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声伴着蒸腾的暑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肆意地沿着窗框泼洒进阁楼,闷热焦躁。中午的日光带着一身锐意莽莽然闯入,直愣愣撞上绾粉色的窗帘,无奈败阵下来,不甘心地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亮白色的光影。窗外有风,窗帘慢慢鼓起来,忽的,又迅速憋下去密密地贴合在纱窗上,又慢慢鼓起来...地上的白光迅速扩大连成一片,又慢慢缩小缩小缩小...在她的眼前朦胧成一片白色,又逐渐归属进那片黑色飘渺的困意里。
“阿囡,你在听吗?”忽的,扇着风的棕榈扇停了下来,“啪嗒”轻声打在她身上,惊的她一个激灵,热气又慢慢聚拢。
她强忍困意,支开眼皮,醒了醒神“啊呀,我在听,我晓得的,合嘛,一人一口嘛。阿耶早就同我讲过了,别人送了盒酥给曹操,曹操写了一合酥在上面,杨修见了,招呼大家把它吃了,一人一口嘛。可是恩娘,为什么曹操就不喜欢杨修了呢?”她倏地翻身,还没醒神直勾勾地望着恩娘“恩娘,热,扇扇子!”
那柄停滞着的扇子又缓缓扇动了起来,送达着一阵阵凉风“阿囡啊,你还小,一人一口为合不假,你要晓得,有些东西一人一口就变成了一人多口,这啊就犯忌讳了。”
“恩。”她眼珠子咕噜一转,墙壁上挂着的和合二仙脸上喜庆的红晕和上扬的嘴角隐在圆台胆瓶插着的孔雀翎后面,笑着的眼角竟添了几分森然的意味。
耳边恩娘的声音逐渐变远“阿囡啊,这两天,隔壁阿琴阿婆家你先不去啊,她们家在干事情你别去给人家添乱啊......”
树上的蝉依旧不知疲倦地叫着,拼尽全力把一生的精力泼洒,融入进整个夏天。这会儿日光的气焰逐渐减弱,空气中的热意也散去了几分。
“哎哟,你起来了啊,怎么光着脚!去,去穿鞋子!你又要往哪里去!作业做完了没?等等你姆妈回来检查的要!”
她快速找到鞋子,趿拉着就往外窜,“我去阿琴阿婆家听他们家老太太讲三十。”
阿琴阿婆家老太太是上海人,十里洋场风光从老太太嘴里出来就是一幅精妙的画。上海的江边会停着巨大的轮船,轰鸣声隔着小半个城都能听得到;上海的姑娘们都精致,涂脂抹粉,脸上红的白的,洋气着呢;上海的汽车多,满大街跑,一清早,喇叭声“滴滴滴”地响......闲暇有空,她就搬张板凳去阿琴阿婆家,她喜欢听她讲这些。
“帮帮忙,才同你讲过人家在忙在忙,哎,你,门槛,门槛!....”
她回头望了望追上来的人影,一溜烟窜出了屋子。
院子里的桃树是阿耶在她出生时种下的,这几年长得愈发旺盛。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自此她多了一个叫“阿姆”的人。
大华阿姆成为了她心里最好看的姑娘,一头时兴的波纹卷短发,眼珠子乌黑,远山黛眉,鹅蛋脸白扑扑的,嘴上涂着红艳艳的口红。要不是刚做了新娘子,多了那份烟视媚行的仪态,就真真儿像是从上海画报上走出来的,好看极了。
她和老太太一定能处的好,老太太是上海人,嫁进来的孙媳妇长得和上海画报里的一样,她们两一定很和睦。她在心里高兴着,强忍着不让喜意在流露出来。瞧着吧,一定会这样的,她心里暗暗地想。
自此她往阿琴阿婆家跑的更勤了。大华阿姆喜欢坐在大门口纳凉,每每看到她来了,总会招招手让她过去,从口袋里变戏法一样掏出一把糖塞给她,歪着头冲她笑,一双眼弯成了两轮月牙儿。有时闲来无事还会给她扎小辫儿,她的头发多,又燥,有几绺不听话地向上翘着,恩娘嫌梳头麻烦,拿过那把大黑梳子沾了水就直直朝她头上伸来,躲又躲不过,每天早晨杀猪般的嚎叫准时响起,无疑一场酷刑。可是就像是有魔法,抑或是大华阿姆身上的香味过于好闻短暂麻痹了她的痛觉神经,那一头枯草似的头发到了大华阿姆手底下,仿佛成了列队的兵,一绺一绺,齐齐整整,不一会儿一个好看的头就梳好了,嘿,一点儿也不疼,她洋洋得意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开了花。她喜欢粘着大华阿姆,在她眼里大华阿姆样样都好,人好看,衣服也好看,行事利落,梳的头又好看还不疼,哪哪都好。
她再也不缠着阿琴阿婆家老太太讲上海了。
流言蜚语。像风,掠过一条条宽敞的、阴暗的小巷,沾染了一家家烟火气,从四面八方,渐渐汇集到村口那颗大家时常用来纳凉的大树下,一把把竹椅,七八个妇人,家长里短。
奇怪的是开头总是千篇一律“你晓得啊,谁谁谁家....”,发散出去却变成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故事。
开头的那个人仿佛是掌握了巨大机密的谍报人员,兴奋而隐秘地自得着,一旦有人附和参与进来。那一瞬间,生杀予夺,开头的那人仿佛就成了世界的主宰。
大华阿姆和她婆家的关系越来越恶化。老太太看似是个通达的人,旧家族的思想却在根深蒂固在她骨子里。自家孙子又对孙媳妇样样依着,维护着。孙媳妇出挑的相貌,时尚的装扮,成了她发泄不满的由头。一开始大华阿姆少不得争辩两句。但看着自家男人两头为难,唉声叹气的样子,心中又是不舍,变得逐渐沉默。大华阿姆去理发店拉直了头发,也不涂口红了,自此素面朝天,洗手羹汤,再也没有时间给她递糖果,梳小辫儿了。
不顺眼是需要一个契机转为顺眼的,然而这个契机并没有在阿琴阿婆家出现。
村口的妇人们仿佛得知了一个惊天秘密,共同守护着,凑在一起,摇着蒲扇,遮遮掩掩,反复咀嚼着交换着。有些好事的姑婆们打着关心的幌子,隔三差五去拉着老太太聊天。从一开始的避着到光明正大的指桑骂槐,终于这场闹剧在老太太亲自给出的抱怨下愈演愈烈。
大华阿姆的丈夫和大华阿姆渐渐生了嫌隙。
一家人一张口为合,多张口,家也就散了。
大华阿姆,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渐渐地,她发现,仿佛大华阿姆从来没出现过。
年少总有无限吸引她的东西,阿耶新给她做了个捕蜻蜓的网子,就这样大华阿姆被她抛到了脑后。
事情的爆发是在一个傍晚。五点过后,暑气渐渐避散,大家端着竹榻在外头纳凉。天慢慢地黑了下来,眉月一弯挂在天上,星子闪耀。璇玑四游,斗柄指南,天下皆夏。她一颗一颗星星辨着,摇光、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还有一颗天枢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她正想从头再寻找。“呯”巨大的声响,“乒乓”不断器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女人凄厉的哭喊声,从隔壁传来,她静静望着那些逐渐围拢,一脸兴奋的姑婆们,看着她们指手画脚。
“怎么了呀这是!”看热闹的人跃跃然,伸长着脖子,踮着脚,从门旁边的小窗子往里头窥探着。
“啊哟,阿琴家囝在打他婆娘!”
“怎么了这是!”
“这还用问吗?!早就说那个女的不检点,嫁了人还涂脂抹粉的,家里怎么太平啊。”回答者自认为已经洞悉了一切。
“听说她什么都不会干,整天窝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不不是这样的!大华阿姆是好人,会干活!”她急急大声争辩着。
“狐狸精胚子。”
“......”
恩娘从屋子里出来,捂住她耳朵,拎回家里,锁了门“囡啊,你别听她们瞎说,大华我看着挺好,但你也别再去她们家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树下已经聚拢了一大群姑婆们。
津津有味地谈论着。
“还能怎么办!肯定要离婚了!昨天你没看到啊,打的,哎哟,我跟你说,大华半边脸全是血啊,差一点出人命啊!”
“跑出来连夜回娘家啊,还呆在这被打啊!”
“阿琴他们家囝也不是个好的,好歹这么久夫妻,动起手来....啧啧啧。”
“......”
几个刚刚长牙的小孩子一边围着树转着圈打闹,一边高声喊着“狐狸精,打,打狐狸精,冲啊!”
“.......”
她不想听下去。
她再也没有见过大华阿姆。
在她记忆里,那天她刚跑出院子,甫一抬头,面前不远处大华阿姆一袭大红嫁衣,在纷杂的鞭炮声里低头浅笑,灼灼其华。
直到长大以后她才明白,为什么曹操会如此记恨杨修。
她又想起了隐在孔雀翎后面,和合二仙涂脂抹粉脸上灿烂的笑。
一人一口为合。
六合主和合,欢喜顺利和谐婚姻成就宴会,亦主私门,阴晦不正藏匿放荡私利。
恩娘:方言,奶奶。
阿姆:方言,称呼长一辈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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