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写下这个标题时,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场景:建节河在村外流淌,犹如一匹搭在肩上的哈达,阳光下闪烁着明亮光泽。一条公路逶迤如蛇,从村边上的一片房子钻入,又消逝在东南山野。村中有一口水塘,被房子逼迫,正用力抻开局面,以便获得喘息之地。这就是我的第二故乡――黄柏。
据县志上讲,黄柏多生黄柏,故此得名。黄柏是芸香科多年生落叶乔木,别名黄檗,诗歌中有“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黄檗被认作是一种苦命的树。现在黄柏已经很难看到这种树种了。 当地人称黄柏为黄百塘。据说村子里外的塘比房子还多。现在楼房建的到处都是,水塘仅剩几口,邋遢的像一个弃妇。
对于一个初来者,黄柏给人留下的印象或许并不深刻。它的房子沿路排列,又纵横交错,形成很多里弄巷道。房子并没有多少特质,到处是火柴盒似的“洋房”“洋楼”。原有特质的砖木混合房子在现代化的伟大进军中快速泯灭,完全淡出我们的视野。路两旁是店铺,服装店、面包房、超市、KTV、小吃铺、大药房,密密挨挤着。每一所店铺开着门,像饥饿的嘴巴,把人吃进去,又吐出来。
初来者或许知道黄柏是德兴的粮仓,是“窗帘之乡”。或许还为一座明朝的半边塔而来。这座塔座落在尙和村求家尖的山腰上,山脚下有锦溪桥、辉溪亭,名字很美,却早已破败。
其它的似乎就没有什么呢!
(二)
我一直以为,黄柏的清晨多半是被校园的起床号唤醒的。特别是冬季春季,天还是灰蒙蒙的,学校里的起床号就响了,整个黄柏村都听得到。(黄柏塘还有好几个大广播,安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人家屋顶上,隔三差五你就能听到播报某家喜宴的事,用的是方言。)早起的人出来了。小贩推着车子,点着备用灯,嗤拉一声,面团下锅,热气和香味都冒了出来。扫垃圾的大爷刷啦刷啦地清扫地面,屠户啪嗒啪嗒地剁着肉,学生三三地往学校赶,搭早班车做生意的人匆忙在街面上行走。天空现出幽蓝,东边出现光斑,清晨就在这样的序曲中开始了。
我从赤坡山的学校下来,八点前可以赶个小集。黄柏没有特别的集市,既使是过年,很多习俗都被稀释了。这里只有买卖,没有文化。但这种小集市还是比较有趣的,你可以花一块钱吃到新鲜豆腐脑,花二三块钱买到农家的绿色蔬菜。上半年的黄瓜、四季豆、长豆、土豆,下半年的萝卜、大白菜,都比较便宜。运气好,你还能撞见些野味。泥鳅、兔子、獐。
卖狗皮膏药的也会来,旁边放个低音炮,戴着一个耳麦,说话声突突突突的。“精选中草药,全新黑药膏,一贴见奇效,二贴病包好,三贴大病小病都没了。”他们多半是外地人,皮肤黑,牛仔帽,像是西部人。为了增添说服力,旁边摆了很多稀贵药材,鹿茸、虎爪、眼镜蛇、灵芝,还有长的黑的认不出的东东,老板说,这是熊鞭。听说免费试用,老板姓常常把他围住,一个人换着时间段拿两回三回的膏药。要是交钱,随便给个理由离开,显出一丝狡黠。这种围着的多半是老人。
我喜欢晚边逛逛街。特别喜欢宅在一家老式理发店里。店主姓徐,是个六十开外的人,右腿有的点跛,刀工精妙。一片刀子亮得发光,在你头部游走,从脸部到鼻孔,从下巴到耳根,最后停在你的眼睑处,刀子轻微带动,有点酥痒。老板要价不高,八块钱就能享受近半个小时的服务。理好发,顿觉清爽。
要是周日,你能在二片一农户家里听到上帝的赞歌。房子是砖瓦房,在楼房的掩映下,像要塌陷一般。房子有些幽暗,白天点着灯。房子中间贴着基督图,他正慈爱的望着信徒,身后金光四射。门风上有十字架。一群男女老少坐在房子里,面目慈善。他们的手心里通常都放着豆子或者米粒,嘴上念念有词。有时仰望上帝,跟着主教一起唱《哈利路亚》。我听过一个教民说起他信奉上帝的故事。身体好几天都不大好,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有一天从门外进来,一个趔趄,他看到了光芒中的上帝。他就这样与上帝相识结缘了。现在他的老婆也跟着他来祷告,做礼拜。
我不信奉上帝,也不热衷佛道。但仍觉得有种信仰终究好于那些迷乱的生命。
黄柏还有一种行当,神婆。农村老人迷信的多。只要孩子一时不见好,就认为是碰见了脏东西,就得请神婆驱邪。神婆与常人一样,吃家常饭做人事,只要一进入角色,浑身发颤,嘴上叨叨有词。当地人称“上马”。一上马就去找神仙,然后她就把神仙的话转给世人听。她能“通灵”。还有一种神婆是直接借助道具治病的。她们的道具及其简单,一把剪刀,一支毛笔,一个盛米的竹筒。有次,一个女孩发烧不退,神婆说是得了五囿。五囿即是五鬼,主破财、人口不安、疾病、死亡。与阴阳八卦相相克相生。但神婆不屑知道卦象,用手扶住女孩的头部,另一只手挥动毛笔,在女孩额头画着墨圈,一手持香,嘴里叨叨有词。“天苍苍,地苍苍,五鬼在何方?太公押来五方鬼……”隔一会她又把毛笔换成剪刀,在空中乱剪一气。这种迷信不但忽悠了老百姓,连在职的公务员也开着车,把女儿送上门来,甚是荒唐。
(三)
对大多数人而言,黄柏留给人民风彪悍的印象。从民国后期到现在,械斗的事不绝于耳。黄柏原是德兴的粮仓,在长田设有二十八都粮站,黄柏的大米经建节河源源不断地运动这里,又经凤凰岭古道进入德兴府。它喂养着德兴人的胃。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常常伴随贫困和野蛮。很多孔武有力的男人就需要发泄。
酗酒就是其一。甭管谁家请客,不喝倒三四个就不叫请客。酒桌上,觥筹交错,喝的面红耳赤。有醉醺醺的,一下子把持不住,当场“直播”。有些人就把这当作夸耀的资本,想当年把谁谁喝趴下了,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颇有老子喝酒天下第一之感。在父辈那个年代,最怕的就是过门,新郎官送新娘回娘家。七亲八眷轮流请客。一请客就得喝酒,从清晨吃到深夜。酒量小的,连肠子都要吐出来了。
现在人也好斗酒,官场上说关系铁不铁就得酒说了算。试想一个人能为领导、朋友舍着命喝酒,这样的人绝对忠诚、可靠。酒桌上喝酒总找理由搪塞的,这种人就不痛快,常怀小九九。无酒不成席,在中国,在黄柏,你要是不会喝点酒,你就很难把事做成。只要对方肯赏脸,酒一下肚,难事也变得容易。
其二是打架。走在塘边,稍怵着一两个人不快,对方脾气立马爆表,你信不信老子拿刀剁死你。这事我还亲眼见过,一位初三的学生拿着一把菜刀追砍另一名学生。原因只是他不知对谁骂了一句妈逼。刀子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令人生畏。一些颇为事故的同事告诉我,学校里的孩子谁家谁家的,都得摸个清。管不得别管,管出岔子,吃不了兜着走。后来一打听,果真如此,班上某人的父亲就是个靠刀子吃饭的!他还颇为自得的对我说起替人收账的经历。两个人踹开办公室的门,当着一大堆的门卫硬是让老板掏钱。他长得黑而粗壮,臂膀上有虎的纹身,让人发寒。
黄柏有两种运动是剧烈的,它影响了整个黄柏的走向。一种是自上而下的打黑除霸运动;这事大致发生在一九九七年,当地一些混混被劳教收监。二是民间穷则思变的内运动。很多人发现,土里刨不出彩蛋来,日子越过越凄惶,很多家庭在昏暗的灯光下做出艰难的决定,出去揽活。
有人说,黄柏第一批做窗帘中有位姓何。他的发家史有点奇特。他为人忠厚,给他活的老板早逝,老板娘很赏识他,连家产带自己都给了这位姓何的小伙。小伙子也很争气,把厂子的规模不断扩大,连续几年获利翻翻。后来他把自己的弟弟,小舅子等人带进城市。他的小舅子又把自己的弟弟、堂哥等人带进城市,这样就形成联动效应,并出具规模。慢慢地,大家都做起窗帘来,窗帘之乡的名誉也就有了。现在思来,这份产业还是带有偶然性、家庭式、盲动的特点。后面他们就知道,在窗帘市场上不断挤压获利空间的竟然是自己的老乡。
一些活络的人于是又开始尝试新的路径,做防水,结果也发了,很多人又跟风而进,黄柏又成了防水之乡。做软包装潢的、做石头加工、去广州卖花、去海南岛种西瓜,在不断尝试中拓宽了百姓的致富路。一时间,经商之风在小镇鼓荡。小镇变得富有了。
而另一面,又引人忧叹。见面礼被盲目抬高,零三年四万,二零一八年见面礼金四十多万!白事也越来越炫富。某家老人离世,亲戚给孙子辈打彩,身上披满了人民币,招摇过街。在校生对读书无用论的笃信,风花雪月的故事在小镇潜滋暗长。今年闹了一件滑稽事,一名同村男子离奇地死在一位留守妇女家的浴室里。村子里传的沸沸扬扬。
(四)
“徐氏子孙登斯亭也,缅先人不激不随之节操,而不则不效。以处乱世,则矰缴之祸免焉。以处乡邻,则睚眦之争释然。”这是江峰青的文句。江峰青是江西婺源人,为光绪十二年进士,应好友而作《孺子亭记》。孺子亭就是眼前的八角凉亭。相较于晚清时期的十亩荷花的壮阔是很蹩脚的了。现在黄柏塘为一死水塘,水腥臭发绿。前人摘星揽月戏水之景荡然远去。
晚边已经微凉,火烧云慢慢退去。KTV和孺子亭檐角的灯带不知何时亮了起来,红红绿绿地倒映进水里。清闲的人在塘边散心,更多的身体宅进房子。黑暗在生长。几个女人提出音响,扭动着肥胖的身体,无所顾忌地在塘边跳广场舞。她们是小镇夜里鲜活的风景。
2018/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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