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乡卫生防疫站的工作人员,我很幸运的被选派到县里防治手足口病的宣传队伍中,跟着县里下派的医生们下乡。
乡下的路都已经修好了,全部倒上了水泥。一路又一路,路上很平稳。
一般我们都有乡镇和村委会的工作人员领路。有小孩子的人家,我们就直接给人家宣传防治手足口病的相关知识,还发给相关小册子。工作很顺利。有时候,我们并没有通知乡镇和村委会,也就没有人领路。但这些天的经历看来,凡是人家见到医生摸样的我们走来,大都很客气,倒茶什么的挺客气。现在乡下了解相关信息的渠道,其实也很畅通很及时,他们大多通过电视,有的也通过网络获知信息。对于疾病防疫,人们都很积极。
那天,我们并没有通知乡镇和村委会,也就没有人领路。我们来到了一个较为偏僻的村子里。车子刚到村口,就听见那悠悠扬扬的铃铛声,村口一老头在拉着一根长绳,随着老头的拉动,铃铛的声响传遍全村。
令我稍感惊讶的是:在这个村子里,计划生育工作的突出成就。所有我们到过的人家,没有一个户头是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的。凡是有男孩子的,都是一个孩子。凡是有两个孩子的,都是一个显然比那个小的大了好几岁的女孩子和一个显然比那个女孩子小了几岁的孩子。这个情况显然跟我们这些日子下乡以来所见到的情况很不同。
然而,在我们最后去往的一户人家,却发生了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我们见到一个老人,坐在门口。见到我们走近他,赶忙站起身来。我张口问道:老人家!家里有小孩子吗?老人定了定神。老人说:没有!
我说:我们是儿童传染病预防服务队的,给大家发放疾病预防方面的相关资料和药品啊!
老人接过资料的时候,我看到那已经褪色磨损的中山装的内里,还是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农村人普遍穿着的青色布料的衣服。这令我不禁感到一种内在的苦痛。我不禁想起自己的父亲。如果现在去翻父亲的衣柜,也是能找出这样一件衣服的啊!我的已故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朴实的老人啊!也不是父亲买不起好些衣服,只是长期的拮据的家庭经济环境养成了他那样的朴实的生活习惯。
我不禁开始关心那个老人并与他攀谈起来。
老人说:家里人都出去打工了,就他一个人在家,不需要什么资料和药品。一边说,一边就将资料递回来。老人微笑而略显讨好的态度的脸上,却显出一种别扭。
既然老人家家里没有小孩子,那就去别家吧!一个医生说着,却忽然听见屋子里传出很明显很清晰的小孩子的哭声。回头一看那老人,却看到他神色惶惶。好象是要往声音传出的屋子里赶,回头看到我们回头,却又站住了。
我不禁说道:老人家!家里有小孩子啊!为什么要隐瞒啊?老人家却忽然跪下了。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别把这个事情张扬出去啊!要是让政府知道了,我们一家人就在这里生活不下去了啊!
大家都赶紧去拉起老人。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啊?......
这一带农村的每家每户,都有个用来储藏红薯的地窖。那被叫着从里面将两个小孩子抱出来的妇女,显得十分的尴尬。
原来,他们以为我们是来检查计划生育的。在他们乡里,每年都有好几次的计划生育检查。有过一次,检查人员就假装为防疫人员,问这个问那个的套出百姓的实情来。而这几天,正好是乡里通知了村里,上面要来检查的日子。
听老人说,我们才知道:每次检查组的来了,乡里就早早的打听好了消息,给村里下发通知,叫违反了计划生育的村民都躲藏起来。怎么躲藏呢?检查的时候,针对的地区很大,也不好往哪里去?走到这个乡也在检查,走到那个乡也在检查,赶来赶去的,反而给检查祖的逮在大路上询问。所以,只好是藏在家里的地窖。检查组的来检查,乡里也只知道是哪几天里而已。当然,那地窖里,又潮湿又阴暗的,也不能在里面躲藏一整天一整天的。怎么办呢?乡里一有检查的通知,就让一老头坐在村口,发现异常情况,就拉绳子摇响那村口的铃铛,以铃铛声音为信号,让大家都躲藏起来。检查组离去,同样拉绳子摇响那村口的铃铛,以铃铛声音为信号......
正因为家家都有地窖,这里已经成为乡里乃至县里的迎检专业村,常常要迎接上级的计划生育检查。
我不禁问那老人,为什么要超生呢?
老人说:你不超生,别人超生啊!儿子呢,总得要生一个的啊!要不老了谁养活?
我说:超生就不会让政府发现?那计划生育政策所规定的节育措施,你不实施,政府不同意啊!还有,一年几次的环孕检查,你们是怎么通过的?
老人说:有钱就成!基本上,超生一个的成本,还是很高的,但是值得。
我说:怎么个有钱就成?
老人说:罚款啊!不去做环孕检查,罚款多少多少元;肚子大了,给抓住,交纳押金多少多少,自己去打掉胎,退还,生了就不还了;生下来以后,又得罚款;上户口的时候,还是要罚款。
我说:大家都超生了,那怎么行?
老人说:检查的来了就躲藏啊!
我说:乡里怎么就知道检查的是那几天来呢?知道的有那么准确吗?要不准确怎么办?
老人说:怎么会呢!平常就打点好了的啊!
我说:既然打点好了,那为什么你们还要躲藏,还怕检查出来真实情况呢?
老人说:上面嫌不够啊!好比吃了三餐,还得来点零食;也好比拿了工资,还得来点奖金!所以每次检查出很严重的超生情况,乡里就得大大的花费。而到最后,还是要羊毛出在羊身上,到被检查出来问题的户头那重重的罚了款要回来啊!多少次,我见到乡里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在检查过后,急匆匆的去各村里买土鸡蛋啊土特产啊什么的,那都是送现金时候的一点补充。
我无语。
出村口的时候,又见那村口的老头。车子刚离开村口,我们就听见那悠悠扬扬的铃铛声,我坐在车里,回头,见那老头又在拉着那根长绳,随着老头的拉动,铃铛的声响传遍全村。
我不禁忽然回想我们进村时的情形,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地道战》,鬼子来了的时候,电影中村里的人们就是这样做的啊!
我甚至幻想出那些大肚子和那些抱着婴孩的妇女同时从地窖中爬出来,同时出现在村子街道张望的情景……
我想:老人家,为什么穿的那么寒酸呢?现在的生活水平还能看到这样的一个衣着寒酸的老人家,是什么缘故呢?他是作为一个由国家政策与国家法律条文所衍生出来的有着共同的利益获取欲望的集团的受害者,还是作为一个顽固不化的违反国家政策与国家法律的家庭成员出现在这个国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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