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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傲说:“我教你。”
无敌没动,但金傲知道他想,他只是要师兄多说两遍,帮他也得像求他,才好应承下来。
金傲又说:“师弟。”
无敌“嗯”了一声。
无敌跟着他走,就是顺从他了,但无敌从不说,也不肯靠近。那几步距离,对他竟仿佛耻辱,无敌转过身,小小走近两步,看金傲长刀出鞘,左脚跨出一步,衣声抖震。
他们二人总偷偷摸摸的,因师门传武吝啬,入门时定了“师兄弟不可相授”的规矩。门派里弟子不少,大多资质浅薄,多年来也只练些基本剑法。无敌同金傲一道拜师,同时名列前茅,没有身中一刀胜出,却晚他两年才当入室弟子,要叫他师哥。
头一年金傲与师父同住,早晚道安,一桌吃食,总不见无敌,后来在林后的河边练剑见着他蹲在河边拿舀子汲水,手中抓着一件衣物,是自己的。
金傲没有走过去,他不该知道这些。一年扎实内力的通经活血让他视力极好,他远远看见师弟手臂下青色的脉搏,皮肤被冰水浸白,他身穿黑羽双层绘纹的小袖,肩上挂了件黑纱羽织,衣袂飘落一地。
无敌祖上是会津藩的家臣,名叫一郎,幼年在蕃校学习,几年后政府废藩置县,父亲战死后,家里便破产了。他十岁入门神道精武流,十二岁得了目录,又前往江户学北辰一刀流,时代在他身边浪潮滚滚——工业革命,军警改革,殖产业兴,无敌却从不动摇,也从不前进,像一件遗留在旧时光里的古董,永远一身白色练习服,外披黑色羽织,提着剑独自求武。
他是天才,自小锋芒毕露,金傲总是站他身后,看他鬓发里露出半只苍白的耳,下颚尖硬,束着宽大的腰带,腰间斜插木剑。金傲不会去抢无敌风头,他习惯无敌一辈子走在他前面。
金傲由赴日留学华人同一位美国士兵所生,是偷情的产物,母亲回国前将他遗弃此地,被一位教士收养。无敌路遇河边饮水之人,突然回头,叫他拔刀。
金傲头也不抬:“我没刀。”
“你应当有。”
“武士是尚武年代为稳定民心树立信念的发明,这年头不流行了,没人喜欢武士。”
“你虽没刀,却也是个武士。”
金傲的动作顿了顿,嘴角扬起:“废刀令都多久了,你带刀乱跑,不怕被抓?”
“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不是他们。”
“你是日本人,我不是。”
无敌答:“你像个鬼佬。”
这句混话说得很俏皮,竟让被愚弄之人生不出气。金傲抬头,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兰丸,那人草鞋上的穗子洁白,双瞳鲜亮,眉睫漆黑,好似妙龄少女。兰丸朝他伸出手,很不客气地昂着下颚:“跟我走。”
金傲问:“你是谁?”
无敌道:“你师哥。”
后来金傲才知道无敌那年十八岁了,却不剃前发,女子似的随意扎着个小辫,此地众道之风盛行,道场里浪人闲言碎语,说他有意勾引此道中人。
金傲突然站起来。
“我也不剃。”
二人留着前发,像两个漂亮姑娘坐船离开 ,带着刀四处游荡,前往京都。
金傲爱穿儒服,显得飘飘欲仙,读书人一般将两手放于前胸,捋刚长过下巴的胡子。他告诉无敌,京都赶时髦,蓄发的人多。那时金傲还算不上多喜欢这家伙,嫌他坏脾气,像个出身望族的大小姐。无敌反击:“你这样的下级武士,见过什么真正的大小姐”。
“我见过假的大小姐,你啊。”
无敌说不过他,咬着牙,抬手来扯金傲的胡子。
金傲长发色浅,被阳光层层镀金,底下就是滑稽的金色小胡子。他说待他十年后成名,胡子也就长了,长长胡子才像大师。
无敌嗤之以鼻:“打架时它能要你的命。”
但金傲喜欢,无敌也没下手毁灭它。
无敌学剑极快,得了大目录后又去学柔术。金傲不爱学那么多,白日跑去看书,晚上二人一同游船,坐在一边给他念唐诗听。在日本,人人都会念“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金傲摇头晃脑,说此情境极好,头顶是月,脚下是水,桥上有枫,船上有人同游——又念道:“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只缺钟声。
金傲会用汉语来念,一句一调抑扬顿挫。无敌跳到桥上去,没有钟撞,他就扔石头,无敌喜欢金石交加的声音。
“我成名之后,要去挑战那边的高手。”他指着海岸对面那一块广阔大陆的方向。
“我们可以坐船过去。不过到了那里,男人得剃头发。”
“那真不是个好地方。”无敌扔完石头又跳回船上,溅起一小片水花。他光着两只脚去踩金傲划得歪七扭八的桨,几次踩到金傲的手背:“师弟,我们要不要结拜呢?”
“太老套了。”金傲抬手捉住他一只湿的脚踝,放回船檐里头:“我们是朋友。”
“朋友”在当时是个时髦的概念,明治维新之后才传入日本。金傲不记得是他西边来的父亲教的,还是从东边来的母亲学的。他隐约记得母亲学医,修的是荷兰医术,临走之前把他放到一座玛利亚的雕像前,告诉他上帝会保佑你。
“朋友要做什么?”
金傲思索了一会儿才听懂无敌问的是仪式。
“倒也没有什么。”金傲站起来,回忆教会里人们的行为,突然抬手给了无敌一个拥抱。对方还踩在船檐上,一脚踏空,差点摔进水里,赶紧伸手抱住了金傲。过了一会儿,无敌在他怀里咯咯笑了起来:“后面的我会,我见过。”
“你会什么?”
无敌拿手指点在金傲胸前,歪歪扭扭地画了一竖一横两道线。
“不是这样的。”金傲捏着他的手腕在自己胸前比了个十字:“愿主保佑你。”,又给无敌比了一个。他一时想不出下一个步骤,擅自下了结论:“我们是朋友了。”
无敌把另一只赤脚也放了回去,在金傲身边坐下来:“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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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后金傲才知道师父头一天过招时打断了无敌的手。无敌不肯说,那件羽织沾了血,几天不洗,后来洗不掉了。无敌爱漂亮,也就不怎么穿了。他洗衣时手有些抖,是落了顽疾。
金傲见屋外晾晒着自己的外袍,皱皱巴巴,还沾着水。金傲摘下,双手捧至面前,深深一闻,接着心神一动,他故意把衣服划破了。
师父对无敌的说法是:“你资质不如师兄,循序渐进,先稳根基,不要滥学。”
无敌说:“不可能。”
由此他断了只手,第二次无敌不说了。他向来自负才气,无须靠唇舌要人认同。
无敌是个武学天才,金傲相信师父也知道,师父不爱无敌,偏爱自己,这让金傲头一回感到动摇,自傲之心徐徐而起,原来他是可以胜过无敌的。但金傲自小流落日本,遇见的第一个朋友就是无敌,总不忍看师父冷落他,将他当个奴仆使唤。于是他常去林后练武,他知道无敌在看,无敌看过就会。
一年之后,无敌被唤来同金傲练武,金傲心知师父是拿无敌当他的靶子,故意让了一分,要师父识得无敌天分。他动作隐晦,自认无人察觉,无敌攻势渐起,招招凌厉。他天分过高,过眼一遍贯通自如,即便不用金傲教的一招一式,身眼手步也是变了样的正统师门功法。
二人平手,对视,收剑,互相深躬。无敌脸上带着笑,金傲也是,二人靠得极近,神态亲密,面上发红,呼吸间气流滚烫,双手因剧烈运动而发痒。无敌轻轻动了动那只断过的手臂,衣袖拂过金傲的衣袖,那里有过一道撕扯的破口,已被细细缝起。
此战一毕,无敌必入师门。
当晚金傲去林后找无敌,却不见他。次日武场里,亦不见他。
金傲忍了三日,授武时问起,师父说道:“不要记挂他。他影响你太多。”
“他是我师弟,他比我更好武。”
“正是因为他比你好武。”师父叹了口气:“你二人若一同出师,成名的是他,不是你。”
金傲说:“我们是同门,我何必与他争?”
“武士没有同门,只有对手。”
“对手又如何,我们是朋友。”
“你若连对手都当不了,还有谁当你是朋友?”
大多武士成不了高手。帮派里能有两人旗鼓相当、天赋异禀,却不会出两位掌门,不会有两位大弟子。第一只能是一人。
金傲三天后在后林的小屋里找到无敌,屋主是个年轻女子,名叫桃子。无敌第二天在师父授武时又折了那只手,依旧独自忍耐,不想让师父看出他骨骼易折,最后晕倒在河边,让桃子救了回去。
金傲知晓师父是故意的,武人伤筋动骨须卧床修养,师父在杀他锐气。
无敌到底不用再做那些杂活,桃子替他浣洗衣物。女人温柔勤快,金傲带着屠苏酒来时,见她正往木剑上系一个铃铛,十指雪白细长。红绳。木剑柄多了个洞,正好配这条红绳。
无敌躺在床上望着她,两颊虚弱地晕着红,连带眼眶也浮红。他的手背上青色起伏,紧抓被褥,仿佛太久没受过偏爱,已不能够承受柔情。
金傲在门口踟蹰不前。无敌是不需要同情的,也一定不希望他看见。
“呀,一郎。”女人看见了他:“师哥来了。”
她知道他是无敌师哥,但无敌不叫他师哥。
金傲微微一笑:“这铃铛真好看。”
无敌转过脸来:“桃子,他说他也想要一个。”
桃子颊上绽满了红,十分娇艳:“我给师哥做一个。”
金傲打趣:“我怎么敢同一郎抢。”
他头一回说出这个名字,轻松而随意地淹在女人的笑声里,隐藏得很好。第二天他在剑上挂了红穗,欲盖弥彰地同铃铛成双成对。
无敌养伤只用了六天。气候转温,他依旧面白如纸,扎起了前发。金傲想起那天他在河边洗自己外袍的模样,蹲成一团,两条手臂在墨色小袖下白而温软,瑟瑟畏寒,他竟是更喜欢这样的无敌。
同为入室弟子,师父打断过两次无敌的手,只传授了一些浅薄的剑招。
师父说无敌好斗且无心,定会惹出大祸,至于这大祸说法从何而来,你也问不得,他也说不清,总归就是这样,师意不可违。师父同样在教他,教的方式就是先折损他的信心,把他磨平,教他尊师重道,以免急功近利,日后误入歧途。他没想到无敌的信心根本经不起他几年摧折。
金傲做到首席弟子只花了三年,唯他可出入师父卧房,单独传授武艺,晨练时他站在正上方,背后是高堂与红枫,背后剑柄上的红穗在风中起落。
他自上往下寻找无敌,他的兰丸一身雪白的练习服,筋骨矫健,身形优美,绝不会被淹没在人群里。金傲看了几眼,忽然心生怜悯,他心知无敌被摧毁了,武功一落千丈,灵气与锋芒离他远去。无敌练武完毕后从不停留,急匆匆去林后找桃子,拉着她的手,用那只折过的手臂抚她后颈的发丝。
女人脸烧得滚烫,他也一样。
金傲突然想起师父的告诫——“不要记挂他。”
他影响你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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