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一个人一件事对社会或者家庭的价值永远在当下或未来，而不是18年前。
（一）
国庆假期，我跟老公一起回到了周口农村老家。生活在上海的孩子姑姑一家三口，因为疫情已经两年多没回河南了，这次也回到了周口老家与两边的父母团聚。
3号吃过午饭，一家人一起聊天说闲话。
婆婆:“想当年，媳妇读研的钱还是我们出的，不过是经过儿子的手给了媳妇……”
我心里一惊，事情不是这样的啊！
（二）
结婚前我已经工作了四年，在农村教学吃住在家也不怎么花费，四年下来存下不少钱。
爸妈在外经商，家里的责任田一直是我管着，每年承包出去收的钱我爹也不大在乎:“我跟你妈都不在家，你照顾你爷爷奶奶还有妹妹辛苦了，钱你放着你们在家花，不够再往你妈要。”算上平时妈妈给的零用，这些钱根本花不完。
结婚时候，我爹又给了一笔不小的陪嫁。
周围不少人都知道我结婚时候手里放了不少钱。粗略算一下，可以在城里买半套房。
生活一段时间后，婆婆走进我房间:“你也来一段时间了，你感觉你婆婆人怎么样，实在吧？”
面对这样的提问，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接着说:“跟你说，家里有些困难，外面欠了一些钱，大概有……你手头儿要是方便，先拿出来让你爸用用，以后有钱了我们再还你。”
我吓了一跳，这个数目太大了。
当知道进了一个欠债的家庭，那段时间，除了持续不断长长久久的难过、悲哀与伤痛，我心里还斗争得很厉害:
“我刚进这个家，我们结婚他们给的彩礼不算多，而且全部买成了家具家电带了过来。钱不是我欠的，也该不着我还。”
“进了这个家，就是家里的一份子，家里有困难，提供帮助是应该的。”
“你婆婆一家对你挺好的，特别是你婆婆，都不怎么让你做饭，你一进厨房她就说出去吧，别弄脏你的衣服 。人家对你这么好，现在你眼看着他们有困难你有钱却不拿出来，实在是太不厚道了。”
“你公公是老师，每月都有固定收入，你婆婆既然说会还，将来一定会还给你。”
思想斗争到最后，我决定给家里提供一些帮助。
可我还是肉痛得很，不舍的把钱全部拿出来，一次拿出一部分。
每过一段时间，婆婆就会说家里有什么事儿要用钱，或者外面有一些账目必须要还了，我就再拿出一部分。
外面的账都是需要公公还的，儿媳妇跟公公本来话就不多，每次出钱，我都让老公拿给公公，担心直接给公公，会伤害到一个老教师的尊严，会让公公没面子。有时候我在自己房间，有时候我在庭院，看着或者听到我老公把钱给我公公。
婆婆感激我，她一边蹬着缝纫机一边对孩子姑姑说:“咱家穷，把你嫂子也花穷了。”
孩子姑姑那时候上初中，就只在一边笑。有一次她也给我说:“嫂子，咱爸咱妈用你们的钱也是暂时用用，将来一定会还给你们的。”
婆婆也不止一次说:“老人欠着你们，比欠着人家强，再说就这一个儿一个媳妇，你说我们要钱干啥？将来有钱了不给你们给谁？前几天你公公还说，我用媳妇的钱我早晚得给她，我还得多给她点儿呢！”
终于有一天，我手里已经拿不出钱了，因为我的朋友们也往我借过一部分，一时收不回来。
婆婆再次找到我，张开笑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那在郑州做生意的舅舅、姨妈是咱三里五村都知道的有钱户，你先向他们借借，咱先用用把账还上，少出点利息咱不就还得快一点吗？”
我见不得别人在我跟前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话。可我心里觉得为难:“我这刚结婚，咋好意思往亲戚们借钱呢？我问问我爸妈，还有我妹妹吧！”
（三）
我家老二那时候做食品批发生意，知道她手里有钱，可我很难开口。
那天天很冷，我坐着大巴车从农村赶到省城，一路上都想着怎么说，才不至于太尴尬。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找到老二时，她抱着一个糖果瓶子，一边往手上哈气，一边等她的顾客接电话。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女的才接完电话，付了老二钱。老二把糖果瓶子放到她的自行车前篓里。顾客离开以后，老二笑着说:“赚她这两块钱真难。”
那一会儿，我心里越发难过:“我要往她借这2000块钱，老二得卖1000罐糖果!”
老二转头问我:“姐，你有啥事儿吗？脸色这么难看!”
我终于说出了口:“我想往你借点钱。”
她有点担心地说:“多少？”
“2000。”
“姐，你吓我一跳，我想着你要借多少钱呢！不就2000吗？我现在就给你。”
2000，那时候我的工资不吃不喝得得攒七个月。
我去了娘家。刚好我的四叔也去了郑州我家，找我爸协商借款事宜。
爸爸非常为难，他纠结了很长时间，做了各方面的分析，最后他说:“妞，你婆家的钱不是你欠的，该不着你还，更该不着我还。你四叔现在这么困难，你们小时候他帮过咱家不少，这钱我得借给你四叔。”
妈妈平时非常疼我，这次却明显有些生气:“女儿嫁出去了，陪嫁给那么多，还不知足，养活孩子就是想让对家里做些贡献的，这都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儿!”
四叔拿走了爸爸一万块。
爸爸万分歉意地看了我一眼。我难过愧疚难堪的心情这辈子我都难以忘怀!
过后四叔有一次喝了酒，对我提起这件事:“你爸说了，他对不起他的大闺女。”
（四）
读书期间，公公断断续续让老公给过我生活费，每给一次，我就在他们借款的数字上减掉一些。
毕业的第二年，他们拿我的钱终于还完了。那时候距离我们结婚已经过去了10年，物价飞涨，老师们的工资也已经翻了几番。我特地打电话给老公:“咱爸拿我的钱全部给完了，以后我不会再接他的钱了。”
有些遗憾的是，我毕业这些年并没有飞黄腾达，毕业前七年上班，工资也就比一般工薪阶层高些。18年开始创业，头两年开公司还赚点儿，可最近这三年开培训学校赶上疫情与“双减”，开公司赚的钱又全都放了进去。除了经常情绪低落，个人价值感与成就感也稍稍有些缺失。能自我安慰的是:我虽然没有赚特别多，好在也能自立自强，算得上独立女性。
如果我这几年不是刚好处在事业低谷，如果不是潜意识里想证明自己一直经济独立，如果我在2022年10月3号的下午能再理智一点，就不会有这一场风波。
我听完婆婆的话，忍不住开了口:“妈，读研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钱，是我们刚结婚时候我爸拿我的钱还我了。”
婆婆有些意外:“你爸啥时候拿过你的钱？”
我:“我们刚结婚不久，为了还债，断断续续拿了不少，我毕业以后你们还清了。”
婆婆:“钱是你交给你爸的吗？”
我:“不是，是通过我老公交给我爸的。”
婆婆转头问我老公:“你记得吗？”
老公:“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公公:“我从来没有用过你们一分钱，你读书的钱是我出的，是通过我儿子的手给你的。”
孩子姑姑表示，她对这件事一点印象也没有。
一时间，我百口莫辩。
晚上，老公进屋说我:“你干嘛要提起这么久的事情呢！他们说供你读书了就让他们说去呗!”
我也有些生气:“事情不是我提起来的，这是咱妈第二次在我跟前这么说，如果他们把借钱与还钱的事情全部都忘了，或者都记得，我就啥也不说了，可他们只记得给我钱，不记得这钱是他们前期拿我的，你让我心里怎么平衡？我最不喜欢欠人家人情，他们这样说，让我觉得我欠着他们很大的人情。”
老公:“不管怎么样，这事儿以后你不能再说了。”
“既然这样就让它过去吧！以后都不提了。”
晚上，我听到孩子爷爷和姑姑在隔壁房间小声地开小会。
（五）
四号早上，刚刚起床，就听到公公婆婆孩子姑姑老公在厨房再一次提起了这件事。我又把事情说了一遍，自己感觉并没有说过分的话。一家人争论一会儿，没有定论。
吃过早饭，老公再次进屋数落我一番。
本来昨天晚上我已经确定要让这件事过去了，他这么一说，我顿时又有些动气:“今天是你们再次提起的，你怎么能又来怪我呢？”在他们家，我不想跟老公吵架，就没有再多说。
下午，我一个人在自己房间，想起刚结婚时候那些难过的日子，忍不住有些伤感，流了好一会了眼泪。晚上给在外面上大学的儿子聊了一会儿微信，说了这件事。
儿子说到:“他们都不认对吗？妈妈，你一定要把事实说出来，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硬气一点，别憋着。说完之后信不信由他们，爱咋咋。”
“儿子，现在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你相信我吗？”
“妈妈，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欺骗过我，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而且我一直知道你结婚时候带过来不少钱。妈妈，让你受委屈了。”
“儿子，今天你是唯一一个相信我的家人，妈妈感谢你!”
儿子相信我，其他人相信不相信，我就不那么在意了。
我再次决定，要让这件事过去。
（六）
五号一大早，我们决定回郑州。
临走时候，公公拿出2000块钱，说:“我想了一夜，我儿子好像就给过我2000，买车斗，还给他。”
老公说他不要。
我忍不住说:“你跟你儿子算得清吗？况且，钱也不是2000，是18年前的一两万，而且已经说过多次你们还清了。你这是干啥呢！”
车出了村子，老公冲着我大喊大叫:“我爸妈即使没有供应你读书，没给你看孩子吗？我妈这么多年让你做过几次饭？你干嘛要惹他们生气呢！”
如果是理智的我，如果不是已经憋屈了三天的我，可能我不会瞬间爆发:“我没有想惹他们生气，是每次他们提起来我必须解释，然后你就批我一通，今天因为他们拿出2000块钱你又来跟我生一场气。但凡你为我说一句话，我也不至于这么委屈，但是你不相信我，除了孩子，你们全家都不相信我!你没有说清事实，没有!”
“你妈是给我看孩子了，可她看的也是你的孩子，是她的孙子!”
我坐在副驾驶上，看大雨从天上落下来，落在车窗上，我想，这么多雨，是不是老天爷也觉得我委屈，替我流泪呢？
怎么会呢？这明明是我年轻时候脑子里进过的水!
我一边拍打着车窗，一边忍不住嚎啕大哭:“我到底做错了啥？他们为啥要一直提？你爸拿出这2000啥意思？我年轻时候为什么要把钱拿出来给你们？你为什么会不记得？你们为什么全都不记得？”
我的手控制不住拍到车门上，拍到自己身上，最后落在了自己脸上，每打一巴掌，我就忍不住想:
“叫你装善良!”
“叫你装清高!”
“叫你装高尚!”
“叫你去借钱!”
“叫你傻逼!”
“叫你愚蠢!”
“叫你要面子!”
……
老公没有制止我，他任我情绪失控。他不再冲我咆哮。路上他走错了三次方向，掉了三次头。
（七）
两天，我一共吃了两顿，可一点也不饿。
6号一大早，公公婆婆的电话又来了:“叫你媳妇说清楚，我们什么时候拿她的钱了，都是啥事儿拿的。”
老公从隔壁房间叫我:“你说吧！”
我知道，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我委屈的问题，而是这件事到底存在不存在的问题。
果然我刚一开口，公公就在电话那头咆哮:“满嘴瞎话!”
我的情绪再一次激动起来:“我这辈子啥都没有，自认为就剩下人品还行，他这么说话就是在攻击我的人品，让我公公收回他的话!”
这是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这么冲动地跟他们讲话。
我再次拉开记忆的闸门，拼命回忆一些细节，一点点说给婆婆听:“你那时候给我说过那么多好话，现在怎么一句也不记得呢？”
突然，我脑子里闪过一道光:“你们还记得吗？2012年你们还清我的钱以后，多给了你儿子一万块钱。我说，有钱了这钱肯定还给你们，我还特地给我公公打了个电话，他还说给你们就是给你们了，不要了。”
婆婆说:“我像是记得这一万块钱。”
婆婆想起来了，我突然间就不那么难过了，最起码我不是满嘴瞎话的人了。
7号早上，我跑操回来，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屋子里老公跟公公婆婆在通电话，他们声音很大，说话很冲。
8号晚上，我准备去我妈家一趟，老三从南昌回来了，我们家庭准备聚一次。
去的路上，老公电话再次响起，婆婆呜呜咽咽地哭，悲伤万分，公公情绪激动:“我这么要面子的人，我怎么可能会借媳妇的钱，我的儿子，不替我说一句公道话……”
听起来似乎是婆婆有些想起来了，但是公公不认，他的心结一直没有解开。
我突然间意识到，他是经历过两次心脏大手术的人，两次手术报销完他还花了儿女二三十万。他现在脆弱、敏感、自卑、觉得自己没有价值感。
他这一辈子，也许最自豪的事就是供了他儿女还有我上学吧？也许我是弱者，想证明自己没有依靠他人。可他的心理也许更脆弱，他需要维护自己仅剩的一点点尊严，他需要我们承认他的价值，所以才会揪着这件事一直不放。
既然当年我做这件事的时候，就想到了要维护他的自尊，时隔20年，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要维护他的自尊呢？
这件事如果不能妥善处理，如果公公因为这件事再次犯了病，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并且以后都要在深深的自责中度过。
我似乎看到，医院的ICU又在向我的钱包招手。
我问自己，如果一直陷在这件事里，我跟没有读过书的农村妇女有什么区别？
（八）
到了我妈家，家里才刚刚开始准备做晚饭。
老公说他要出去抽支烟。
我跟了出去。“给你爸打电话吧！我向他道歉!”
这个电话我打了40分钟，我仔仔细细地说了20年来公公婆婆为我们这个小家庭做出了多少贡献。
“爸爸，这件事是我错了，我太较真儿，说话也太冲动。钱即使是我看着你儿子给你的，转身你又给了你儿子也是有的……”
我能感觉出来，他不是那么生气了，婆婆也不那么担心我们会因此种下仇恨了。
开饭了。
爸爸不在家，我们兄妹四人和妈妈都在。
我首先向他们确认婆婆家近一周发生的事我有没有向他们提起过。
大家都说没有。
我转向我老公:“下面的话你听着。”
“我的亲人们，你们记得我刚结婚时候替婆婆家还债的事情吗？我还向老二借过钱。”
妈妈:“记得。”
老二:“我不记得你借过我的钱，但是你借钱给婆家还债我知道。”
老三:“记得，后来你怀着孕，肚子很大，还在受这事儿的困扰。”
弟弟:“记得，你在娘家哭诉过。”
我问我老公:“你听到了吗？你相信了吗？”
他说:“我一直相信你不会撒谎。但是为什么这件事我们一家记忆都这么不清晰呢？”
“你还记得我娘家陪嫁的那辆摩托车吗？买时候花了两年多工资的钱，后来有了汽车，你们几口没有跟我商量一句，500块钱就把摩托车卖了。我心疼了好长时间。”
他说:“我记得。”
“你知道你们为啥都没有跟我商量吗？因为你们觉得我嫁到你们家我的就是你们的。你知道你们为啥不心疼吗？因为当初花的不是你们的钱，你们不肉痛。这件事也一样。”
今天，是2012年10月9号，上午，老公出差了。我的心里仍然装有委屈，悲哀，还有愤怒。
我告诉自己，今天，我再给自己一天的时间，来消化情绪。
明天，我让它过去。
至于我老公，那个只知道批评我指责我打击我，平衡不好家庭关系，理不清财务的糊涂蛋，你以为以后我跟你还会是一个经济体吗？还会让你主宰我的情绪吗？你做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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