉等，窗下专门开了一个小花圃，还搭了长条的架子，三层，盆栽的各种花。虽然经常养死，但从来没断过。他还经常给我们讲点养花常识。到现在为止，我们几个孩子都喜欢养点花。我现在还记得，在夏日的一个傍晚，我正在看那棵美人蕉，突然，它噌噌地往上窜了十几公分，而且是曲线往上生长，然后一下子停下来，若无其事。从来没见过这样生长的，就象是能动能走的小精灵似的。看得我目瞪口呆，继而兴奋地喊爸妈和弟、妹们来看。那个场景，至今栩栩如生，包括安静的院子，昏黄微暗的光线，后背上被余辉抚过的温和的感觉。

感谢父亲，给了我最本真最质朴的美的熏陶，给了我对自然、对生活的好奇和静心观察的能力。

父亲还喜欢打猎。有段时间，他和我的小姨父自制了土枪，到了周末，就到田野里、山里去打猎。往往是跑上一天，空手回来，但父亲却很兴奋。经常给我们讲，怎么发现了一只野兔，它是怎么跑掉的；谁去追兔子，那兔子反而一头撞到了人身上……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挺向往的。

父亲很能干。家里的炉子、灶台、甚至厨房（我们叫饭棚子）都是父亲亲自动手垒的。我有幸去给他当小工。不过，当时只想着快点弄完好出去玩，又担心干不好被父亲骂；可是不得不干，不敢不干。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现在再想起来，反而觉得很温馨了。

而我对父亲的畏惧，主要来自于他的严厉和暴躁。

父亲在周末时，要求我们在完成作业后，再好好看书学习。我们那时贪玩，经常会看着书就说笑起来了，父亲就会很严厉地训斥：“闹什么闹！人欢无好事，狗欢必有灾。”然后就是一串训，不好好学习会怎样怎样；或是别人家孩子考得怎么怎么好。训话的时间长短、严厉程度，视他的心情和我们的表现而定。所以，我们几个孩子，自打上学之后就尽量规规矩矩的。而做错了事或不听话，二话不说，父亲往往会狠揍几下。太疼了。但是，自从我小学三四年级之后，父亲就不再打我了，我的妹妹或弟弟也是在这个年龄之后，就只挨骂挨训不挨揍了。

我记得有一回，下了雨，没有跟父母说，就带着妹妹、弟弟去了山上玩，回来时天都黑了。母亲到处找都没找到我们，见了我，气得拿起棍子就要打，父亲一把抓住棍子，说：“都回来了，又没什么事。”当时我特别感动。

那年，高考结束，我很累。回到家就一头扎到床上，想先睡一会儿。晚饭时候，父亲见我还不出去吃饭，就慌忙到我屋里，对我说：“考得好坏不要紧，咱得身体好好的。”那次，是我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父亲严厉背后的慈爱。

父亲也强调孩子要独立自主。家里家务、田里的农活，在我们完成作业后，都必须要去做。周末，往往是半天写作业，半天下地干活。而且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衣服、鞋子等都自己洗。上高中选择学校，住校还是通校，上大学选专业，工作后决定去哪个地方，结婚等等，全由我们自己做主，父亲只提供参考意见。

现在想来，大约父母对我们奉行的“小不惯，大不管”的原则。

而我对父亲的敬而远之，或者不满，另一原因来自于他对母亲的态度。母亲在我高中毕业之后，有时会唠叨一些父亲的不好。比如，爱喝酒，固执，爱面子，不管家里的活，油瓶倒了也不扶，对外人脾气好，对自己家里人没耐心等等。所以有段时间，我是有些讨厌父亲的，觉得他对母亲不够体贴。好在时间不长。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能体会到父亲严厉背后的那份慈爱，那份拳拳爱子之心；也越来越能理解父亲暴脾气背后的那份压力。是的，他全凭自己的努力改善了一大家人的生活处境，没有任何一位亲人能给他一份助力，不管是见识、人脉还是金钱方面。他也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说过他的艰辛，他的为难。他的辛苦大约只能自己扛着吧。尤其是，他并没有享受到他的父亲给他的任何一点指引。我们几个，作为他的孩子，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是因为站在了他的肩膀上。所以，现在我对父亲，有发自内心的敬爱和感激。感激他这么多年来的辛劳与付出，感激他这么多年来为我们遮风挡雨。

在老家院子里，树木已经更换了好几茬，连那棵带给我们许多欢乐的梨树都寿终正寝了。但有一棵楸树，始终都在，高大笔挺，已逾合抱，而且春末时会开满洁白的花朵。那是父亲和母亲在结婚那年种下的。那年是1971年，父亲26岁，母亲21岁。而今“堂上椿萱雪满头”，我期盼着，父亲和母亲也能如这棵树一般，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